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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伊犁遙遠

2024-10-04 06:40:36 作者: 吳景婭

  人一生下來便帶著強烈的鄉愁,帶著這種不可名狀的情結在尋覓和等待回家……

  從雪山上下來,我無法再想像自己是孤獨而散漫的牧人,而成了蝶或蝙蝠之類的飛行動物,重重地為地心所吸引,不可遏止地摔下來,跌進幽暗的果子溝。

  穿過果子溝便是伊犁了,雨中的伊犁城一片迷濛。

  這是北京時間下午四點而新疆才二點的時候,鵝白色的天光讓人有做什麼事情都從容不迫的感覺。於是我把自己拋在車站空曠的廣場和有花、有浪漫氣息的街道。儘管有雨,淅瀝的雨不可避免地給這邊陲小城帶來神秘又悽美的遙遠感,然而雨中的景物和笑容卻是單純明淨的。

  我想,如果不下雨,伊犁城也將是這樣單純而明淨,因為小城的邊緣——那些生長著白樺樹和蘋果樹的地方點綴著許多美麗的農家小院。那是有著江南清韻和異域情調的民居,褐色或白色的木屋為潺潺的溪溝所縈繞,幾尺寬的溪溝似乎讓人盈盈一握,瘦削得可人,卻又曲曲折折伸進向日葵的茂密處,給人無限長的誤解。那裡還有別的花草,都為水養得豐腴無比。滿架的葡萄也受惠於水了,蔥綠的蔥綠紫紅的紫紅,在沉重的深秋卻表現出仲夏的輕盈。

  清澈的溪溝邊沒有我企盼出現的異族女子臨溪梳妝,倒有長了稀疏山羊鬍子戴著哈薩克帽的老頭兒閒坐於葡萄架下,用安詳的目光打量著外面偶爾馳過的客車或貨車。繪了奇奇怪怪圖案和紅紅綠綠色彩的木門被一陣風合上,門環叮噹,把這一切就關在了阿里巴巴芝麻開門的神話里。

  離下雪的日子還早,但街市上肥碩的藤筐里盛住的大紅蘋果像冬日的小泥爐,燃燒著溫暖。還有一兩家商店掛在屋檐下的氈毯和呢帽,都很容易讓人想起冬天的事情。這些溫暖的事物對於一個踽踽獨行在異鄉街頭的人來說,仿佛照亮了心底最隱秘的情感,冬天到了,人便該回家。而流連在伊犁,家卻很遙遠了。我這才發覺,自己之所以一直踟躕在這個陌生城市的街頭,不急於去尋一個旅社安頓自己,似乎一直是為了找尋自己熟悉的、與幾千里外的故鄉相似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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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依舊在下,溫柔的雨滴讓我想起同樣溫柔的伊犁河。剛才路過它時,只覺一條平坦清婉的河流靜悄悄地在樹叢中閃過,安詳地走著自己的路,便禁不住輕嘆一聲就無法再為它感動。委實她太寧靜,不如賽里木湖那樣攝人心魄,倒像家鄉那條嘉陵江,終日盤桓在秀山峻岭間,耳聞目染,少了躁動跌宕,攜著一股子女人的清新和嬌媚。只是嘉陵江猶如一個坐在岸邊揮動手帕同船夫哥哥調情的村妮子,多少還帶了幾分性感和野氣,而伊犁河真正是藏在面紗里的女子,只拿亮晶晶的眼睛飛快地瞅你。

  這就是許多歌中唱到的伊犁河麼?

  第一次對伊犁有概念,便是緣於一首關於伊犁河的歌。那時我還是個愛穿玫瑰紅金絲絨衣裙的少女,有一雙明亮而多情的眼睛。我和彼時深深愛著的男子在空曠的地方相擁而舞,耳邊迴蕩的便是《伊犁河水》。那是一首節奏非常明快,歌頌邊防軍的歌曲,我卻在第一句:「伊犁河水翻波浪,灌溉著牧場和農莊」中聽出來自遙遠的纏綿悱惻,就像我在回故鄉迢迢而顛簸的途中,常常能嗅到的路旁屋舍里飄出的炊煙裹著的乾草和松枝香。我總在一種質樸的土地氛圍中懷想著家園,每每想起故鄉時,我都在離它很遠的地方。於是,我在愛人的懷中為一條從未謀面的河流憂鬱,我的青春卻又隨著歌曲里的波浪歡欣地盪起。一面是憂鬱一面是克制不住的歡愉,一定讓我的面部表情呈現出複雜紛紜的神態,我的愛人很吃驚地凝視著我,忽然便用令人心碎的語言(比感動更刻骨銘心的語言)附在我耳邊說:我會帶你去伊犁的。那口吻仿佛伊犁是我們的家。相距好些年了,當我一個人來到伊犁並踽踽獨行在心儀已久的街頭,倒能真切地抓住他眼波里閃動的光芒,那亦是一種複雜又紛紜的光芒,實為另一個我在驀然回首……

  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像只氣球在伊犁的天空上四處流浪,即使在夜裡,它也經不住外面稀薄但新鮮空氣的誘惑——

  與世界上所有的角落一樣,這裡也是熾熱的小伙子在千方百計地勾引自己心愛的姑娘。我敢說走遍全中國也很少見到像伊犁這樣擁有如此多美女的城市。伊犁的女人不但漂亮,似乎天生有著高貴的氣質。筆直精巧的鼻子在關鍵的鼻尖處優雅地向內一勾,像直瀉的河流突然輕柔地一轉,便讓盛開的笑容密布著幽深的詭秘;深凹的眼睛閃爍在濃墨的睫毛之後,像呢喃著的禱告,只有上帝才聽得見的祈禱,童安格要尋找的神秘《耶利亞》女郎就該在她們之中了。可惜太典雅的童安格並不適合亦典雅的她。她們是專為那些剽悍的遊牧民族所準備的,只有那些奔馳著脾氣暴躁的馬,揮動長鞭,蹬著沉重的皮靴,頂著五顏六色哈薩克帽的男人才能過河到她們的家,餵飽馬兒,彈起冬不拉,與她們調情,相依歌唱在樹下。

  我在花影幢幢中等待他們一對對相擁著離開,我知道他們不過是去尋更黑暗和寧靜的花影處。想著那些黑暗和寧靜曾經孕育過而必將孕育下去許多愛情,我的眼睛就止不住潤濕。《歌德對話錄》中有段關於遠古人類的傳說:人本來是個圓球,強大而有力,上帝感到自己受到巨大的威脅,便把人一分為二。於是,人畢生做的事情就是尋找自己的另一半。另一半就是人的家園。應該說人一生下來便帶著強烈的鄉愁,帶著這種不可名狀的情結在尋覓和等待回家……

  離開伊犁時,我去了這裡最大的巴扎。我聽說有許多蘇聯的個體販子都在該處穿梭,說不定花上幾十塊乃至幾塊錢就能買到來自霍爾果斯口岸那一頭的手錶、高倍望遠鏡和質地非常好的呢子大衣。

  雨依舊下著,在簇動的人群中看雨和天空都沒有單純明淨的感覺了,我們以為很遙遠的伊犁似乎也變成北京、上海、南京、重慶……中國任何一個大都市裡的自由市場。不同的是,也讓我萬分激動的是,這裡有許多風格別致,浪漫到極致的異族手鐲、戒指、花披巾、花邊、衣物賣。我顧不上去看那些肥胖高大的蘇聯女人怎樣穿著四五件呢大衣待價而沽,任一群嘴上剛竄出鬍鬚的哈薩克少年在身上亂摸也不忿不羞;也捨不得花錢去購那些內地人驚羨不已的式樣老款又笨拙的高倍望遠鏡、手錶之類。我狂喜地抓起一條黑色紅花綠葉的大披巾往肩上一披,又情人般看中一枚棕黑色的戒指和鏤空著血紅花紋的手鐲。手鐲已有滄桑的繡色,背面刻著U·I·P·1935的字樣,我不知道它們註解著什麼。我想,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當我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異族的女子,我在迎面而來的異族男人和女人鄉親般的笑意中得到了認同,仿佛真正變成蝶或蝙蝠之類的美麗動物,在這個遠離故鄉的伊犁城翩翩飛舞。就在我作蝶狀招搖過市時,我注意到站在一個角落的他,應該說他也正注意著我——一個英俊年青的俄羅斯軍官和一個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中國女子彼此的注意。但我不是因為他的國籍,甚至他的瀟灑倜儻——在那雙凝視著我的藍眼睛中,似乎找到了很熟悉的東西——亦複雜亦紛紜的光芒,宛如另一個我在驀然回首。

  我小心翼翼地避開那眼光,就像我一次又一次繞過故鄉一樣,向著另一個方向,不可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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