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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金色峽谷

2024-10-04 06:40:33 作者: 吳景婭

  我知道我極需要一次遠行。我疲乏又躁動,心境中時常有迷茫的呼嘯,塞滿了許多年積澱下來的思緒和蒿草。我想像自己坐在歲月的門檻前,不知所措地望著來來去去的人們。而上帝在我的頭頂行走時,我竟閉上眼睛視而不見。於是我覺得我急需一次遠行——寧靜、不矯揉造作的精神放逐,不帶任何自虐和功利性的變軌。

  我的峽谷是我安妥自己的第一個驛站。那是朗秋季節,我窗外景色一片金黃。金黃在這裡已是一位閱歷豐富又冷峻的詩人,袖著手踱來踱去,尋找著被稱為靈感的東西。靈感是風帶來的,一股很乾燥的風與浴過霜的空氣遭遇,竟成一對剛柔相濟的親密情侶,攜了手兒往峽口這邊過來,矜持地向我點點頭便擦身而過。

  這裡俗稱果子溝,為造物主金屋藏嬌般地藏在了幾座雪峰下。外邊雖是陽光普照,溝內卻是冷颼颼的陰鬱,盤旋起一種濕漉漉的氤氳。果子懸在枯枝上,少了葉的陪襯倒顯出生命的真實——綠的、黃的、紅的都充滿著生殖的欣喜,弄出收穫的響動。果子最終屬於大地。飄墜,融於土地的剎那雖也有無奈的悲涼、毀滅自己的悲壯。然而也有順乎自然的睿智。那些花們,春天裡曾風光而幸福過的花們,過了季,美人遲暮般地垂下花蕊,短促的青春脆弱如火柴,握在小女孩手中,冉冉升起明亮,俄頃竟粒粒灰燼滲入泥土,與果子殊途同歸了。

  即使這樣,花們仍是這裡的主宰。無論什麼季節,花在,小蜜蜂便忘了回家,養蜂人也忘了回家,峽谷里的每條羊腸小道都有小蜜蜂的腳印:蜂戲花溝東,蜂戲花溝南,蜂戲花溝北,蜂戲花溝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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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孤獨的養蜂人年歲已高,裹了厚厚的皮袍子,龜縮於火盆邊,鋁鍋沸沸熬出奶茶香,巴掌大的收音機正唱到「蘇武北海牧羊已三載」,咣當咣當的鼓鑼敲破了寂靜。見著滿車的紅男綠女,像是見著外星人。笑問客來何處,又曰原來是重慶吶,30年前去過,當兵。最難忘的是重慶妹子嬌小玲瓏,膚色白嫩水做的一般。

  我們都把養蜂人做了背景,搔首弄姿地合影,然後說再見!再見!車行了半里外,才知道此情此景,今生恐難再見。

  朗秋的果子溝並不都是金黃——那雲朵般的帳篷,像白帆,分明航行在厚厚實實的綠草坡上。雪白與翠綠強烈的反差,似乎沒有歸屬感。但它的生命又是那麼真切而執著。

  這種強烈的生命意識,霎然讓我想起那些放棄自己的人——還沒得到上帝的許諾,就以悲哀、悲傷、悲壯的方式急急忙忙去了上帝那裡的人——海明威、川端康成、三毛、海子……全是燈影中牆上生出的手勢,憂歡茫茫的手勢,竟是我們無法弄懂的。尤其是海子,他放棄生命那年僅僅25歲,絕對的年輕且才華橫溢。他生前,平凡質樸,「一個衣著隨便,戴舊色眼鏡,瘦小的外省少年形象的詩人。」在他「涉世簡單,閱讀淵博,像海水一樣單純而深厚」的臉上總浮動著葉賽寧的迷惘和憂傷。他想像自己就是葉賽寧:我是浪子/我戴著水浪的帽子/我戴著漂泊的屋頂……結果他讓自己脆弱的靈魂漂泊到萬里長城東端的山海關。鐵火車用冰涼的齒輪將他的軀體整齊地分為兩部分,「眼鏡完好地垂落一旁,他的胃裡乾乾淨淨,只有幾瓣橘核,像他純潔與占有很少的一生。」

  海子死後,他的一位朋友扼腕長嘆:「海子離開我們,我們身旁空曠,坐在暗淡和懷念里,撫摸海子留給我們的詩歌……世界上缺乏了詩人,我們的精神暗淡,大地垂首默默無言。」海子因為死和他死的特殊方式,成為一尊神,掩藏在神秘的光芒之後,懷著多少有些病態的憂鬱神情來睨視活得毫無詩意的我們。他仿佛在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告訴我們,絕不能與平庸的一切,妥協。只是這種特殊的警示方式那麼令人心碎。

  然而我仍無比虔誠地愛著他,包括他病梅瘦鶴的氣質。他那顆哀美淒婉的心便像這峽谷里快要墜落的果子和過了季的花朵,給人無盡的惆悵。而在這蕪雜的世界,我們多麼需要這惆悵的片刻來使自己寧靜,仰看雲起雲落,讓遐想乘上雲的翅膀。上帝不再了,海子們便是繁星,沒有繁星的蒼穹將是我們人類怎樣的悲哀……

  其實,一直覺得以金色來描述生命最為貼切而形象。金色代表富貴、輝煌、權利、榮華、情愛,所有人生中想追逐的事情。在嫩綠成長之後,金色是碩果纍纍的大樹。就像我們這些走出峽谷的人們,以為美麗的景致已因溝內的旖旎——草地、帳篷、養蜂老人而達到極致,沒想到竟見到開闊的原野上種植著無邊無際的向日葵。風吹過來,那些純金般的色彩便呈波濤洶湧、排山倒海之勢,讓所有碧綠的闊葉都捧出一張張金焰般的面容。它們在陽光與狂風中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凡·高那般強有力的呼吸。我聽到上帝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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