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溫柔的西部> 4.芙蓉之下,江之上

4.芙蓉之下,江之上

2024-10-04 06:40:03 作者: 吳景婭

  (一)

  渝東南的武隆,薄刀嶺下江口鎮。芙蓉江走到這裡,正走向自己的某種完結。然後像託付終身一般把自己託付給了烏江。

  託付,是所有江河們的宿命——萬川歸海。海洋就像望眼欲穿的老母,在翹首以盼各路浪子的回家。只是不知接下來,海洋又將把自己託付予誰?她如此浩蕩、古老而青春、善良或惡。

  每一次的託付未必都是心甘情願的,或許有掙扎,甚至是一次變革,水與水之間,浪與浪之間,多少有點你死我活吧。比如芙蓉江,它走到了江口,逼近與烏江的交匯處,水流的姿態宛如狂草,唰唰幾筆,天地都聽到了揮毫的聲響。但圓不成圓,也不像什麼文字,不過一派天書。或者,水流更像是被擒住的龍蛇,拼命地甩尾,「叭叭」之聲,如皮鞭飛舞,讓河床曲折,卻到底是徒勞;而水的色澤卻由碧綠得接近藍、接近烈性的酒、接近一個哲學大師深邃的思想,漸漸地開始變薄、變灰,變得有些風輕雲淡般的恍惚。終於,芙蓉江拋棄了自己固有的Logo,幾乎是以謙卑、奉迎的姿態融入了烏江。

  這算是它的悲哀還是智慧呢?

  萬川歸一,如九九歸一,視為生死,視為輪迴,誰又能阻擋這樣的自然法則?尤其是隱秘於西南崇山峻岭間的河流,更給人這樣的宿命感,常讓我聯想到俄羅斯「白銀時代」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的詩句:「像這樣細細地聽/如河口/凝神傾聽自己的源頭/……就這樣,與愛情相戀/就這樣,墜入深淵。」

  世上沒有什麼比江河與詩歌更神秘、更純粹到極致的東西了,所以它們如此相似。當我讀到著名的烏江不過是發源於貴州咸寧縣一個不知名的香爐山花魚洞時,竟會為這一大堆鄉土氣濃郁的地名動容,並且,這種感動隨著對地圖上烏江水系分布線條的撫摸而愈發加重。這些線條呈羽狀向前推進,小心翼翼卻相當固執。烏江流域便像鳥羽般在大地上柔弱不堪地顫動著。它能遭遇什麼好光景、好前程呢?無非是高原、大山、發育成熟的喀斯特地貌製造出的陡峭絕壁、深谷、巨大的地勢落差和地貌的強切割;無非是流急、灘多、驚濤拍岸的處處天險。烏江,這條南中國最神秘又最英勇的水系啊,它的每一步前行,就像靈感掉進苦難的女詩人茨維塔耶娃大腦里所迸濺出的詩句,一行行,電光石火。更像一種鞭打,似乎下手愈重,愈石破天驚。最後才呈現出造物主的公平:最絕望的境地,總有比絕望更彈性的溫柔來收留。猶如墜入深淵的愛情,必將永恆。

  所以,除了芙蓉江,渝東南的許多藏匿於大山深處的大河小溪、涓涓細流都會尋尋覓覓、峰迴路轉地趕到烏江邊,把自己清白的一生傾情託付,像臣民或孤兒,更像患單相思的戀人。從這種角度去看芙蓉江,就像在一棵大樹上找到一截枝丫的作用,在一支隊伍里找到一個哨兵的位置,在宇宙萬事萬物中找到一種渺小理所當然的歡欣。也就找到了江口的意義——它是終結地。但,也在重新誕生。

  本書首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二)

  據說,芙蓉江當初的得名便是因江口鎮沿岸多植芙蓉樹,也就是民間俗稱的木芙蓉。其實它還有個更爛賤的名字:「臭油桐」。這真有點教人哭笑不得,所謂的臭與芙蓉的品象可是相差十萬八千里哩。民間的幽默總是出其不意。然而名稱的貴賤,都無損於這種草根性的植物自在的濃郁之美。它的確命賤,求生能力極強——「清明前後,折上三五枝條,插入泥土即活。不出二三年,就二三丈高,蔚然成林。」而一旦成林,這命賤的花便有了華麗轉身,奼紫嫣紅的盛大氣勢遠遠超過了妖冶、世俗的桃花。

  芙蓉樹很適合隔著水看。倘若秋九月,你站在江口兩水交匯處,透過煙雨朦朧去看彼岸的芙蓉樹,便可見它們散落於青磚白牆的民舍間,影影綽綽,倒也有呼之欲出的立體效果。花還未至盛期,或紅或粉剛擠滿花苞、爬上枝頭,挺立的模樣像青春女子的乳房。照在水面上,那紅或粉的星星點點,卻驚乍乍的,令人有些胡思亂想,譬如,去想像洛水女神在另一種時空里翩若驚鴻。因為洛神與芙蓉樹竟有相同的習性,喜歡臨水而居。

  當然,芙蓉樹絕非天生麗質。立水濱,也無亭亭之姿。它永遠帶著叫人憐愛的尋常女兒的風情——花開,影弄波光;花謝,紅拂水面。生死都得到了水的關照,所以又被稱作「照水芙蓉」。此物還有一絕,晨曉,花朵的色彩還不過是睡眼迷糊的淡紅、淡粉。一過正午,便振作起精神來,紅愈紅,粉愈粉,容顏大變。於是又得一綽號,叫「弄色芙蓉」。

  我去江口,一次是初春,一次是深秋,這裡的芙蓉並未給我多少視覺印象。倒是鎮最高處的一棵樹冠煌煌的大樹像畫龍點睛之筆在腦海里揮之不去。隔得遠,看不出它是大榕樹還是重慶常見的黃葛樹?只是大得可怕,頂天立地的,像西方古代傳說中的通天塔。

  而芙蓉江邊的芙蓉更像是種植在對歷史的揣想甚至虛構之中:那樹並不在岸上,花也不在枝頭,早與江水融為一體,改變了其水質、光澤和氣息,尤其是水的性別——芙蓉江舊時曾叫盤古河,自然讓人聯想起一些蠻荒野性的男性元素。而以芙蓉命名,水便像被雌化了一般,收拾起粗獷和激越而絲緞般地溫柔起來,即使有波浪的追逐和漩渦的迴蕩,也不過如一朵朵芙蓉花次第而開。芙蓉江,從頭至尾屬於了女人——少女般的純潔、母親般的沉靜、祖母般的高貴。仿佛,在敘述一個女人的人生,時而天真浪漫,時而靜水深流,時而悲切,時而情不自禁。

  可以這樣說,從來沒有一條河流像芙蓉江讓你產生這麼多幻覺,尤其是它總在水、植物與女人三者間不斷地變化與互動,讓你極容易把它們彼此的身份搞混淆。

  或許,五代十國時期的後蜀之主孟昶也是分不清楚這三者區別的,否則他就不會把芙蓉當作國色天香的牡丹去鋪天蓋地種植。這個男人對花草的駕馭能力遠勝於對江山的掌控。一時興起,便攜著寵妃花蕊夫人的手,像尋常小戶人家的夫妻那樣去看那一片片燦若雲霞的芙蓉花開。何為傾國?何為傾城?當成都的每一溪邊、河畔都搖曳著芙蓉的身影,被稱作了「蓉城」,甚至整個後蜀都淪陷於芙蓉明艷的色彩中無以自拔時,這種花朵的意義便被誇大到極致:不但在代言草根的高貴,更在彰顯一個君王愛的力量——哪怕這種愛很可能淺薄、微不足道的……

  所以,當時空拉回到千年後的如今,有船在芙蓉江上行進,突突發出冒昧的聲響,驚動那迎面而來深不可測的藍水時,我倒更容易把它與花蕊夫人作類比,而不是什麼洛水女神。

  我在想像這樣的場景——集美艷、才情於一身的花蕊夫人,這個來自西蜀青城風華絕代的女詩人,從滿城芙蓉的「天府之國」被押向北方的汴梁,是怎樣柔腸寸斷地聽了一路的杜宇哭啼:「行不得也,哥哥」。

  她也知道行不得。但描眉與寫詩的縴手,怎能阻擋命運?只剩得丈夫莫名而死,婆母絕食而亡,她一身素縞站在宋太祖的面前,瘦弱與哀愁讓容顏愈發動人。竟也不卑不亢,從容揮毫寫下了那首千古絕唱: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無疑,這個女人選擇了在大宋的後宮中苟且偷生。即使她真的無比思念先夫孟昶,還畫了他的像冒充送子仙人朝拜夕叩,她仍是愛偷生、愛自己,勝過愛一切虛妄中的男人和名節。她的結局自然不堪,仍成為宋氏兄弟權力鬥爭的犧牲品,被太祖之弟趙光義借打獵之機一箭穿心,死得不明不白,空使後世的文人騷客唏噓: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但細琢磨,自古以來文人騷客對她的哀嘆未必準確——

  她是個貪生的女子不假。對生命熱烈的愛在她許多的詩歌里都有所表達。讀一讀這樣的詩吧:三月櫻桃乍熟時,內人相引看紅枝。回頭索取黃金彈,繞樹藏身打雀兒。這樣一個對生活點點滴滴懂得品嘗、如飲甘露的女人,怎肯輕易就熄滅自己蓬勃的生命焰光?尤其是為一些所謂的名節——男權社會強加給女人的意志之時,自絕,未必值?

  我總覺得花蕊夫人這樣的女人貪生並不意味著怕死,死也未必是千古唯一艱難的事。而選擇活,哪怕是偷生,則更考驗著她身心的承受力,如一隻彎弓被上帝之手拉到了極限。她不過是在蔑視為別人代過的死亡,正如她早從內心極度蔑視那些「豎降旗」「解甲」、不是男兒的為君為夫者。這樣的男人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無法保護,又憑什麼去要求女人為其守名節而殉葬呢?花蕊夫人把自己的身體從孟昶之床轉移到宋太祖之床,僅僅是因「不得已」而為之麼?有多少人能真正聽到她鼻子裡發出的「哼哼」冷笑聲呢?也就只剩下身體這唯一的武器了,她以對它的踐踏來反抗男權或命運。為玉碎、為瓦全又如何?皆不重要了,她要的不過是自主的、本能的選擇而已。

  花蕊夫人這般的女人在現實中是慘烈而悲愴的,卻成全了文學;就像芙蓉花開,嗅之,談不上芬芳,或許真有些怪怪的臭味,卻成全了藝術——畫卷中的芙蓉花,總是舒展明艷,像麗而不妖的女子,自有自己的堅清。

  而芙蓉江又在成全什麼呢?這表里如此統一,內涵如此豐盛浩蕩的河流,它會成全什麼呢?

  (三)

  煙雨三月,江口霧重。霧像是陳年的霧,古老的霧,來自明清,或來自更久遠的唐朝。霧讓江口變得有點像偌大的、出沒著大俠與騷客的江湖,瀰漫著身不由己的感傷。

  霧中唯一的焦點是一葉絳紅色的扁舟,由遠而近,也像是從深不可測的古代划過來的,或許剛路過了元代馬致遠的「小橋、流水、人家」。你可以想像它怯怯的槳聲,曾驚飛了老樹枯藤上的昏鴉,勾起天涯斷腸人的愁緒。可惜,近了,近了,才發覺不過是工業時代製造出的鐵皮船。但即使這樣,也沒能徹底破壞江口的古意。

  我一直覺得雲霧中的芙蓉江才是真正的芙蓉江,如《詩經》里的賦、比、興。沒有它們的裝飾,出產於公元前的中國古詩歌們將會是一堆多麼直白的俚語。

  是的,雲霧煙雨,這些似人間又非人間的東西,這些看得見卻摸不著的東西,它們伴隨著芙蓉江35公里長的河道流逸,在氣魄宏大的U型峽谷間升騰或消散。它們像是在掩蓋著真相,卻更撩撥起你解讀的欲望。我終於懂得了人們為何喜歡用長河、浩如煙海去比喻歷史了,或許就是因為歷史也如同女人一般,與水有緣——它姿態百變,風情萬端,盛在蜿蜒綿長的河床,便為江河。盛在廣闊無垠的空間,便為海洋。歷史往往會被許多外因篡改。要接近真相,很難。尤其是我們進入歷史長河時很容易被久遠的文字所暗示和催眠,不由自主地被美麗的幻境呼喚去……

  我承認,在芙蓉江上飄蕩,是很難拒絕如夢如幻世界的誘惑——

  怎麼形容呢?水動,人移,景換。有些美麗像陽光一樣,一瀉而下,驚艷,毫無保留;有些美麗像泉水,從地下慢慢滲出來,潺潺作響,卻偷襲了你的靈魂;還有一種如這雲霧煙雨,劈頭蓋臉淹沒了你,你明知它們比酒更醉人,偏向霧中去。

  比如,船行駛到某處,見到江兩岸的岩崖刀劈斧削一般,如兩個巨人般的武士傲然站立、對峙,隨時都像要拔出利劍來刺穿對方的胸膛。讓你想到了電影《指環王》里對虛擬的中土世界河流的展示;

  比如,看到那些峰與峰之間突然的空缺,像旋律間的休止符,知道那便是被稱為澗的地方。它突然凹進去,幽深,有熱帶或亞熱帶的植物的聚集,細細的一絲水流從懸崖上不慌不忙地往下流。不能稱它作瀑布,也不能用老土的「白練」來形容,它更像是坐在天上的大姑娘有一搭無一搭扔下來的花朵,茉莉之類的,因為你在空氣中分明嗅到了幽然的清香。

  芙蓉江就這樣曲曲折折走到了自己的最後——江口,如託付終身一般地把自己託付給烏江。

  江口霧重。即使秋九月,只要雨起,霧便會捲土重來。霧倘若再狠狠心,別說芙蓉花了,所有的山影屋舍皆可在頃刻間見不著的,像是上帝突然脾氣發作了,「嘩啦」一聲,用大胳膊拂去了桌子上的所有家什……

  霧在江口象徵著什麼呢?會不會像一個盡責盡職的使者,在不同的時空間汗流浹背地穿行呢?

  嗨,該說說那座衣冠冢了。因為它,江口鎮這樣山高皇帝遠的窮鄉僻壤便與當時的繡錦長安扯上了某種關係;而草根般的芙蓉和養在深閨人不識的芙蓉江,又仿佛與身處歷史巔峰那個叫武則天的女人有了糾葛。

  那座衣冠冢在江口鎮烏江對岸的令旗山下。一抬眼,便可目送芙蓉江以謙卑、奉迎的姿態融入烏江,而烏江又馬不停蹄一扭頭向北而去。

  衣冠冢現不過是直徑三十餘米的黃土丘,上植芭蕉與竹。闊大或纖瘦的葉擁擠在一起,因老成的碧色,總給人一種冷颼颼的寒意。假如有風雨襲來,狂敲猛打,這些陰冷色調的植物便飄也無定,搖也無助,其淒清景象,一如它老無所依、最後被迫自縊的主人。

  讀唐史的人誰能夠把目光掠過長孫無忌的名字呢?他那麼了得:一代國舅,一代宰相——唐太宗李世民的內兄、文德皇后的哥哥,「玄武門之變」中最重要的推手與實施者,讓李世民成為帝王的首功之臣。先在貞觀之治中舉足輕重,後又受託輔佐高宗。

  他對中國還有一項重大的貢獻:領導了律法禮法的修訂,產生了著名的唐律疏議,這便是被後世稱讚的「西有羅馬法,東有唐律」的中國第一部像模像樣的大法。唐以後的朝代都以這部《唐律》作為自己法律修訂的模板與藍本。可以說初唐的歷史,怎麼去書寫長孫無忌都不為過。

  我曾細細端詳過長孫無忌的畫像。據說它來自初唐太宗立凌煙閣標榜開國元勛們時,令畫師所繪。無忌自然是第一人。這倒讓畫師犯難了:原來叱吒風雲的第一臣既無玉樹臨風的瀟灑,也無目光犀利的霸氣,不過是個「麵團團」——每一根線條都柔若無骨,羅嗦的寬袍大袖像涓涓細流從他身體上順勢而下,毫無激盪。再加上面容溫和,有淡淡的微笑藏在一堆黑髯之中,更像是個與世無爭的居家老人家。

  我懷疑他骨子裡是真想做一個與世無爭的散淡之人。他雖身居高位,倒不像許多外戚利慾薰心,飛揚跋扈,依恃姐妹的「椒房之寵」肆無忌憚地攫取權力。他曾多次向太宗請辭宰相之職,並說盈滿即虧始。

  無忌似乎一直對自己的命運走向充滿著深深憂患。這未見得是來自他的智慧,而是長期身處權力鬥爭的風口浪尖,深知朝廷的險惡。他試圖自保,所以低調、謹慎、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的幸福指數並不高啊,畢竟伴君如伴虎,即使君不是自己的妹夫便是外侄,都是親人。但,對一群早被權力異化的人們來說,「親人」往往是可怕而血腥的稱呼。

  他果然沒逃過宿命——因反對高宗立武則天為後,被武氏派的許敬宗誣陷謀反。高宗聽信,把自己的親舅舅兼老師削爵,流放至當時的黔州(今重慶彭水一帶)。那時無忌已是六十好幾的年齡,在唐代算是老邁之人了。一個動不動便要作弄老人的朝代,縱以物質豐富、國力強大被稱作了盛唐。但人文環境依舊令人膽戰心驚。

  至此,長孫無忌的命運真讓人揪心。從錦繡長安到蠻荒黔州,漫漫長路,可謂從天堂一路滾落下來。黔州一帶,現在進去,乘坐現代化的汽車或火車至武隆,仰著頭去望一座座巍峨的大山,望不到盡頭的大山,也會被這些來自上天的龐然大物嚇出一身身汗的,何況對於古代的那個老無所依、性命朝夕不保的流放者。可以想像他曾茂盛的飄飄黑髯恐怕已一夜成雪,戴著枷鎖的雙手愈發浮腫。他一步一趔趄,老眼昏花地望望前程,依舊是雲遮霧罩的大山,他從來都無法想像的大山,令他傷心欲絕的大山。他都不知道自己已衰老的皮囊為何還要留戀這無涯的苦難?一次次地翻山越嶺,固執地行走、行走著,儘量推開與死亡的距離。這一點上,他與花蕊夫人有著驚人的相似:屈辱、苦難,生不如死。但,仍選擇了掙扎地活著。

  終於,他走到了江口。江口霧重。但山統統地向後退縮,江面如此開闊,水流在這裡隨心所欲地盤旋,像另一種飛翔。或許,他還見到了閃爍在霧之中的芙蓉花,乍紅乍白的,不過像些循規蹈矩的良民躲在該躲的地方,偷偷拿眼滿懷同情地看著他這個來自天朝的人罷了。

  走了那麼多危途,經歷了無數次翻山越嶺的長孫無忌,肯定喜歡上江口了。他或許會長長地舒一口氣地對自己說,是的,停一停吧。但沒想到千萬里之外有人比他更心急,要讓他停留在這裡,並且永遠。他被高宗下詔書賜死,自縊。

  賜死,把長孫無忌推至怎麼一個尊嚴的極限啊?我相信,彼時彼刻的他,一個溫和卻孤傲的長者,是以視死如歸的姿態去追逐死亡的。

  有人說,賜死的詔書其實是皇后武則天授意的,高宗早是傀儡。他性格怯弱又身體單薄,總是頭痛欲裂,身心都弱不禁風。而命運偏偏安排了一個大象般強壯的女人來到他身邊。女人不但才智超群、氣勢磅礴,更詭計多端,心子比利劍都兇狠。

  但都無關緊要了。

  長孫無忌死在了江口。一代名臣,把自己託付給了這個江岸多植芙蓉的村野。

  雖然後來他得到平反昭雪,外侄孫顯宗皇帝讓人把他的屍骨迎回長安,送去了太宗的昭陵伴葬。但,這裡的人仍辟出了三畝地,像模像樣地為一個失勢的流放者建了偌大的衣冠冢。當地人喜歡稱它為「天子墓」,卻明明知道裡面所葬的一切與天子毫無關係。曾有人譏諷當地人愚笨:難道連國舅與天子也分不清?當地人不過憨憨一笑,仍一口一聲叫那墓為「天子墓」。

  令旗山下的農戶多愛在房前屋後種柑橘樹。秋天,雨霧來去,萬物都像披上了一身灰袍子,準備上路。柑橘金黃的果實,便像它們小心翼翼提著上路的燈籠,一盞一盞,向冬天照去。

  長孫無忌到底託付對了,值了,江口是一個多麼厚道而美麗的地方。

  (四)

  船在芙蓉江上突突向前,浪與漩渦如芙蓉花次第而開,開在藍幽幽的水之中。有一群唇紅齒白的少女在船艙中舞蹈,伸出白生生的胳膊,一轉身一扭胯,眼波蕩漾,隨之也有千萬朵的芙蓉花在眼波中次第而開。

  轉瞬即逝的便是歷史,眼見為實的便是現在,稍做想像的便是未來,芙蓉江一直在吐故納新。

  身旁有人正興致勃勃地猜測武隆奇特地貌的由來,竟很肯定地說它是喜馬拉雅造山運動的收官之作。我聽著,肅然,似乎真感到了來自冥冥之中勢不可擋的力量——上天他老人家大筆一揮,山崩地裂。然後定格,武隆「叭」地擺出了一個舉世無雙的pose。老人家的筆尖不過微微一顫,抖落下來的墨汁便是芙蓉江了。

  芙蓉江擔當的哪會是些人類歷史的小恩小怨?它是以謙卑與奉迎的姿態把自己合盤託付給了上天,以成全大自然的快意,以及,用億萬數目來計算的似水流年。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