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我們要去羊卓雍
2024-10-04 06:40:23
作者: 吳景婭
我們要去羊卓雍。我們讓這個念頭像離離原上草,倔強而瘋狂地生長。在日喀則,我們甚至想不要命地翻過危機四伏的浪卡子,去看一眼被何訓田、張魯、朱哲琴共同描述出的那個蕩漾於《央金瑪》中的羊卓雍——一泓人死燈滅而靈魂仍在水中的湖泊。但,日喀則再狂妄的藏族司機也不敢支持我們的放縱。
(一)
回到拉薩,我們終日在八廓街一帶的旅館晃蕩,希望能找著幾個羊卓雍愛好者共同租車前往。在八郎學門口的招貼欄下,我們見著了他們——義大利爸爸、義大利媽媽和小美眉薩拉,一個靈感像牛頓的金蘋果自天而降,幾張苦惱人的臉葵花般地向著義大利開。
我們中最不懂矜持的羅揚成了這場外交活動的首發隊員。她以16歲的大無畏以及中國花季少女的可愛笑靨,向才從加德滿都進入西藏的這一家義大利人描述她自己都沒見過的湖泊。她結結巴巴的英語有點詞不達意,但豐富的手勢卻像眼花繚亂的中國拳術讓三個「義大利「興奮起來,幾乎沒多問就同意與我們搭夥租車前往他們剛聽說的一個地方。他們如此地「輕信」,突然讓我們對自己天花亂墜的鼓動有了忐忑,生了愧意。而義大利人似乎並沒覺察到什麼異樣,他們在拉薩下午四點鐘的太陽里,與我們約定好出發的時間、地點就一臉明媚、心滿意足地走了,三個長長的影子被大門口青石板拖拉成剪紙,很卡通。我們都笑了:這些不設防的傢伙,這些願意簡單的傢伙,這些輕鬆的傢伙,所以他們配玩足球而我們不配。
我們已習慣開動腦筋去與人交道。譬如,以比市價低得多的錢租到一對藏族夫婦的北京吉普。因為在一群進口越野車的擠壓下,北京吉普就像它的主人一樣木訥。而我們利用了這種自卑,毫不斯文地把價格殺得讓那一對夫婦直嘆氣。
(二)
去羊卓雍的路比我們想像的酷。太陽在東,月亮在西,淡光迷濛於無窮無盡的山巒,路在水雲間時斷時續,每一次大轉彎都暗藏殺機,不知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已有些破舊的車廂成了我們這群旅者的挪亞方舟,大家面對面擠著坐,似乎只有看到另一些眼睛在霧氣中閃爍,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我突然發現人是多麼需要烤火這一類儀式:圍成圈子,圍出一種力度,就有了安全感,因為人在彼此取暖。
我們和義大利人都掏出了最易燃的話題來讓艱險旅程有些美感。我們像談隔壁鄰居似的談起了巴喬——談他亂世佳人一樣的眼神,《雅歌》般高貴的憂傷,我們對他的嚮往是對天外之物瑰麗的想像;義大利爸爸,一個小個子大鬍子的男人談起鞏俐是另一番活色生香,他落入自己的語言漩渦,毫不掩飾對東方式性感的痴迷和沉醉,因為中學教員的他已把在不多的幾部電影中見過的鞏俐,比著了拉斐爾畫到教堂蒼穹上的聖母畫像,說她嫵媚的面容在光影中尤其柔和。義大利爸爸還喜歡中國作家阿城。說他讀了阿城的《棋王》後就變得寡言了,他在試驗假若置於沒有語言的生活中,人該怎樣安妥自己。
義大利爸爸一不說話,便讓我們見識到他的寡言。車子第八次拋錨了,並且問題相當嚴重:水箱開了鍋卻無水可加。像垂死的老駱駝或病蝸牛,北京吉普無奈地躺在了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上。我們做賊心虛似的瞧了瞧對面的義大利人,因為曾向他們鼓吹並保證我們會搞到一部質量上乘的越野車。他們也許永遠不懂這一切的發生只因為我們耍了小聰明:想得到世上又便宜又值得的東西。而就在我們瞟他們時又開始耍弄小聰明了,一遍遍嘀咕:回拉薩後,還會把這輛該死的北京吉普的租車費壓低。
義大利人好像根本沒注意我們的情緒,也沒在意發生了什麼。他們的爸爸只穿件短袖衫,站在還雪意濃郁的山埡口伸了個大懶腰,然後一言不發地獨自沿著公路大步流星走起來。美眉薩拉很專注地盯著山下,偶爾轉過頭用一種擔憂的神情對她媽媽激動地講述著什麼。我們這才發現薩拉在盯著一個黑點在山下爬行,那是我們的車主兼司機旺堆去山腳下的小溪溝取水。這已是中午時辰,陽光洪峰般地一瀉千里,巨大的雲朵萬種風情。而離我們仿佛有幾個世紀那樣悠遠的山坳里,高大魁梧的藏族漢子旺堆變成了比螞蟻還渺小的東西,在茂密的樹叢和如茵的草坡以及天際處無數眸子的凝視下,移動。當他提著一大加侖水回來,我們全體人在歡迎一位凱旋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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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再次啟動的時候,車廂里多了一種同甘共苦的恩愛氛圍。恩愛讓每個人都不再著急去尋一個目的地,只顧享受隨遇而安帶來的愜意。
而羊卓雍卻來了,在我們猝不及防、目瞪口呆望著它的剎那。天啊,羊卓雍給予我們的遠比我們奢望的多得多——這個絕代佳人,這個水不是水,浪不是浪,所有的動盪和微瀾都會把七色天空魔幻成無窮色、乾淨得猶如一場初戀的聖湖,她要存在,除了宿命的孤獨,便別無出路。
(三)
藏族老鄉的牛皮筏子把我們渡到羊卓雍的腹地。小島上,如織的綠茵從水邊綿延至緩坡。它們是由刺曼組成,一種又尖銳又感性的植物,它們的使命是引導花朵們的登場——漫山遍野的花朵們、奼紫嫣紅的花朵們、千姿百態的花朵們,讓我們經歷著從未有過的視覺浩劫。這些被稱為花的東西,已非日常所謂的嬌媚物,它們高大、雄壯、瘋狂,只想把人變成弱者和弱智者:在它的誘惑下我們哇哇地一陣亂跑,然後被粗壯的花根部碰破頭皮。花朵們膽敢如此驕傲,因為不再是人間的玩物,而是一個仙境的締造者,這裡屬於它們,人是它們的臣民。
我和義大利媽媽同時發現在花海要消失的緩坡那頭竟蹲著一座村莊。我們可以清楚看見石結構的藏式屋頂上懸掛著的青稞和玉米。比屋頂更高的地方有經幡不倦地舞動,像在對上天訴說著敬畏和需求。但村莊沒有響動,哪怕一聲狗犬。在花朵喧嚷地包圍我們的時候,寂靜的村莊逃離了現場。
我對義大利媽媽念起中國詩人海子的《雲朵》:
西藏村莊
神秘的村莊
憂傷的村莊
……
當藏族老鄉親在屋頂下酣睡
你多像無人居住的村莊
像周圍的土牆畫滿慈祥的佛像
你多像無人居住的村莊
(四)
又是牛皮筏子渡我們回歸來途。划船的藏族老鄉累了,用一串串口哨聲來替代吁吁氣喘。口哨聲像膽怯的水鳥迅速地擦著水面和船舷而過,留下模模糊糊的影子。但某段旋律不知為什麼卻掉進了我們所有人的記憶。上岸的時候,義大利媽媽很輕易地就將它哼出來,曲調竟有點像法國南部的一種鄉村情歌。義大利媽媽對我說,其實昨天他們根本沒弄懂我們要帶他們去怎樣的地方。但,他們來了。……我也沒完全聽懂義大利媽媽的意式英語,而我已很清楚她所表達的。
此時,一路上只是微笑、不吭一聲的旺堆的兒子——6歲的小扎吉忽然叫起「薩拉、薩拉」。義大利美眉薩拉抱著的小羊羔剛睜開眼睛,它見到一個小紅臉蛋像高原灼人太陽,滑溜溜地向它滾去……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離天只有咫尺之遙。我們甚至看見了朗雲的裂紋。兩個高聲地呼叫,驚嚇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