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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梅花便落滿南山

2024-10-04 06:40:12 作者: 吳景婭

  「梅花便落滿南山」是已故先鋒派詩人張棗代表作《鏡中》的最後一句,簡單得像熟睡的孩子,卻足以激活我們對南山的一切遐想:梅花像信箋一般飄飛,暗香襲人,讓整座山都不堪承受似的。南山更遙遠了,或許它永遠只能住在中國古詩歌里成為一種仙風道骨般的意象,可望而不可即。所以,古詩歌里一出南山的字樣時,都像是被裊裊雲煙包藏著的大境界,在陶淵明一次次悠然的抬頭間,閃現。

  對重慶人而言,南山永遠在彼岸。隔著一河大水,如隔了文字去想像風景、佳人和春夢,欲辯已忘言。

  我常把去南山當成一種心靈旅行。

  那年六月嗅著一坡又一坡的梔子花香爬山,抵清水溪,一隻鳥魅影似的扎過來,以箭矢般的速度。臨了,卻只是嬌媚地叫一聲「哎啊」便各自飛去,像另一個世界的親人來給你打招呼。

  南山擁有許多像清水溪一樣漂亮的地名——放牛坪、龍井村、春天嶺、泉山林、峽嘴,全都像是些山野親生的兒童,渾然天成,帶著農耕文明最誠摯的敬意。當然,最出名的莫過於黃桷埡。台灣的三毛曾叨叨:黃桷樹,黃桷埡,黃桷埡下有人家,生個兒子吃軍糧,生個女兒會文章。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這個會文章的女兒曾回過重慶,我面對面採訪她,問:不去出生地黃桷埡看看?「不啦」,她把青灰色的煙屑彈向冰藍的煙缸,沉重地抬起眼皮。那一瞬,我才知什麼叫近鄉情怯。猶如人老了照鏡子,會被鏡中的那個陌生人嚇一跳,再黯然神傷的。倒是黃桷埡很念舊,始終對三毛一往情深,保留著她其實只待了很短暫時光的故居。她回不回來,她的歲月都放在那裡,包括曾經在坡坡坎坎間背過她的鄰家姐姐也仍住在古鎮上。那姐姐叫陳平安,與三毛陳平的真名似是而非。如果三毛還活著,也是66歲的老人了,恐怕再沒有豐沛的頭髮供她扎兩條麻花辮了;而如果當初她真的回來與姐姐相認,兩個女人,從兒童時光直接被射向了中老年,中間幾十年的光陰像被誰偷去,恐怕也像極了張棗的一句詩:「我們有時也背靠著背,韶華流水。」

  

  黃桷埡的大地名之中還有個幾乎快消失的小地名——郵村。第一次聽人提起,我便倍感它的親愛。哦,親愛的郵村,它讓我想到了普希金的皇村,流淌著鄉村與皇室行宮奇妙嫁接的奇異血液,細枝末節都與你肌膚相親。抗戰時期國民政府郵政總局就設在這裡的文峰塔下。那些捧著金飯碗的人們帶著他們眷屬也住在這裡,故名郵村。

  郵差,自古便是最令人敬重的職業。在沒有電話、手機、網絡的過往,信使乾的活兒比天使還要多:烽火連三月也罷,生死兩茫茫也罷,那比金子還寶貴的家書都是靠他們拼著命來傳遞的。

  當年的郵村,男人在外奔波,女人在家裡靜候。那真是馬蹄聲慌亂的年代啊,你說女人們怎麼就能坐得住、眉眼安穩呢?也包括了他們的女兒們。說是後來國民政府回遷南京,郵村走了一些還都的人。但留下的更多。貨幣貶值,窮困潦倒,這些人的女兒就坐在黃桷埡的街口賣些衣物什麼的。個個模樣兒清秀且不說,更有一股凜然之氣,誰敢去唐突冒犯?

  一朋友在郵村度過了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時光,當然是新中國成立後,郵村成了廣益中學的教工家屬區。

  他提起廣益中學,總說是頭頂上的學校,罩著郵村,因為它的歷史比北大、清華還長久好些年。提起郵村,他更是聲情並茂地追憶:那是一個帶著西洋氣息的世外桃源啊,最有陪都的身世感。一幢一幢的青瓦黃樓,掩映在黃桷與洋槐的婆娑樹影里。洋槐開花時,香氣會把人的魂兒都招出來的。小洋樓一律的兩層,外牆是月色般的檸檬黃,門窗皆為赭色。窗有老虎窗和木格窗。木格窗得用小棍支開,有一種猶抱琵琶似的周折。下雨了,他會故意支開窗,看雨水順小青瓦的屋檐溜下來,成簾,便幻想著有些縹緲的事物會穿簾而至;雨住放晴,他踩著漆成棗紅色的杉木樓梯爬上閣樓,不經意間往窗外看,老虎窗外高聳聳的洋槐樹上掛了好大一張蜘蛛網,像露天電影的銀幕,雨珠還停歇在那裡,被清洗得乾乾淨淨的陽光照著,閃耀著令人感動的光,仿若永恆。

  那天,他從郵村給山下的姑娘寄了一張明信片,上面就抄了張棗的《鏡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只是他把信右下角的年月日寫成了1993年9月23日。其實那還只是1981年的初夏。

  多年以來,我無可救藥地愛著張棗的這首《鏡中》,以至不敢輕易老去。曾經,與那位住郵村的朋友為《鏡中》的諸多意象發生過諸多爭論,如什麼是危險的事?誰是騎馬歸來的女郎?誰,又是等待著回答的皇帝?我們流連於這鏡中一般愛、惆悵與哀愁,因為,它們那麼安全,不過是虛擬世界中的蟋蟀響動。

  前年,我在飛機上讀報讀到了張棗逝世的消息。他永別人間之地是離故國、離南山都相當遙遠的德國,終年48歲。北島說:張棗對語言本身有一種近乎病態的敏感,寫了不少極端的試驗性之作,有的成功有的失敗。無論如何,他對漢語現代詩歌有著特殊的貢獻。

  我對北島的病態說並不反感。藝術或文學本身就是拿來給人犯病的,以所謂正常人的得失觀是無法真正抵達它們的王國,猶如我們沒能醉得踉蹌之時根本無法失身於愛情。

  我望了望機窗外,白雲掛在那裡,如一床床雪白的被單,經過幼兒園阿姨的手洗得乾乾淨淨曬在大太陽下的被單,似乎還讓人嗅到了那一股子乾爽的陽光氣息。我們在其中鑽來鑽去,像是在和誰玩一場親密的捉迷藏。

  那人肯定不會是上帝了。因為即使是白雲重重疊疊,天際仍讓人一目了然——那裡並沒有設置什麼天堂。而沒有天堂,上帝會住在哪兒呢?

  我想很可能張棗早就在捉摸這些問題,否則他就不會那樣寫道「死亡猜你的年紀,認為你這時還年輕」(《死亡的比喻》)。他曾嘆息葉芝48歲成名有點大器晚成了,卻沒想到死亡猜中了他的年紀,竟也是48歲。他會後悔自己對葉芝的嘀咕以及許多事情麼?

  他真的很可能早就在捉摸這些問題了——他讓終極審判者不住在天堂,而是住在離江水更近的南山,那是他倍感親切的人間。然後讓梅花落下來,像信箋一樣,也是落在了離泥土更近的地方。

  他其實一直是個怕孤寂、渴望熟睡的孩子,只想睡在踏實的大陸。

  想到此,我為這位從未謀面的詩人,永遠無法謀面的詩人,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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