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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2024-10-04 06:40:09 作者: 吳景婭

  在重慶很少有悠然見南山的時候。

  隔了一條江,便隔了某種遙遠。再加上清澈的天色微乎其微,煙雲霧靄中去看山,模糊灰濛的山巒便少了幾分真實多了幾分憂鬱,宛若我們在紅塵中熬得有些麻木又無奈的心緒。

  每年都要上南山看看,特別是或白或粉的櫻花綴滿枝頭的時候。那種行程不過是例行公事一般,讓毫無驚喜的眼睛去張望比花骨朵兒更多的人在狹窄的天空下,做著與喧塵中一樣的事情;讓毫無空靈的胸懷載一腔沉重而去又載一腔沉重而回,回來後疲憊之極便要發「這是何苦」之嘆。但吁嘆之後,來年依舊又要作「何苦」的行程……

  去冬,鈺從東瀛沾一鞋的雪粒兒回來時,山城的雪影剛剛蹀躞著去了雲貴高原。「想來,這陣兒南山埡口的風會凍得嘴說不出話的。」鈺說這番話時,火爐上的水沸沸就開了,熱霧輕盈地破窗而出,鴿般地向天際的隱秘處飛去。再抬頭看窗外時,「塗山」那兩個刻在青岩上的大字竟格外清晰。

  鈺講起她和丈夫在日本的那輛「奔馳」,說他們兜風時最愛看的就是粉艷艷的櫻花輕薄地墜落於車蓋上,於鋥黑髮亮的背景上弄出一種倒影的感覺。「在日本早就不用這種壺燒水了。」她用中文咬「開水」已不勝艱難,乾脆契進了「熱湯」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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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鈺的哪句話最真切地表達著她的意思。在和她去南山的路上,我才發覺那些話給我的苦澀和憤懣,竟遙遙地伴了我好一段路。

  冬之南山是真正的寒山。但扇扇山峁竟在松疏草敗的蕭條中顯露出一股子的清麗韻致。裸露的岩崖似乎專為陪襯蒼鷹的盤旋而生出幾分崢嶸,岩峰那些獨立的枯樹,不知被雷電虐殺過多少次了,仍在朔風毒日裡保持自己枝是枝幹是乾的樹容,如屈老夫子那支向天發問的手……

  路邊已零星見著幾叢蘆葦,文人般清高地站在那裡,默默地完善著自己的每個姿勢和過程,揚頭高瞻時便如出污泥而不染的風荷,斜睨著追逐蠅頭微利的芸芸眾生。

  伸進山腹,蘆葦便不讓你一叢叢去辨伯仲了。面對十枝、百枝、千千萬萬枝蓬勃生長的蘆葦,你最能感到無影的風是怎樣一個急躁躁的模樣,它只顧尋自己歸去的路,卻左右開弓,讓一山的蘆葦呼啦啦忽兒向西奔去,又忽兒向東撤退。驚心動魄的大動作後總留下餘音裊裊的懸念,讓女媧補好的天一會兒晴了一會兒又陰,黧黑一團後又透出幾抹光亮,喧囂之極又寂靜之極。

  這時,鈺竟伏在我肩頭上悄然流淚。流淚時,風吹來的蘆花便落了她、落了我一頭。蘆花徐徐而墜的楚楚風致,讓我很想與鈺在日本看過的櫻花做一番聯想,可屢屢被鈺愈來愈清晰的哭泣截斷。

  一首讓我少女時代百思不得其解的詩,此刻走進我的思緒:「想起一生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南山。」第一次給我念這句詩的是燁。他背著皺巴巴的黃書包從下川東那個開滿桐子花的小縣城走出來,去一個雲彩很多的省城讀研究生,然後又去京城的中南海研究起國家大事來。後來他寫信說,中南海的圍牆太高,他偶爾出去轉轉便發現空癟的口袋只能讓他才活出感覺的心又龜縮進小縣城的氛圍中去。

  現在燁已是腰纏萬貫的老闆,當然這是在走出中南海紅牆之後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句詩來自《鏡中》,很年輕的詩作者已去了很遙遠的德國一個叫巴伐利亞的地方。不知這位氣質有些憂鬱的詩人,在那遙遠的地方還有沒有為一件事或一個人深深悔恨過?如果有的話,南山寂寥舞蹈又寂寥飄落的梅花,也與天涯人風馬牛不相及了。

  一天夜裡,大火燒了燁的公司。燁來信說:還好,燒的都是無用的東西,該留下的都留下了。

  對冬天的南山而言,幾枝梅花即使全部飄墜也只能鋪墊微微的一隅而已。倒是滿山遍野的蘆花呼嘯來去,排山倒海般地飄落,可讓整座南山淹沒在一層灰絨絨的虛幻里。

  但仔細想想,一生中還沒有一件真正值得後悔的事(包括不能像鈺那樣去另一個國度看櫻花,像燁那樣站在北京王府飯店的窗口藐視苦苦求生的紅男綠女),那麼南山上的梅花也好,蘆花也好,便要真實地生長在它們該生長的地方,無怨無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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