16.寂地
2024-10-04 06:40:38
作者: 吳景婭
耶特克孜麻扎爾(麻扎:墓葬地),新疆鄯善縣城西。偌大的麻扎群掖在赭色火焰山吐峪溝的褶縫間。從山下望去,迷濛黃沙間的麻扎,便像浮在半空中的城堡,一幕被年代剝蝕漫漶的宮廷劇似乎正在這般海市蜃樓中重演。
用當地語解釋,耶特克孜麻扎爾是七個姑娘墳之意。據考證,它們已深遠到古高昌王國時期。但有關個中的史實乃至傳說,仿佛都隨那個王國神秘的消遁杳無痕跡,一一湮沒成飄若蝙蝠的沙礫,一步三嘆,在墓與墓間飛來飛去,為寂靜的麻扎弄出些聲響,呼哧哧,呼哧哧地在圍牆內輕唱著,不成曲調,如一張失了真的唱片,倒給人以遐想和創作的餘地。
細數數,墳塋並不止七座,且造型風格迥然不同。高高煢立的,仿若《天方夜譚》中清麗的月輝籠罩下的宮殿,美麗的圖案起伏在質樸的土牆上,花啊鳥啊全在朦朧的陰影中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圓頂的墓穹,很溫柔的弧線,端部上升起一支向蒼天呼喚的船桅。
很驚訝墓地竟有著如此濃郁的藝術氤氳和塵世的溫情。徜徉在陰間的門檻,離死亡的具象咫尺之遙,心若靜水,坦然而安詳,如歸家一般,眼前獵獵飄浮的是七個翩若驚鴻、宛若游龍的身影,環佩叮噹,明眸善睞,躲在風中瞅我。而我坐在沙礫中為她們編導著一出出電視連續劇,情節跌宕,高潮紛呈,可歌可泣。但作為女人,我最深刻的臆測也只能是:七姑娘墳的所有史實和傳說,皆力透一個大寫的「情」字。我不願意有別的原因,譬如戰爭的蹂躪或家族的紛爭來讓這座充滿濃濃詩意的麻扎黯然失色。
難以想像,世間的情愛離了女人壯懷激烈地投入和經營是怎樣的蒼白;而女人沒有情愛的哺育滋潤,又如何形同乾燥的花朵徒具美麗的姿勢,卻讓栩栩生氣的魂魄、韻態、沁人的芬芳被「死亡」攝去。元代有《摸魚兒》的詞曲向天發問: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其實,即使上天也未必能給塵世間的痴男怨女一個滿意的答案,倒是這座姑娘墳,七個女人為愛如火如荼地獻身,讓人深味生死相許的具體模式——一種幸福、執著卻殘酷的情愛極致。
或許有了情的保佑,死亡在這裡綰成一圈斑斕的光環,使安息者能真正寧靜地躺在光暈中,小憩,做最美的夢,在人生的另一個驛站歇歇腳,然後再放生命出去奔馳……
生命成了怪圈。一個不知莊生夢蝴蝶還是蝴蝶夢莊生的啞謎。徜徉在陰曹的門檻,與死亡的形式咫尺之隔,我似乎與自己的影子捉著迷藏,我問自己,究竟生與死孰因孰果?世間萬事萬物以生還是以死為必然?
小時候,站在家鄉的山樑上,便可以看到寂寞於山窪間的火葬場裡有一大片猩紅的雞冠花熊熊烈烈、摧枯拉朽地燃燒在鐵灰色的高煙囪旁。這似乎是一個很奇特的比喻,譬如通感,它把我們無法正視和想像的燃燒通過另一種形象傳達了出來。
然而對於七八歲的孩子,死亡畢竟是很遙遠的神話。年少時陪一位忘年交的友人去看他的亡妻,在重慶沙坪壩公園默坐了一下午,才撐一隻船,從湖的此岸到彼岸,然後舍舟踏上坡坡坎坎、模糊難辨的小路,撥開齊人高的荒草枯枝,向藏在公園角落的那片墓地漸漸摸去。
這是片被稱為「紅衛兵墓地」的墳地,埋葬著「文革」間重慶幾次大的「武鬥」中死亡的青年學生……
夕陽下,已破敗殘舊的墳墓高高矮矮地站在荒草里,廣闊而神秘,數不清有上百還是上千座。偶爾風來,漸漸發出三兩聲響便旋即歸於死寂。這樣的死寂如默哀,沉甸甸地壓抑,又像小心翼翼躲在草籠間的兔子,虧心似的見不得天日。
我不知道像這樣規模的「紅衛兵墓地」在全國還有沒有?只知道多情善感的詩人顧城曾來過這裡,用筆尖哀怨地唱道:歌樂山的雲很涼/像一隻只失血的手/伸向墓地/在火和熔鉛中/沉默的父母/就這樣/撫摸著心愛的孩子。
友人正是以一隻失了血的手向亡妻伸去。
水泥板鑄立的墓碑冰涼,如一面冰涼的額頭。上面嵌著一個女人的照片,黑白的。或許年月太久,日曬雨淋的,照片翻了黃;或許隔了玻璃的緣故,人像如同加了柔光效果,不清晰,給人相距千山萬水的感覺。只有極富個性的嘴唇,堅毅地抿著,像是在默默承受著屈辱和苦難。碑文已模糊,僅有兩行字,簡略而質樸地記載了一個女人的生年卒日,沒半點華麗誇張的鋪排、歌詠,令人徒生惆悵:難道一個曾經有血有肉有哭有笑活靈靈的女人,在歷史中不過就是幾句枯燥的文字?
友人囁囁嚅嚅零零碎碎訴說了一些妻子的往事。「文革」中,他和妻子觀點不同,各自成了對立派的「勤務員」(「文革」中的派別頭頭)。友人說他妻子最大的悲劇就是自以為是和太逞強。「她是在押送我們這派的俘虜去石橋鋪陪殺場時,被不知哪來的機槍掃死的。17顆子彈蜂窩似地鋪滿她的肚腹,肚腹里是我們3個月的孩子。」
聽神話似的聽友人講並不遙遠的故事。背脊森森發寒,不由得縮縮腳,仿佛死神已在草籠中窺視我良久,一不留神,它便會順著腿膝爬上來。我嗅到濃濃的血腥,盈盈血水在亂墳間翻湧,淹沒了所有的墓基、墓碑、雜草,我的腳、手、脖子、頭顱。窒息人的太陽由蒼白而殷紅、殷紅,刺著人的眼睛睜不開,好像幻化為了另一個太陽。死亡,成為不給人任何喘息的嚴酷事實,更不能去做任何美的聯想。但也與鴻毛、泰山之類的掂量風馬牛不相及。
那是八十年代的一天。我們活得物質很缺乏,精神很高漲。那次我還穿著草綠色的軍褲、燈芯絨紅上衣;友人則穿著廠里發的勞保服,腳下穿了雙斷了幫的解放鞋。
而今我已從女孩到女人。在耶特克孜麻扎爾,在寂地,人生已走了許多路的女人竟能產生美麗的遐想,從容鎮靜地仔細思考死亡的所有內涵和外延,並堅強地為靈魂做好準備,裝備它們充滿敬愛,也為最長的旅行準備足夠的食糧,如同將要出海遠航的水手……
揮一揮衣袖,作別耶特克孜麻扎爾已是暮色蒼茫時分。涉過一條乾涸的小溪時,迎面駛來一架毛驢車。裹著花頭巾的母親女神般地坐在車轅上,守護著3個甜甜做著夢的小天使。毛茸茸的小狗從車廂里探出小腦袋,好奇地打量著我們這群人。
遠處是輕曼的雲煙漂浮在矮矮的灌木叢和高大的白楊樹間,一幅十九世紀充滿田園情調的俄羅斯油畫。近處是金燦燦的樺樹,掩隱著金燦燦的沙丘溫柔無聲地盤旋著。許多無名氏的麻扎散落在沙丘中,一律的湖藍,像海……。銀月貼在清瑩瑩的天幕邊,低頭含語,凝視著一位鬍髯飄飄的老人瞑目祈禱,向高天攤開的雙手虔誠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