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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遙不可及的故城

2024-10-04 06:40:15 作者: 吳景婭

  遠離重慶的5年裡,重慶成了我的情敵——一個令我不能服氣、不得不較勁、卻又在時時關注著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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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晚7:30分,電視裡的重慶天氣情況總會突入我的神經末梢。兩個很抽象的字形和音節轟然穿過聽覺隧道抵達善於製造想像的大腦,在那裡掀起一場騷動。重慶啊,重慶,只這麼低聲地喃喃,多少具體細膩的人和事,多少有關痴笑或涕泣的回憶便會紛至沓來。原來,一座城市竟能如此托浮起人生的輕與重。

  (一)

  在我的心目中,重慶一直像鵝嶺巔上那塊突兀又招搖的石頭,一有風吹草動就會撲將下來,在朝天門的兩江匯合處擊打出一片驚天白浪來。或許就是因為重慶這種激烈鋒利的形象達到極致,我竟覺得只有掙扎拼搏在彈丸之地、于堅硬陡峭的石壁間聳立起自己城牆與高樓的渝中區才算得上正宗的重慶城,而清幽的南岸,平坦的江北,更遠更婉約一些的沙坪壩、北碚都只是一個激烈鋒利的背影后的陪襯而已。

  作為北碚人的我,竟很少有重慶人意識。像所有北碚人一樣對那個坐車只需1個多小時就能到達的地方隔膜又敬畏,愛把走向那裡的行為說成是「進城」。

  我對「重慶人」所謂的市井生活,大多經驗都來自小時候在伯父家度過的那些寒暑假。在那個傍倚著儲奇門城牆、雜亂無章收容了幾十口男女的大院子裡,我見到了擠在狹窄陰濕的天井裡燒飯洗衣的人們,如何交換著虛偽又無奈的笑容;見著這裡本來精緻高貴的雕花木門、迴廊怎樣因粗糙的日子被褪去最後的嫵媚;見著荒涼的珊瑚壩上忙著篩石子、擔河沙的男女,在大冬天穿著單薄的衣衫卻總在哈著熱氣;來路不明的敲打條石的聲響一到中午就鑽進你的睡夢……這裡的姑娘被下半城的氛圍薰製成了重慶城另一種典型女孩:精明,能幹,能說會道,漂亮,妖冶,會賣弄風情,善於征服男人,凡事占強,擠車以及買便宜貨都不落人後……她們像野玫瑰一樣綻放在重慶的下半城。而那裡到處是這樣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野玫瑰。

  那時,一個把自己當作外城人的少年最喜歡站在凱旋路的路口仰望著上半城。那百步石梯以上的地方很輕易就在她眼裡神秘成飄浮雲端的城堡,上面的人影和聲響都有種不可知的來世感。

  (二)

  我在《重慶晚報》工作的6年間,幾乎天天都要穿過解放碑。那種大咧咧地穿行讓我發現這裡並不冷冰、矜持、高貴,它甚至很通俗,完全可讓你與它耳鬢廝磨。我經常把下班後逛逛這裡當作對毫無愉悅的辦公室歲月的補償。這裡真是個碩大蕪雜的空間,誰都無法掌握它的細節:除了堂而皇之的「重百」「商業大廈」以及後來的「新世紀」「大都會」外,那些背街處還有許多為人不屑或無法言說的個體攤店或地下舊貨市場。

  早年盤踞在新華路的個體百貨一條街是我常光顧的地方,我在那裡竟「淘」到過一對很藝術浪漫的耳環。它是用鐵皮敲制的小燈籠,穗子色彩黯然,像落地的褪了色的櫻花,有著哀愁的風情。買時,我特意打量了一下粗俗的女老闆,不知她為何敢進如此不合大眾口味的東西……

  我還有個奇特愛好:凡有異地哥們來便喜歡帶他們去解放碑「打望」山城美女。並且,我也會像男人一樣見著頻頻出現的一個個美女傻呵呵地張著嘴,看直了眼。

  這些光艷的女人其實是重慶人眼裡特定的那種美人,相貌不一定傾國傾城,關鍵是要釋放出某種「態」來。譬如她們款款而行時,送胯動作要自然而性感,表情要矜持而高貴,微微昂起臉龐的神態要有著天鵝般的雍容和漫不經心,仿佛在藐視一切又不乏悲天憫人。這種女人不能用眼神灼你,否則你會被灼出一種淋漓盡致的疼痛來。

  對這些女人,我毫無同性的嫉恨,反而心存感激,並且覺得整個重慶都該感激她們。正是她們像重慶夜間的繁燈一樣遮掩了山城的平庸甚至醜陋,給外人以驚世駭俗的美感,才讓重慶在許多人心目中有了幾分惦記。她們完全可作為重慶的名優產品去申請專利。

  (三)

  離別重慶的行動是猝不及防的,那簡直像一場叛變——無情義的、草率的叛變。在我們家族中這種叛變的情緒早就潛伏著。推而廣之,或許很多重慶人身上都有種「不破不立」、離鄉背井去「幹革命」的渴望和衝動。毫不憐惜、纏綿於自己的故土,是重慶人不同於其他城市人的一大奇怪特徵。

  我曾在去蘭州的火車上遇到一個西北人。當我為生活在貧瘠乾旱的裸土、備受風沙攫掠的他們悲哀時,大口大口地咬著白蘭瓜的他卻很「阿Q」地說:我們有這麼甜的瓜呢。有它就該知足了。

  而我們重慶人是不懂得知足的。

  其實離開重慶時重慶多美麗。在南山上我和朋友正在享用才流行的名菜——泉水雞。透過小酒店的木格窗,可看見南山的櫻花順著風勢雨點般地飄飛,那急急的氣勢織成彩練,繽紛地在三月的天空中舞動。那似乎是有一隻手在興致勃勃地舞個不停,再累也不肯放下。一隻鳥驚心地叫起,慌張地向山下飛去。在那寧靜溫馨的片刻,我突然感受到重慶的柔情……

  (四)

  5年以後的今年10月,我向著灰濛濛的重慶俯衝而下。但我只是過客,不是歸人。

  汽車沿著嘉陵江大橋向市區挺進。橋那端的山壁,那些鵝嶺、浮圖關,那些陌生的高大建築飛也似的與我遭遇:重慶在我眼裡長得高不可攀,密密麻麻的一幢幢高樓站在山崖上,好讓人捏把汗,我為此而昏旋和恐懼,一如卡夫卡《城堡》中的土地測量員望著他心儀的城堡。

  我在心疼著擁擠不堪的故城。

  此時,這裡的大街上正流行著小齊的《你總是心太軟》。直轄市後陡增幾分自信的男女們哼著它時沒有一點愁腸百結的模樣,反而一臉的篤定和強悍。的確,在重慶這樣快節奏、陽氣十足的城市生存,「心太軟」咋行?

  而被北海悠閒的環境和簡單的生存方式磨去了好勝心和鬥志的我,與這一切已格格不入。我已生疏了這裡的道路、氛圍,生疏了大城市人交際的潛規則:我談及的懷舊話題無疑惹人發笑,而他們關於這個城市誰誰的沉浮又讓我雲裡霧裡……

  我在這座城市生活過30年,離開僅5年。

  一座因直轄的機遇不得不日新月異的城市連它曾經的地標——臨江門那片很風情的老城區都會毫不猶豫地令其灰飛煙滅,何況一個人的痕跡?

  你看沙漠會為你留點什麼嗎?你剛往前邁進,沙粒就把腳印消滅。鳥兒飛過了,天空依舊是天空,你只得往前走。

  重慶對我遙不可及。然而,或許有些地方離我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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