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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瀘沽湖,男人都要荷月遠走

2024-10-04 06:40:21 作者: 吳景婭

  瀘沽湖的黃昏,令人無法捉摸的弓,許多欲望組成了弦,箭手在何處呢?

  (一)

  從寧蒗下來的我們還沒找到棲身處,像受傷的老鳥,我們害怕這個風俗奇異的「女兒國」任何一點動靜。戴著厚重氈帽的老者在一棵大樹下扮演哲人奧修。他說順著這棵樹下去,你們可找到許多正宗的摩梭人家。

  每條路似乎都通向羅馬,如果可以把那些土壘起來的通道說成路的話。我喜歡它迷宮般的架勢,那是種幻想。特別是爬滿南瓜藤的一段,給人以塵世的致敬。因為穿過它你就能見到彩塔家的後門,門楣上用粉筆寫了:歡迎你,阿都(朋友之意)!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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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大院是個家庭似的旅舍。前面有幢簇新的全木質的三層樓房,屋檐雕龍飛鳳、色彩艷麗,十足的摩梭民居風情,幾十個房間裡卻布置得蠻有星級味。傳統與開放都顧及得如此周到,可見主人的聰明;後面是秀氣的花樓,這個家族年輕女性的住所,神聖而神秘,不宜多窺;而中間的那座木楞房卻令我費解:它以陳舊黯然的模樣與周遭鮮亮、勃勃生機的景象對峙,卻有它獨特的高貴和矜持。

  木楞房裡很寬大,足以集合起一個幾十人的摩梭家庭。但此刻,火塘邊只蜷縮著一位老人,黑暗模糊了他的五官,只清晰地浮出了他的笑容,那笑溫和得很。老人用瓷缸遞過蘇里瑪酒,一種用青稞釀造的低度酒。我們不知該對他作何稱呼,因為不知他在這裡擔當什麼角色。還有屋角地毯上滾動著的那兩個小女孩。她們放肆的笑和尖叫讓黑漆漆的屋子有了生動的搖曳,也讓稀里糊塗闖入這裡的我們有了踏實感。

  兩小時以後我才發現,前面所有的曲折都是為了烘托一個人物的登場:彩塔·茨理平措,一個母系家族新一代的長舅、統帥和傍依,他的出現有點像格里高里·派克在《大地恩情》中的某次表演……。那時,夜已有深度,燭光中,我們靜然晚餐,四周黑暗得詭譎,突然地板嘎嘎作響,一位高一米八的摩梭男子大步流星向我們走來。像一個帝王,把矮一頭的同行者變成了衛士。

  他戴皇冠似的戴著淺米色氈帽,相貌極像古羅馬人的後裔:峻厲的眼神、筆直的鼻樑和鑿刀形的雙唇,他面孔的英俊令人驚嘆,魁梧的身子幾乎要把紅背心和灰夾克撐破。它們實在不適合他,為他的形象打了折扣,有點像農村某次改天斗地活動中的突擊隊員。

  待他坐下用中氣十足的嗓音和煽情的語言同我們交談時,我們即刻發現碰到了一位精彩的對手。他絲毫沒有傳統摩梭男子的木訥、靦腆。從容甚至文雅的舉止附著了厚實的底蘊。我想,那首先是富足吧。我曾在微亮的天光中打量過的那幢旅舍便是他的業績。它的造價是18萬。像這樣的樓,他還有一幢。

  當然,富足並不能造就人的好教養和具有建設性的見地、眼光。所以,我很奇怪,只接受過初中文化教育的平措,一個被疊巒的大山封閉於荒僻一隅的異族人,為何能在我們面前像王者加好萊塢明星那樣流光溢彩?

  (三)

  他毫不忌諱給我們講起摩梭人的隱私——走婚。他讓我們看懸於腰間的那把刀,它似沉默的男子藏鋒利於暗處卻保持著隨時出擊的英姿。「不過,我們從不用它傷人,只用它撥啟情人的門栓。」平措的話讓我們明白,這把刀不過是虛擬。真正的兩情相悅時,門和刀充當著調情的道具,攻者與守者彼此都心照不宣,遙相呼應。摩梭人實在太懂男女間的秘訣,沒有誰比他們更善於挑逗起欲望和激情來了。那麼,想當然,我們的平措,優秀的摩梭男人,36年間,一把刀不知撥啟過多少的門栓……

  平措沒否認,但又正言道:摩梭人的走婚並不像外界傳的那樣淫亂,我們也有我們的規矩,那就是真正地講感情、講感覺。……

  的確,平措的兩性觀是很嚴謹的體系。在我們偶爾提及那位很喧囂的摩梭女名人時,他眼角溢出了不屑:「你們說的是湖對面的「七分」啊,我們打小就認識。長得嘛,也就七分的水平。但那女子會瘋,會聯絡,膽子恁大,了得!她跟好幾個「鬼佬」結婚都是有私心的。我們摩梭人不反對為情換情侶,但為私心嘛就俗。

  ……

  23歲前的平措,是一個體力和精力都過於強盛的男人。上山一蹲幾個月地伐木,下山扛400多斤的東西身子也不會發飄半點。但他卻不知該如何對付女人,她們是太艱深的理論,他只得做勤奮刻苦的學子,跟著一幫前輩永寧、左所(均為瀘沽湖地區)地瞎跑一氣。還好,他多少有些好高騖遠的實踐還遭受過多少挫折,心儀的花樓前從沒發現另一同道者的氈帽和靴子。這是所有摩梭人都懂的暗號:摘花已有先行者,後來的人只有沮喪。但沮喪不屬於平措,花樓永遠都為他獨留著一燈和一個受寵若驚的笑靨。為此,他除了感謝佛祖,便是更用心操練自己的本領,跳舞、吹笛、划船、騎馬都頂尖的他,驕傲、風光。

  難道平措真的沒有一點沮喪,哪怕悵然?……

  平措說,23歲時,他把酒和點心放在了一個女孩家的灶頭,以此固定了自己的阿夏(摩梭人的走婚情人)。她住在上落水村,與他的下落水村雖咫尺之隔,卻從不會涉足這裡半點。「這裡只往彩塔家的人:我外婆、母親、姨母、舅舅、姐妹、兄弟。摩梭人家不會出現父親、妻子這些角色的。我們一般也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譬如,我父親就住在碼頭那邊。但路上相遇,我們連點頭的親熱也沒有。我與阿夏生的兩個孩子倒是偶爾來家玩一趟,不過他們與我有什麼關係呢?我的責任是撫養妹妹的女兒,老了要靠她們來贍養。我所有財產的繼承者也是她們,兩個親生孩子沒份兒的。」平措這段話讓注重父系血親關係的漢民族的我們聽起來瞠目結舌。於是也才知道,木楞房中的老人是他舅舅,幼孩是他的外甥女——他財產的繼承者。

  (四)

  清晨,銀白的祭灶里,松枝已悄然燃燒,桑煙在空曠的院子裡緩緩而升,勢單力薄的樣子。平措的舅舅念起佛經,聲音蒼老而深情,某一個拖音上還出現了令人心悸的顫抖。

  站立的老人有著意想不到的高大、健碩,行走時如一棵筆直的松在移動。但,那似乎是棵孤獨的松。他茫然的眼神和目的性不強的移動都讓身後的影子顯得遲疑、零亂。看得出,他在這個家已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剩下的該是享受。但沒有夫妻的恩愛、骨肉的繞膝,享受是否是畫餅充飢?

  我們總覺得這個70歲老人的步履有些悽惶。在他執意要送我們去碼頭的途中,見著一座種滿向日葵的院落時,他出了一會兒神。那對他是什麼樣的意味呢?女人?永逝的青春?嗨,一個蒼老的摩梭男人的想法比湖水更深,更斑駁陸離……

  我們把自己的感覺告訴了平措。在彩塔家已有百多年歲月的正房,平措坐在長舅才能坐的火塘右端的尊位上(若舅舅回來,他會立即讓位),發出青春、銳氣的一串笑。平措說,這個舅舅其實是他母親的表兄。彩塔家分家時,親舅跟隨他的姨媽去了新宅。「我們摩梭人做事很講究公平和情義,不論親疏,只要是母親支系的長輩,都一樣地尊重和贍養。」

  平措還為我們描繪了這樣的景象:撲朔迷離夢境般的瀘沽湖造就了兩支孤獨的人群:女人永遠在守候,男人永遠在追求。形式上是悽愴的,但內核卻妙不可言。摩梭男人早已習慣了孤獨。一到晚上,他們就失去了傳統意義上的家,必須如意志堅定並亢奮的狼一樣奔波於湖泊與山崗,去女人處尋找庇護、溫暖和撫慰。那是造物主對勞動者的獎賞,只賜予強者。能夠在夜裡把頭埋進女人衣襟的男人才能品味其中的快感。而另一些被上帝和女人同時拋棄的男人,蜷縮於自家火塘邊的長夜將是苦澀的長夜。

  不過,平措卻說,他們摩梭男人情願忍受孤獨、顛簸,也不願破壞走婚這種遊戲規則,因為那實在很美好。當男女間再沒經濟利益、子女撫養(孩子均由女方獨立承擔)等俗務來羈絆、糾葛,彼此不再因生存而需要、利用時,剩下的就是純度極高的愛情了。摩梭人可以盡情享受這感情的乾淨和純粹,享受人本能升華後的放縱和精緻。所以,摩梭女人總具備著迷人的微笑,眼裡永遠婉轉著俏情的光芒,行走時搖擺的屁股把寬大的銀白長裙變成朵朵芍藥,美不勝收。而摩梭男人又總是高大強壯,英氣逼人。這兩美激烈地交歡,會結出什麼樣的果實可想而知。摩梭人種族的優秀也就不言而喻了。

  (五)

  下午散步的時候,我們在一位前馬幫頭目的夫人那裡,不期邂逅另一個與平措有關係的人。如果按我們漢民族的習慣而言,那該是對平措很重要的人物——平措的叔叔。

  前馬幫頭目的夫人是個漢人。她穿著有複雜盤扣的皂色大偏襟長袍,頭上盤著同樣是皂色的包頭布,這讓衰老又枯瘦的她成為一座破敗院落的標誌。但她的笑卻是暖色的,像兩塊燧石一碰就會把熱鬧和風情點燃似的。據說,50多年前,她曾是楚雄某女中的校花,強悍的摩梭馬幫頭目用粗野的行為和耐力極好的雲南馬把她帶到這裡。男人依舊做他的「船」,並排列出自己眾多的「碼頭」,她只是「碼頭」之一,被撂到地老天荒的「岸」。

  我不知平措的叔叔為何頻頻光顧這裡,他與馬幫夫人之間能談些什麼?這裡似乎是失意之所,瀰漫的氣息是蘇里瑪酒的薄醉,令人鬱郁。

  我們再次於黃昏去了平措叔叔家拜訪。他是摩梭人中少有的按山外風俗結了婚、與妻子、女兒生活在一起的男人。他的家目前的「舵手」是長女,主持開辦了可供100多人吃住的旅館,兩幢比彩塔家更漂亮壯觀的樓房意氣風發地站在院子裡,在瀘沽湖也算富甲一方。我覺得他是幸福的,特別待他的妻子、一位60多歲的女人靠近火塘時,我瞧見了她秀麗的面龐已被火色隱去了滄桑,輕盈的身影如月華般的飄忽,就想,擁著這樣的嬌妻和親親骨肉,他的步履應比彩塔家的舅舅更欣然、活潑吧。

  他卻是憂鬱的。與春風得意的平措侄兒大相逕庭,他是一枚澀澀的橄欖,只管把自己整日浸泡在酒和嘆息中。他說,當初,作為合作社社長,他是聽從上級的指示破除風俗結了婚的。結果,在自己的土地上卻有了異鄉人的感覺,一年又一年,鬱悶瘋長,荊棘遍地,到處都是他的陷阱,他是憔悴的耶和華。……我這才知道,平措之所以沒有沮喪是因為自由。一個可以自由選擇生活方式的男人才會有真正的幸福可言。

  (六)

  在彩塔家住的日子,其實很少能見到平措。他是鷹或羚羊似的人物,除了打理自己的兩座旅舍,作為村長助理,他還得忙落水村的所有事務。他告訴我們,過幾天,他得去寧蒗請喇嘛來為村里主持一個祈禱儀式。他最遠去過昆明,還想去更遠的地方。最心儀的聖城便是拉薩了。他說,要去的話,會一磕一仆而去的,他渴望折磨肉體拯救靈魂。

  (七)

  漆黑的夜,湖水沒有一丁點反光,那是一張無法入睡的床。誰能告訴我,誘惑不是水波不興下面的那些激情?這是怎樣的夜呵:蘋果樹的芳香在四處遊蕩,某個遠處發出的吆喝聲曖昧得令人怦然心跳。舞蹈,舞蹈在哪裡呢?對於精疲力竭的村莊和整日勞作的人們,會有什麼能誘惑他們出來舞蹈呢?

  我不想說,每晚在這裡舉行的甲搓舞會(鍋莊舞的一種)已是一種商業行為。我們該寬容那些尚還貧窮的異族兄妹們,他們拿天然的東西來我們這裡換取酬報,就像拿從山裡採擷的野花來換取銀兩,也算公平吧。並且,他們給我們的依舊是野花般的天然,舞蹈仍是從他們乾淨的心靈間流出的山泉。

  我在熊熊篝火旁瞥見一位衣著藍錦緞、戴白絨絨藏帽的少年。我對同行者說:瞧,平措的弟弟。

  他是另一個纖秀的平措,又像一尊對自己實行放逐的酒神,只顧讓一腔迷惘的激情任性地燃燒。而細腰修腿,又使他粗獷豪放的動作中有著不可名狀的蹁躚。他在心神不寧。……我想,他一定還是個剛剛閱讀女人這本書的孩子,對女人有著急切又無奈的嚮往。同他兄長當年一樣,在為自己的無知付出代價。好在他也有壯實的身子和充沛的精力,他會順利地從女人這所學校畢業的,成為這個神秘女兒國版土上真正的箭手……

  我沒想到平措也會來到這裡。他站在一排剽悍的摩梭少年中間,像一棵碩大的橡樹站在幼嫩的樺樹苗間,中年男子的威猛使他的動作時而宛若狂焰,或而如奔騰的野馬。他竟是叼著煙跳著舞的。他還想用什麼樣的耍帥來引發女人們的瘋狂?特別當他用洪亮的彈音發出奇妙的叫喊時,上帝已在我眼裡隱退。哎,滿月雖已飛凌高空,但那又有什麼用呢?

  ……攝人心魄的東西都太容易飄零,美滿的大樹上還是住幾隻悲愁的小鳥好……。平措,你的眼裡為何不徘徊幾絲憂傷?

  月亮讓湖水波光粼粼——一群漆黑背景上的白銀美得妖冶而聖潔。弓已張開,箭手卻不知去了哪裡?平措消失了,連同他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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