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向神話致敬
2024-10-04 06:40:06
作者: 吳景婭
(一)
巫溪,大寧河畔,寧廠古鎮北岸。
那麼多鏡頭對著它,像機關槍一般地掃射,它成了這個六月桑拿天最當紅的明星。在太陽鬼祟得很、一會兒出來一會兒不出來的天氣里,它抓住了一個陽光燦燦的下午,成了百感交集的明星。
這個被稱為「白鹿神泉」的鹽泉,飛濺而下,無窮無盡地流淌,幾千年的壯懷激烈了,以至於讓我覺得它有點像女人慣用的伎倆,開始肯定是乳汁,如今卻變成了淚,一個等待著遠行者歸來的伊人的淚。
其實,泉水比淚還苦咸。在此時此刻,它或許不屑申訴自己的寂寥與孤獨,更不想顯出受寵若驚的淺薄,它的古老足以讓它對著我們這群驚嘆不已的傢伙表達著寬厚與仁慈,也展示自己應有的矜持和尊嚴。它太清楚了,我們喧鬧、大呼小叫,比起它的喧鬧來,瞬息得不值一提。或許,它正在可憐我們也未嘗可知?所以才「出泉如瀑」。
只是我仍覺得它還是像女人的痛哭——受了天大的委屈、天大的騙似的,一個棄婦的痛哭。我就奇怪了,水做女人的極端也莫過林黛玉,淚珠兒從秋流到春,從夏流到冬也有盡時,淚枯而死。而鹽泉卻無窮無盡地流淌,幾千年的壯懷激烈,堪比斗轉星移海枯石爛。流出的,簡直不是水了,而是發泄,或者是幸福與悲劇、夢想和愛,是幾千年的文明史,甚至,根本就是——神話。
什麼在支撐它幾千年奔瀉的水源、能量呢?什麼在描繪一個戳不破的神話強勢的框架和精巧的細節呢?幾千年啊,畢竟不是一天、一月、一年、一百年、一千年……時間過於漫長了,像一座浩大的、絕望的工程,誰也看不到工程的竣工……而鹽泉,是不是在奢望勝過時間,如同龜兔賽跑中的那烏龜,只因為,青山依舊在?
是的,抬眼一望,山勢峨大,依舊的青山像男人一樣聳立。寶源山,這座在上古文獻《山海經·海外西經》和大明《一統志·山川》就頻頻出現的角色依舊毫髮無損地站在大寧河畔。當年《一統志·山川》這樣描述它:「寶源山,在縣北三十里,舊名寶山,氣象盤蔚,大寧諸山,此獨雄峻。上有牡丹、芍藥、蘭蕙,山半有石穴,出泉如瀑,即(巫溪)咸泉。」
其實,此山讓人敬畏,恐怕不只因它為大寧諸山之雄,更在於它是雌雄同體,剛柔相濟的。想想那些牡丹季、芍藥季、女人般的春夏季吧,花在人跡罕至的山上一塌糊塗地開,連孤芳自賞的意識都沒有,不過如女人懷胎十月要生出來一樣,順勢而為的。那牡丹、芍藥本來只是個徒有其表的好看,沒有香氣。但與山中的諸草息息相同、混為一體之後,天然的芬芳便勃然而出,濃郁了此山。雨下來,水生霧,霧又化水,幾番輪迴,花草的芬芳滲入石岩,再深,就深入到大山的子宮裡去了。花草本是多情物,何況還有芬芳催情、雨霧助興,寶源山便成為沒完沒了懷孕的女人,生育——出泉如瀑,千秋萬代的嘩啦作響,只是把原本芬芳的東西變成了苦鹹的鹽泉。這樣的結果,並非那個叫寶源山的在賭氣,更不是作弄,而是飽含一顆慈母心——她很清楚:芬芳的東西對一個窮鄉僻壤、有蠻荒嫌疑的地方何用之有?唯有鹽,古人類生存的必須,它幾乎是上帝之手,可以改變一方水土一方人的命運。
我面對山半腰這孔「出泉如瀑」的鹽泉,內心有著戰慄——比驚訝更動態的敬畏。當然,也往往在驚訝與戰慄間徘徊,因為這真是比神話更讓人不可思議的事情——這裡,大山相夾,懸崖危壁,深谷里的寧河水薄見底,不見有多少良田與牧場,魚蝦所出也有自然的大限。而僅靠著這孔泉,這嘩啦作響不絕之水流,竟可以成為史書記載的那個繁榮極樂的世外仙國——那個被稱為巫咸國里的國民,可以不績不經,服也;不稼不穡,食也。只因「一泉之利,足以奔走四方,田賦不滿六百石,借商賈以為國。」
那時候的大寧河恐怕比如今中國任何一個大都會市中心的主幹道還交通擁堵、令警察頭痛吧,運鹽的商船像尋著了食物的獸,蜂擁而來地來去,萬千船桅,比寶源山春天發出來的蕨菜還多,頭,一夜間便躥出來了,驚嘆號似的插遍這寧河上下。不知那時的人們面對河道的擁堵,會是洋洋得意呢,還是愁眉苦臉的?他們肯定有不耐煩的時候:望著天上不斷掉下來的餡餅、以及比餡餅更誇張的財富,他們會因不知所措而變得煩躁起來的。於是才想到用山中的竹子根根連接、節節鑿空,置於半山崖的棧道上,貼山壁而行,像工業文明時代的自來水管一樣,引鹽滷水出山。
可以想像鹽泉的風頭多健,如二八佳人,風騷逼人地長袖善舞,仿佛世道都是為著她轉的。所以,修棧道,再艱苦卓絕,一修又修成了一個神話:以寧廠鎮為中心沿大寧河右岸南下,「攀岩而過,盤山環繞」,直達龍門峽口,全長竟有80公里。北上又沿西溪河、東溪河伸向陝、鄂、蜀等地,形成網狀。鹽水像一個貪玩的行者,無足而走,有多遠走多遠,野心大得很。它們成了大寧河絕壁上最神秘的行為藝術,有點人神共創的意思,因為整個形態太像神話了。或者,它就是神話。
只說說南下段那6800個棧道之孔吧,孔方寬窄約20厘米,深約50厘米,孔距在1.46—2.18米之間,均在同一水平線上……這樣的精於計算、充滿著科技含量的浩大工程,假如不是外星人那樣的神人建造,而是大山旮旯的尋常人類所為,這樣的人又將是群什麼樣的人?誰賦予了他們堪比天神的聰明才智?誰又在為他們裝備著大無畏的氣概與堅毅?
這般神話,除了讓你戰慄、敬畏,你還能怎麼樣呢?難道會像白痴,面對此泉,仍水波不興地在附近溜達?
(二)
寧廠古鎮的那七里半邊街與鹽泉隔河相望,也悵悵相望。中間的吊橋仿佛懂得兩岸的心事,走在它的身體上,再搖搖晃晃的,也有山谷的風吹你清醒,讓你四處眺望,懂得是走在了歷史的浪尖上。
七里半邊街依山傍水。山是浩浩蕩蕩的大山,水是急喘的秀水。街,不過平平仄仄順山勢迤邐,房靠山而生;路,沿水而長。幾高的河堤又如城牆,土赭色,條石壘成。像忠厚老實的一群人,把七里半邊街高高舉起,掛它在懸崖上。七里半邊街,像大山創作出的一組浮雕。
鹽泉曾是乳汁,無私無畏地餵養著寧廠驚世駭俗的繁華——不可遏制的人聲鼎沸,金滿缽銀滿缽的揮金如土,水榭樓台的夜歌,深宅大院的嬌喘。當然也包括墮落,發生在岸上與船里、富商與窮人之中的不堪。鹽泉生出了那麼多的是與非,生出了一個個輝煌的時代、家族和人物,卻仍固守自己的一。
是的,鹽泉是永遠的、唯一的一,然而生出了對岸的一切。
只是,它沒想到,對岸曾那麼多、那麼豐富的一切,竟在光陰的某一段,突然零落——人煙稀少了,吊腳樓岌岌可危了,水榭樓台衰敗了,甚至呈現出殘垣斷壁的廢墟景象。寧廠的鹽,不再被人需要。如同有了高檔奶粉,人們再不會翻山越嶺去救助一位衰老的乳母。有著更多的風光在誘惑人類向前趕,這便是一種殘酷的中國古老的哲學命題——九九歸一。
依我的揣測,乳母一般的鹽泉遙望著對岸會是柔腸寸斷的,否則,我怎麼會把它的嘩啦作響想像成等待遠行者歸來的伊人之淚呢?
來寧廠前,不斷有人對我說起它的蕭條、寂寥、殘垣斷壁;去寧廠時,車子與它擦肩而過,抬眼就一目了然的,我竟沒發現其所在;走上吊橋,奔它而去的時候,腦子裡跳出的是海子的詩《你多麼像無人居住的村莊》……
可是,過了橋就見到一排虞美人的招展,偏紫的玫色花朵,翠綠的葉莖,色彩高度飽和,佐證了這裡的空氣相當潔淨。也讓我想起它來自的那個女人——虞姬,傳說她是紅衣綠裙、濃汝艷抹來拔劍自刎訣別項羽的。見著轉世的她、變成虞美人的她,站在鬆軟的泥土裡,亭亭玉立,仍是天人的容顏,覺得把她形容成都市的迎賓小姐,都將是一種糟蹋。
但她的確是站在人跡寥寥的古鎮第一個迎我而去的,倒讓我心生狐疑,這裡不會是無人居住的村莊吧,也看不出多少絕望的衰敗呀,至少有一雙手在種植著虞美人,旁邊還有一小塊土裡的火蔥,漂亮得極不真實。想像炒臘肉與燒河魚時,隨手掐幾根,切成蔥花或段,忽地就丟進鍋子裡——火蔥的主人依舊有著活色生香的古鎮人生。
是的,我見到了那些岌岌可危的吊腳樓,有些差不多隻剩下房子的樑柱,像房子的遺骸,有著驚心的蒼涼;還有一些曾經的豪門大院,連依稀的影子都消失,不過殘存些斷壁供你想像而已。更多的是關門閉戶,古老的長梭子銅鎖把許多人家的熱鬧鎖在了破敗的木門之後。這些人家可能很久都不會打開木門了,這很久也包括了永遠,他們已去了縣城、甚至更遠的地方,家園在他們咔嚓鎖門的一瞬,漸漸荒蕪。是的,古鎮的居民愈來愈少,並且,剩下的幾乎是老人與孩子。以至於,我們要走上一段路,才能見到幾戶人家,三五行人。
但,我以為這一切並不妨礙古鎮的依舊,尤其是古鎮的魅力,因為生活的點滴一一在繼續,如同我見到有人栽種的虞美人與火蔥,曬在河欄杆上的繡花鞋墊,涼椅下神情溫和的一隻黑白花點狗,還聽到象徵著中國式休閒的麻將聲:四個老人在打,三女一男,打得笑嘻嘻的。其中坐在門邊的女人,很有些歲數了,短髮齊耳,穿著碎花襯衣套藕荷色馬夾,蠻是清爽。我表揚她膚色白皙,年輕時肯定是大美人,她回過頭來,俏皮地接了一句,那是。毫無羞澀之態,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
古鎮上見到的女人,無論老幼,面容都細膩白皙,呈桃花之色。當地人很鄭重地告訴我,她們愛用鹽泉洗臉。
是嗎?又是鹽泉在誕生神話,讓古鎮上有著遍地的美人,直到她們到了很老的時候?
一位老婆婆站在自家貼了紅對聯的門口,下午四點的陽光,很柔和地為她鍍金,她慈眉善眼的面相像一尊藏身於民間的觀世音。是的,她的一切都充滿著民間的情懷,衣上的藍碎花讓人聯想起質樸的雛菊,頭上還裹著下川東鄉間傳統中的白包帕。但白包帕卻那麼完美地把她的臉型襯托得如當下女明星夢寐以求的小巧精緻,膚色更白淨細膩了,連皺紋都忽略不計。我摟著她照相時,見著她的笑容安靜無比,不卑不亢的,蘊含著一種秘而不宣的力量。離她家不遠處的一壁殘牆上貼了幾張寫著巴掌大「善」字的紙片,上面還寫了:人為善,福雖未至,禍已遠離。人為惡,禍雖未至,福已遠離。紙片新舊不一,重重疊疊的,能夠想像得出不斷更替它們的那些手,滿懷著的虔誠之心。
古鎮上還住著一位叫王美的女孩,小學生。我路過她家門口時,說想喝水,她便忙遞板凳遞涼開水的。她問我的第一句話是:吃飯沒得?我好生奇怪,半下午的,是吃中飯還是晚飯呢?並且,她家也不像開館子的呀,為何關心我的伙食情況呢?後來才發現與我們同行的巫溪美女熊莉也是這樣,每遇一位老鄉,打招呼,總問一句:吃飯沒得?這位巫溪土生土長的女子,衣著時尚,走路身輕如燕,對古鎮瞭若指掌。原來古鎮的人,每天只吃兩頓飯,半下午的時光,正是他們的晚餐時間。漂亮的熊莉用很好聽的聲音發出的一聲聲問候:吃飯沒得?再不讓我覺得突兀,反而感到有種別樣的暖意——這句中國傳統的民間問候語,曾被老外們狠狠地笑話過,說它是吾國人過去肚子老打饑荒的產物,又說侵犯了別人的隱私。其實,中國式的親切,中國式的鄉里鄉親,他們未必能體會。如果人們之間連飲食都可以彼此關懷,還有什麼其他的會是冷漠相向呢?
還是繼續說叫王美的女孩吧,她的模樣與名字一樣的美。多美呢?像山裡的野葡萄或野蘋果,一切與山野有關的美麗都附著於她身上,天然、鮮亮、清風一般地可人。她在看李葆田主演的《神醫喜來樂》。問她為何看這個,不像是小女孩愛看的嘛?她答:可以學很多中醫知識。又聊天,知道她其實也算是留守兒童,父母都在外打工,她是跟著老人住在這裡的,每天清晨六點多鐘,要走一個多小時路去雙河小學讀書。回來又是一個多小時……。我黯然,為她叫苦,她說哪裡苦,鎮上有好幾個孩子搭著伴耍耍撻撻就是一個來回。她的描述讓我幾乎就見到她與夥伴們勾肩搭背走在路上、走在山水間的情景。又問她,住在古鎮上好不好?她回答得更乾脆:好。我想她說的好也不過是小孩子家覺得鄉野間適合她們淘氣而已,誰知她接下來的話令我好吃驚,她說喜歡這裡是因為它保持了古鎮的原生態,風景優美,空氣清新……
她說得一點沒錯,令我肅然起敬。
我們多少是帶著憑弔與憐憫之心來到這裡的。但這裡有什麼供我們去憑弔和憐憫的呢?古鎮保持著自己的高貴,比起那些被匆匆忙忙篡改得不成樣子、淪為「偽古」的古鎮來說,它的破舊反而讓人放心了,它畢竟保存著自己的能量。並且,與其他古鎮不同的是,它一直還帶有神話的天真,處處都像神話故事中的布景:對岸的寶源山不說了,據傳上古巫咸率領的「十巫」就是以此山為梯,上下天庭,向天帝傳達凡間民眾呼聲的。鎮裡的老人說,有時霧罩寶源頂,恍惚間,真像有些人影在煙雲間忙碌。對於這些為人民服務的「十巫」,古鎮的許多人都堅信他們的存在;大寧河也不用說了,仍是清澈見底。其實,流經古鎮這段的寧河水叫後溪,它讓我見到了寧河處子時的模樣,一切河流處子時的模樣,最安全的模樣。如果你的魚線夠長,坐在古鎮石牆上便可釣起最乾乾淨淨的魚。而順著古鎮的地形、河流一彎而形成的綠洇沱像一塊毫無瑕疵的翡翠,從河邊的古樹下長出來似的,為寧河打了一個古香古色的盤扣。還發現了古鎮有棵獨特的紅椿樹,樹幹纖細卻筆直,樹皮光潔。它心無旁騖地伸長自己的身子,似乎要伸向無限的高度。可臨了,卻突然分岔,生發三枝丫,像煙花一般打開了自己。奇怪之謎啊,謎底難道也在神話書籍中?
說到書籍,古鎮上愛書的人也不少,出詩人或詩意盎然的人。吊橋邊有戶人家的男主人,在這個下午,慢條斯理地翻閱著一本書。太近的河水讓房間潮濕,書頁沾在了一起。他一頁頁地翻,估計他會把這樁事情堅持到月亮出來的時候。
穿過門樓,是七里半邊街的後崖。崖上竟單家獨戶地住了人,曲曲彎彎、碎石壘成的石梯像天梯一樣通向那裡,上面有個八九十歲的老婆婆正拿眼認認真真俯瞰著我們。我說:她多可憐,像被困在了天上。當地八十多歲的陳姓老伯卻糾正我:那才不是呢,她慢慢梭梭地就下來了。
這就是古鎮人對付時間的辦法,相當任性,想幹什麼就按自己的意思去干,不會在乎時間。因為他們既用不著急猴猴地去功成名就,又用不著去完成GDP。結果,時間倒對他們厚愛起來,仿佛總有大把的時間供他們揮霍,他們成了光陰的勝者,可以從容自在地去滿足自己的心愿。
其實,古鎮並不完全屬於曾經的水榭樓台、深宅大院,林立的商鋪、客棧,萬千船桅。古鎮就是他們——這裡的人,屬於他們的世代居住、生兒育女、油鹽醬醋、生活方式,他們口口相傳中的古今故事。他們才是古鎮的原生態。
當然,他們也冀盼著古鎮鳳凰涅槃(般下加木)的那一天。如果是九九歸一,並不意味著一切的毀滅,而是重新開始。一,就是出發的起點。但他們也說不著急、不著急,一定要想好,想明白,才能去做恢復古鎮往昔輝煌的事。
想一想吧,世界上像這樣有四千多年歷史、象徵古人類文明發祥地的古鎮有多少?屈指可數哇。不好好珍惜,不就是對整個人類的犯罪?。
……
離開七里半邊街,走上吊橋的時候,我又想起了詩歌,著名詩人傅天琳寫於07年冬天的。她娓娓道來——
誰最靜
誰最從容,誰最沉穩
誰能在山水裡一坐千年
誰僅憑一盞清茶嚼墨弄文
行李箱要儘量的空、儘量的輕
誰捨得把脂粉、名利、慾念統統扔掉
誰的心為石頭柔軟
誰的腳趾生滿雲霧和花香
……
誰最像唐代詩人
……
過了河,再聽「白鹿神泉」的聲響,不悲不喜,哪裡有著伊人的哭泣?幾千年的修煉,它安有沉不住氣悲悲切切苦苦等待著什麼的道理?不過是聊發著少年狂,在撒自己的歡。
(三)
現代人不相信神話,如同不相信愛情。
而巫溪恰恰是個誕生神話、哺育神話、豐富神話、歌詠神話的土地。古時,巫溪、巫山屬於同一區域,巫溪沿岸的諸山為巫,據說是「唐堯時,巫山以巫鹹得名」。巫又通靈,所以這地兒,常被人稱作靈山。靈,神秘而靈動,也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空靈,有如風一樣的東西。而神話最擅長的,莫過於御風而行。
關於「十巫」的神話美得令人驚嘆,如同詩歌,《山海經·大荒西經》中寫道:「大荒之中,有山名日豐沮玉門,日月所入。有靈山,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唐堯時人,以作筮著稱,能祝延人之福疾,知人之生死存亡,期以歲月論如神,堯帝敬為神巫。」他們采百草為藥,救民於病痛之時,靈山之巔鸞鳳歌舞,群獸親近,稻穀豐收,好一派世界大同的恩愛景象。想那「十巫」作為古人類文明發祥地最早的一批知識分子,之所以能占卜世間萬物、人之禍福,其實就在於他們是自然之子,他們一直向自然學習,懂得順天地心意,服斗轉星移。有著敬天地、畏鬼神的謙虛精神。
而《史記·春申君列傳》明明白白記載著的春申君,雖是凡人,其傳奇也如神話般色彩絢爛。
春申君,名黃歇,戰國末期與齊孟嘗君、趙平原君、魏信陵君齊名的四大公子。曾為楚相,有門客3000。因功勳卓越,楚王賞賜他淮北12縣,後改封江東,如今的上海黃浦江一帶。上海簡稱申,便來源於這位戰國的名公子。
據考,春申君的故里萬頃池便在巫溪的紅池壩一帶。我非常相信這一考證。想想看,西南地區崇山峻岭,平坦之地都不多,企圖廣闊便有點痴人說夢了,更何況還是萬頃池呢。而真有萬頃池,恐怕也只有紅池壩能夠擔當了。你從天子城望下去,再踮起腳望,遠些再遠些地眺望,也望不到銀廠坪的。八月,那裡會是鋪滿花朵的原野。遼闊的花朵,一望無際的花朵幾乎要抵達月球了。而如果沒有這些花朵,紅池壩真的有點像天地初開時的鴻蒙,車子開上好些時候,極目荒原,仍是荒原,不見人煙。可它們卻曾是春申君的家園,他一眼便能見到那些萬頃的花朵。或許就是從小與花朵為伍,他蘭心蕙質,有著伶牙俐齒和了不得的辯才,憑著一張嘴便可說服秦昭王休兵,為楚國爭得不短的和平時期。
我不知紅池壩上的春申君塑像,為何把他塑成了帶有武夫之氣的壯實漢子,想來他是靠頭腦與嘴巴闖天下的人,該有些文弱吧,像竹子一樣瘦與細長,帶著俊逸的仙氣。
紅池壩的花朵卻進入不了神話,編也編不像的。它只與土地、野原有關——冬天疑似死亡,快被當作了肥料,春天偏偏發出芽來,初夏抽苔,八月舉起了花朵,然後被牛羊們毫不留情地啃食。
春申君會在八月的花季離開家鄉,曲折下山,像蝴蝶一般地試圖飛越滄海嗎?
會的。他從紅池壩下來,沒有水路,陸路也像鳥道。許多的時候,他不該被稱作在走路,而是攀援於懸崖的上下,把魂也掛在了懸崖邊緣。
終於是兩岸猿聲啼不住,春申君一去三千里,抵達了他最終的目的地,面朝大海的黃浦江口,他實現了一個人神話般的長征。
……
巫溪、靈山,生長過這麼多神話的沃土,怎麼可能不再長出神話的奇葩呢?要知道神話是一種精神、一種品質,乃至會是一種遺傳,它在相信它的人們那裡——結果。
……
巫溪的夜,我們學著當地人的休閒養生方式,坐在大寧河水邊的涼椅上,脫掉鞋與襪,脫掉大都市人莫名的矜持,把腳伸進滔滔的河水裡,如同伸進位造神話的夢工廠之中。奇妙的溫暖夾裹在仍有寒意的水流翻騰之間,由腳趾向腳心、腳踝、小腿、大腿傳遞而來,瀰漫全身,額頭竟冒出熱乎乎的汗珠。對面鳳凰山的崖紋因急匆匆閃過的車燈,變得明暗不定,倒不詭異,反而像一張變幻無窮、擠眉弄眼、帶著俏皮神情的人臉。會是誰的臉呢?巫鹹的還是巫姑的?抑或,不過是我們身後那些把啤酒冷鎮於河裡、正盤算著吃烤魚的年輕男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