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那夜我與麗江肌膚相親
2024-10-04 06:40:18
作者: 吳景婭
A
1.夜為什麼總讓人嗅到女人的氣息?
麗江的夜,多別致的女人:不騷情、不含混,連個斜睨的眼神都沒有。但也不是處子般的毫無見識。她歷盡滄桑仍清白無辜,只需微微昂起下巴,已性感畢露。
我們在這樣的夜裡遊蕩,多少有點情不自禁,欲說還休……。從四方街走到大石橋的橋拱時,水的喘息已非常明顯。涼意盎然,月亮在水流中粉碎。但所有的風都端莊而健康。我們似乎聽到砰的一聲從城外那邊的玉峰寺傳來——納都在關山門了。他掃盡石階上最後的殘花,提著絳紅色的袍子消匿在雕有精美花鳥的木門後去了。
2.我們也似乎聽到宣科在隔壁的院子裡說話並笑。他是一個最優秀的語言製造商,人類的言語毛坯經他精巧地加工、組合,裝配成英語、漢語、甚至麗江方言都變成水源充沛而激越的滔滔大河,一些派頭灑脫的大河。他的語言間還迤邐著古語,摻和在他急促的語速中,像被懸在西式大廳上的紅絹燈籠,快掉下來了,誰也接不住。
積善巷那座白淨的四合院倒是接住了,因為那堵牆也很古老,明末清初的。野清明菜的種子也是那個黃花四月天撒下的。它站在牆上與風親嘴,一親就是幾百年……只有木質大門簇新得不可思議,它才2歲。1996年的麗江被大地震狠狠欺侮了一把。她不屈的結果是:靈魂永恆,身體上的每一支羽毛都純潔得熠熠生輝。
一把存活了800年的二胡揭竿而起,形容破舊的竹笛、雲鑼、小鈸瘋野似地緊追其後,它們去把納西古樂從幽遠的背景里拉扯出來。朦朧的人影在橘黃的光暈中登場。報幕者不是著海藍長衫,諧語翩翩的宣科,而是位穿著「披星戴月」服飾的納西少女。她的丹鳳眼上,細眉輕挑,如驚鴻飛入髮際,古典得讓人愛憐:伊是唐朝哪位美人留傳至今的「遺孤」?嬌嫩的她站在一群穿長衫馬褂、白須飄垂的老先生前面,歷史豐腴又修長的玉體就畢現於我們眼前。好女孩,你是聰明的講解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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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原來,就在我們進入麗江的時候,宣科的長衫正擦過萊茵河畔的許多建築。養育過貝多芬和巴赫等巨型嬰兒的歐洲人多少有點失眠了:一個小個子中國人的起死回生術把人類關於來途的回憶喚醒,絲竹聲內,左也是鄉愁,右也是鄉愁,死亡與復活都充滿著東方式的悲傷。他們相信佛陀來了,在耶穌病殘後,健壯的佛陀來到他們身旁。……
這美得太玄乎的傳奇,像幽靈一般。怪不得宣科走了,我們在麗江仍聽到他的動靜。
4.而我們身旁空空如也,我們毫無依託地任這群幽靈般的音樂晃來晃去。但它們沒有氣餒,它們像陽光樣從門外擠進來,擠進來就發動所有的光線和塵埃一起興奮或憂傷…
80多歲的張龍漢用嘴角一絲模糊的微笑來對付我們的無奈:他成佛似地坐在舞台中央,用張家傳世珍品的核桃木曲項頂琵琶去解構一千多年前的《紫微八卦舞曲》。這首與《霓裳羽衣曲》堪稱姊妹篇的東西據說也出自唐玄宗低眉凝目的時候。
唐玄宗,一個會煽動詩人一醉方休的君王,他愛唐朝所有肥嫩的美人如愛自己的么女。我們也愛他,不管他已住在了歷史的哪一座洞穴里,我們也要將他這個真正風流的男人翻尋出來,好好地愛他,因為他幾乎占盡了唐朝的流光溢彩和悲慟。我們忘不了他在長生殿對女人的竊竊私語,那是打濕月亮的物質,而此刻它又從《紫微八卦舞曲》中浮上來,漣漪般地盪開。真的。它只是漣漪,輕柔、安靜,怕驚擾最勇敢的蜻蜓。
5.躊躇了多時的長笛,終於決定了對渺小和淒艾的終結,它以細弱的身體擴張出宏大與莊重感,它讓我們把身板挺直,把眼神和心靈放到比頭顱更高之外,像傾聽宣判似地去進入狀態:當孫子鳴老人蒼老的聲音喊出《步步嬌》曲牌名時,一切行將腐朽的東西突然涅槃,鮮嫩的嫵媚嗡嗡滿天飛。
我又聽到玉峰寺山門砰的一聲。納都到底睡不著了。這位孤獨的男人,這位被稱作萬朵茶花守護神的「東巴」,他守護一個靜水般的心靈比守護茶花更難。那些在月華下顫動著的花蕊都是極會散發清香之氣的靈物,它們才不願獨守美麗,而會恣意地風情萬端,興風作浪……可憐的納都,可憐那一樹絕色的山茶花。
6.當納都漸漸老去的時候,納西古樂又回到青春年少。我發現根已在自己腳下生長,那麼強硬地進入了土壤。我得弄個媚眼去招惹滿天的嗡嗡聲,再以手指作蘭花的盛開狀。蜜蜂不來,蝴蝶會來。那個曾在麗江住了9年多的俄國佬——顧·彼得也會來的。他離納西古樂比我們都近,從不把它視為出土文物而大驚小怪,因為它原來就沒有「入土」過,而是一直恣意生長在彼得的眸子裡,生長在他所去過的小村莊和納西人的火塘邊。於是這位普希金的後代不得不感慨:「那些古曲是宇宙生活的頌歌,沒為渺小的人類生活中不協調的悲號和衝突所玷污。它是眾神之樂,是一個安詳、永久與和諧國度的音樂。如果對於不能領會的人們顯得單調的話,那是因為他們的心情還沒有達到應有的平靜和安寧。」
7.我突然發現,是我們自己恍惚了,納都的山門從沒發出過聲音。他在月華和山茶花的誘惑下酣然而睡,引導所有的躁動去找自己的桑園。
B
1.農曆七月十六「鬼節」的麗江夜,住進了幽藍的帷帳里。她莞爾一笑,露出女人有了秘密的神情。
下午,在大石橋就碰見一位端著圓簸箕的老婆婆,簸箕里全是用彩紙摺疊的蓮花、小偶人、船。它們繽紛地擁擠在一起,像一群寫給天堂的文字,衝動得雜亂無章。
老婆婆說,今晚他們要放河燈送祖先回去。
我注意到老婆婆說話間,太陽是那麼迅速地離席,幾粒星子入座,明暗交接,有不可名狀的曖昧之氣,大美卻無言。
入夜反而清風明月,乾坤爽朗。在人頭攢動的街巷,你明明能嗅到有異類的氣息夾雜其中,知道鬼魂和幽靈怎樣在纏綿他們所愛的人們和世界,卻仍沒絲毫的魑魅感覺,甚至看到那些潘金妹(當地人對大姑娘的稱呼)搖動著納西的白裙,形成粉黛陣式與青年男子作夏季最後一輪「交火」時,你還把這裡發生的一切想像成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劇中的情形。儘管沒有夜鶯的飛動和玫瑰的騷情,但只要一聲唿哨,寂寞於干海子的那些姚黃魏紫的野花都會跑步到達。如果還嫌不夠,隱居於扇子陡雪峰後的雲杉和一些叫不出名的蘑菇也會悠然而來的。
2.納西人從未抱怨和厭棄過神靈的打擾。他們一直覺察到靈魂在高處,在意志和欲望都無法觸摸的地方。因為對靈魂的無從把握,他們總與神靈保持密切來往。他們由衷地愛著住在玉龍第三國的三朵雲神和他的屬下,而敬畏、侍奉神靈是納西人成熟後必須的自覺意識和行為。
納西人家火塘邊都有一根木柱,很結實,是用來拴牢家族每個成員靈魂的。它讓很動盪的東西有所棲憩,在屋檐的庇護下能安穩地笑和哭。
納西人對現世快樂的支取放縱又謹慎。上帝賜給他們如此適合玩樂的家園和豐富的方法,他們仍有深重的顧慮:就像歡樂永不消失一樣,悲傷也是原上的離離草,一歲一枯,一枯又一榮,都是春風作祟。
3.顧·彼得曾稱麗江為世界殉情之都。「殉情在這裡是難以置信的榮耀,家家都可以數出其成員中有一兩個殉情死去的。」
在納西人的價值觀中,真正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沒有愛,任何形式的生存都變為喑啞的花朵,行屍走肉地等待死亡。……麗江人是任性的,這些被上帝寵壞了的孩子,他們永遠要做一件事:「用一隻嘴唇摘取另一隻嘴唇」,哪怕先斷送了自己,也要讓花蕊縱情,讓花瓣死得其所。
而所有的殉情者都不會孤獨地上路。這些年輕得像朝露般的兒女總是牽著手兒、身著盛裝,選擇大山深處鮮花遍野的草地,喝酒、做愛,對著浮雲輕笑兩聲就裊裊去了。……他們永遠無法接近天堂,也無法返回故鄉,誰也不知他們該去哪裡?他們遊蕩在浮雲與土地之間,徒勞地作等待的張望。
今夜,他們能不能返鄉?這些輕盈得如蟬翼般的兒女。他們讓麗江美麗的歡顏上有了晶瑩的淚光——那是麗江的魂兒,麗江最動人的背影。他們以殉情成全了麗江,成全了這個蒼茫世界裡許多紅男綠女的夢想。
4.今夜,無人入眠。河邊的人們是喧鬧的,而孔明燈、河燈只是在幽藍的天際和河流中靜靜走著自己的路。那些曾經回來的靈魂,縱對人間有千般眷念,還得回去。在神的指引下,它們的步履遲疑又從容。
河燈把一些老嫗滄桑的面容複印在水波里,滄桑被粉碎成斑斕的幻影——她們曾如何嬌美過、鮮艷過,而「那麼多的故事還沒來得及美麗,火紅便已暗淡」。不過,所有肉體對肉體的記憶都容易依稀或徹底遺忘,倒是一個人溫存的眼神、坦然的酣笑會像一隻老燕,隔年來尋自己的舊巢……
於是,守候變得更瘦更長。
那些蒼老的手點燃河燈的時候,心裡已除卻了悲苦,更多的只是遊戲般的歡愉。悲苦的人生的確需要遊戲,它可幫助我們剝去生活中的硬殼,只剩下微小的核,雖苦也是瞬間的事。
C
我曾在春秋兩季從一個埡口眺望麗江壩子。我看見流雲適然,花兒安詳,銀光閃閃的玉龍雪山王氣浩蕩,也有著清秀的面容,嫵媚的母態。這裡的一切都生動、凹凸得如同天堂的模樣,雖然誰也沒有天堂的地圖。
麗江是值得你永遠做深情凝望的地方。
三朵雲神在玉龍第三國跑馬時也會深情地凝視著你。所有人神共創的作品都適合視覺的愛撫,而不是手的占有。
我為能親眼看見這人間的「香格里拉」而幸福蕩漾,也為所有美好的時光都不能重現(就像我個體生命也不能重現於地球)而永懷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