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花兒

2024-10-04 06:40:27 作者: 吳景婭

  去青海湖之前,我給一位久未謀面的女友寫信,在信中我以少女的情懷向她描述了自己關於那座中國第一大鹹水湖的想像。我讓輝煌在南方鄉村三月的油菜花瀰漫在八月的湖畔;讓成群結隊的水鳥滑過水麵時掀起琥珀色的幻影,像驚鴻一瞥後的裊裊餘音。而湖心是凝重又矜持的藏藍,然後是石藍、孔雀藍、灰藍,到湖邊只剩下被嬌寵得頑皮的浪花,一簇一簇,雪白雪白的,如果能從高處去鳥瞰,它定會像一隻悲戚的眼睛溢出的淚水——那是一隻走失了的孤兒的眼睛,終日在高原上落寞地凝望著天空,廣袤的湖泊就變成一支有名的圓舞曲——《憂鬱是藍色的》。

  (一)

  我到西寧的時候,當地人告訴我說:來晚了,已錯過看鳥的最好季節。告訴我的人是旅館年輕的女服務員,她的臉盤滿月般地舒展和寧靜,一對豆莢眼實在好看,微笑起來下巴就出現一彎生動的美人溝,整個神情像浴過水的月牙兒,單純而親切。這是這幾天我流連在青藏高原常常能見到的女子形象……我就告訴她,我來西寧不單為看鳥,也是來看像她那樣的美女的。的確,對我而言,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除了為一些湖光山色、名勝古蹟所吸引,獨具風情的女子更是一道令我折腰的風景線。美麗的女人對一座城市如同清溪於山嶽,明眸於龍蛇,想像不出一個充滿醜陋、粗俗的女人的城市將是如何的晦暗無光、平庸而死寂。一位多年前去過重慶的男士,在抱怨重慶山高坡陡行路艱難的同時,卻以更加明媚的語調讚美重慶女人的漂亮,並無意中道出了重慶人口眾多的秘密所在——他說,重慶所以在那樣惡劣的地理環境中掙紮成千萬人口的大城,或許就是美女如雲能讓男人堅持下來,並且情難自禁吧。

  其實,重慶的女人不過漂亮而已,漂亮里有著一種妖媚。注意觀察便可發現,重慶女人多相狐——玲瓏的瓜子臉,細而長的秀眉下,眸子小而靈活。眼角是臨著風的飛檐,勾人心魄地翹起,斜著瞄人時便有不可名狀的風流和挑逗性。所以,重慶女人的漂亮如同灼灼的罌粟花,熱烈又放蕩的惡之花。這或許是近山又近水的緣故,這種人對環境的雙重適應往往會使人水性楊花;與重慶反差極大的西寧,日照的強烈,土質的乾燥以及湟水的渾濁都不具備盛產美女的條件,走在西寧的東西大街繁華處,也難碰見一位沉魚落雁之貌的女子令你屏住呼吸,駐足良久。

  也許就是沒有這樣奪人的大美,西寧女子是沉靜的——端莊質樸的圓臉上,笑容恬淡又善良。那種自然之態、淡泊之態如一些高貴的天鵝微微揚起自己美麗的脖子在湖泊里悄無聲息地起起落落……我不知道這種神情的形成是否與同樣沉靜的西寧有關?這座遠離國家權利、經濟文化中心,又不像拉薩和烏魯木齊那樣炫目的邊陲省城,自有自己的節律和修養,如佛陀悟於菩提樹下,孔丘醒於逝水之前,所有的風都散發著清涼的、散漫的、平和的氣息。當這種氣息傳遞給人們,尤其傳遞給女人,便像所羅門為耶路撒冷帶去了雅歌,那些女人啊,那些驛動的百合,不就成為至善的美麗,能不讓你怦然心動?……

  有著美人溝的女服務員顯然為我的讚美打動而變得神采飛揚,因為女人看女人往往更有不帶功利性的真實和準確。她替我仔細畫了張旅遊青海湖的線路圖,用藍筆勾勒湖泊,紅筆勾勒周圍的山巒、草原和鳥島,那藍紅線條之間的關係,怎麼就有些像花和花瓣。握著圖,手裡仿佛就藏了一朵正綻放的花兒。她還告訴我,鳥島有她爸爸開的旅舍,「是我男人的爸爸。」突然又紅著臉補充一句。

  八月,對于敏感的鳥兒來說,已嗅到來自北方的寒流,急匆匆地扶老攜幼開始了向南的遷徙,……而我們卻又逆著鳥兒遷徙的方向,由南至北去尋鳥兒曾經的居住地:鳥島。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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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地圖上看鳥島仿佛是被青海湖拽在身後的愣小子,又如一枚拖著長尾巴的彗星深深插入湖的一隅。而這一隅,遙遠得讓所有從西寧來尋它的人要花上整整的一天。

  由灰色的市區向褐色裸露的田野,再向青翠的高原,色彩在風中悄然交替著,愈變愈輕。霧挾裹著山巒而來,全是女人般柔和蜿蜒的曲線,流暢在濕漉漉的迷霧中,如夢,從這頭滑向那頭。整個人也隨著山勢在滑行,也如夢,從白晝滑向黑夜……有蜜蜂出沒的山谷,種植著青稞的闊地,還有溪流和淺坡都指引著不可遏止地向上……向上,向高聲部急駛——日月山,仰頭去望,正如兩具碩大而威嚴的祭台從最高端處轟然墜落下來……

  真正爬上日月山,又發覺它乏善可陳,無非是人工擺弄出的石堆,上有斧鑿出的亭台,而僅僅殘存的意味是它們被山口的狂風離間成兩堆——彼此多情又愁怨地張望著的日山和月山。在悽惶的陽光下,山頂亂石間的經幡都有一些奔騰的動感,高山流水般的。山下有土疙瘩壘起的圍子,圍子裡有帳篷,帳篷里有嬰兒的哭泣在寂靜的空間放肆地喧嚷著。

  就這樣草原來了。從日月山俯衝下去,廣袤的草原正溫順地蹲在路邊等我。我無法用語言來描述這驟然的相見——於自己神交多少年的愛人,我應該古老得騎一匹白馬來看它。可惜我只能把手伸出窗外。即使這樣,即使迷離的天光、斑斕的風全在為我搭橋,可是,可是,我離它們依舊很遠。……那些在無邊無際的時空里無拘無束枯榮輪迴的綠色,那些固執地在綠色家園中點亮自己紫色藍色紅色或黃色的花兒們,那些在豐草和鮮花的簇擁中心滿意足生存著的綿羊和氂牛……我只得眼睜睜瞧著它們潮水般地湧來,步履優雅而歡欣,卻又在我無法握住的一瞬紛紛離去……我只得撒手,知道無法占據所有的美麗和心愛便只得往前走,不管再碰見什麼……。撒手時我又要感謝上帝沒讓我成為浮士德——那位終於沒法擋住美麗的誘惑,讓其永遠的靜止,結果也永遠失去美麗的撒旦的俘虜。因為我們來到了倒淌河,一條不可思議的河。

  準確地說,我見到的它已不能稱為河而是幾尺寬的河溝。在遼闊的草原上,它的存在已是一個驚喜,況且還以那樣奇異的形式——清澈透亮的水躡手躡腳向高處流淌,遇上卵石了,便急湍起來,生出薄薄的水霧,有了幾分縹緲,倒像一縷婀娜的炊煙要上天去似的。而倒淌河邊卻是安靜的,連只喝水的狗也沒有,河裡的魚就豐盛,成精似的一群群趴在草影下不動,伸手擒它仍然不動。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第一次聽見「花兒」。我不知它從哪裡飄來的,就像我不知道倒淌河哪頭算它的開始,哪頭算它的結束?我站起身來,聽到「花兒」在頭頂上盤旋,溫柔而矯健地掠過我的臉頰和河兩旁燦若繁星的野花,充滿了涼意和惆悵,宛如某些故事剛鳴奏起了序曲,就聽見司機在喊;上車了。

  我無法離開「花兒」營造出的氛圍,那細若遊絲的歌聲始終追逐著我,很經心地觸及我,再細膩地撫摸、纏繞,我的口已不能言,手和腳都沉浸於水,涼意和惆悵由下至上。

  帶著對「花兒」的懷想,我見到了青海湖——那座多次用幻夢的異彩為自己和別人描繪過的湖泊。奇怪的是我並不狂喜,像第一次見到九寨溝和張家界一樣……我只是輕車熟路地走到它身邊,用手掬一捧微鹹的湖水,喝下去,嗆出苦澀的淚水出來,再擲出一枚石子,看它在那冰冷的藍色上舞蹈……。直到我在湖邊見著它們——海洋般寬廣的,狂放的油菜花,我才暈眩起來難以自持。那是怎樣聰慧而富有情調的造物主的傑作啊!藍色的湖作了恢宏的背景,沉靜的一環一環紫色、粉色的花們在前面做朦朧的帷幕,主角轟天動地登場了,竟是容貌平淡的油菜花,一支、兩支、千支、萬支地擁擠在一起,卻有氣勢磅礴的美麗,以粗獷得有些蠻不講理的方式衝擊著所有的矯揉造作,合成了高原最明媚的陽光……

  我在這片陽光中被一隻煩躁的蜜蜂狠狠地叮了一口。剎那,整個頭、似乎整個地球都刻骨銘心地疼痛。其實蜂兒無須妒我,強烈的色彩已刺激得我的眼睛色盲起來,世界再次在我的視野里變成清純的黑與白……好心的司機在撥去我眉下的蜂刺兒時,竟不可憐我漸漸隆起的青疤而痛惜起那隻喪失理性的傢伙:又是一條生命。這就是草原的原則——任何生命至高無上,包括「花兒」唱著的野花和唱著「花兒」的芸芸眾生。

  (三)

  「花兒」就這樣過來了。騎馬的少年郎十一二歲,黃軍帽藍衣衫頑皮又靦腆。說唱「花兒」,斜下身,左手托耳,呀呀就吼開了。我知道「花兒」是流行於青海、寧夏一帶的一種民歌形式,像陝北的信天游和廣西的採茶調,然而卻文靜於前者粗獷於後者。它常用於訴說男女之情,其詞其調都是隨心由境而造,汩汩流自最寂寞最淡泊最寧靜也最熾熱和激烈的人兒心底。唯其是情感的交代和靈魂的哭訴,是窮困生活與豐腴想像不可言傳的結合,才只能生長在空寂、荒僻卻遼遠的地方,像那些花……

  從鳥島回來,天已擦黑,車拋錨在一個叫黑馬河的小鎮上。小鎮為漢、藏、回雜居地,除了呼嘯而過的車輛,人很少,且都喜歡蹲在屋檐下黑乎乎的一團凝固著,只有成群結隊的狗歡快地在街上跑來跑去。我在這裡最後一次聽到「花兒」,或許說「花兒」選擇了這裡來與我告別——

  如果不是她那雙靈活、明亮的眸子在暮色中熠熠閃爍,我是不會注意到她正在唱「花兒」。她坦坐於地,襤褸而色彩蕪雜的袍子滿是沙土,枯黃的兩條辮子上頂著一破氈帽。她的「花兒」沒有最初聽到的那種粗獷和蒼涼感,更沒有少年的俏皮……而是激憤,激憤得有些歇斯底里,像地下噴出的岩漿滾燙滾燙向你碾過來;又像森森大火,呼絲絲瘋狂了的火,有著邪惡發泄的力度。她回過頭看我,竟肆無忌憚地嘻嘻笑起來,眼淚還噙在眼窩裡得那種笑。……又是狂笑,嘴裡似乎在叫罵著什麼,罵到得意之處又憤世嫉俗地高喊起「花兒」……再回頭看我,眼睛是黑夜裡的星子,寒寒地放著光……她所有的叫罵和「花兒」我都聽不懂,對這個瘋瘋傻傻的異族的女子來說,我只是過客,倏忽間便在她視野里消失,就像今生我無法與她再相逢一樣。只是我不明白在如此明麗寬闊的藍天下草原上,在如此自由自在的遊牧生活方式中,人怎麼會瘋狂,哪怕為了愛情……

  (四)

  其實,我並沒有真正意義上踏進鳥的家園,我不過在鳥島有花和礁石的地方遠遠瞧著它們依舊在飛翔,哪怕只有寥寥幾隻。後來我聽到真正接近它們棲身之地的人講:那兒死鳥比活鳥多。一片片白色的屍骸,全似被扼殺了的月色,失落在橙黃的湖畔邊。全是死亡的狼藉。他們還講,所有倒斃的鳥兒都呈現出一種奇怪卻動人的情景:成雙成對,或是雌鳥在上雄鳥在下,或是雙雙並息,不知誰為誰死……

  說這些話題時,時近午夜,汽車氣喘吁吁爬行在回西寧的路上。黑夜抹去了周遭的色彩,把一切讓你驚嘆的、狂喜的、痛苦的、思念的都變成酣醉的夢囈——有著美人溝的女人,女人勾勒出的草原和花,還有無法勾勒出來的「花兒」。在高原上,究竟什麼最重要?是水、草、牛羊和代表力量的男人,還是宗教、鮮花、歌聲和女人?宗教在路上走,一步一磕頭走向拉薩;鮮花在湖邊開;代表生命的女人孕育著「花兒」,「花兒」也孕育著女人。……而這一切像慢鏡頭一樣搖過去變成春色盎然的馬燈,照著半個世紀以前的某個晚上,照著年輕的王洛賓和那個多情的馬店老闆娘五朵梅……「玫瑰花兒謝了,掉進水裡,東撈西撈,它還是漂走了。」不走的是王洛賓,「花兒」留住了他。

  然而什麼留得住我們呢,一個個浮躁而世俗的靈魂,靠那些優雅的女人、草原、花和「花兒」麼?靠這些把平凡的人生升華進天堂的東西?我再次不能言語,仰望高原夜空里無比碩大明亮的星子,向我飛馳而來的星子,忽然想提把獵槍把它們擊落下來,看看掉在地上的是鳥還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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