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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渝之北 城之口

2024-10-04 06:40:00 作者: 吳景婭

  (一)

  城口遙遠,像一個傳說般的遙遠。

  去城口的路,山重水複,火車總在一個隧道連著一個隧道間穿行,讓人覺得自己像是被大山揣在腹中的胎兒,揣滿十個月了,卻難產似的,生不下來。

  山重水複也包括了萬源至城口的公路。仰頭,再仰頭,兩山巍巍相夾,夾出深淵似的峽谷,蜿蜒的公路隨蜿蜒的青溪而行。如果以車當舟,倒是李白那首著名詩句的反說: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難過萬重山。

  城口縣城卻在柳暗花明處——一個幾乎算得上平壩子的地勢里舒舒服服地躺下去,躺出一種閒適與優雅姿勢來。夜裡看它,忽地便想起日本作家川端康成《雪國》的開頭一句:「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為什麼美麗的地方總是需要人穿過神秘與幽深的黑暗,才能見著它從容的等待呢?

  雪國在多愁善感的川端那裡代表著潔淨與夢想的幻影般世界,它從來都只是一場白日夢。而暫時沒有月光籠罩的城口,接近它卻猶如觸摸到親人臉頰一般的真實——繞城而過的任河泛著零星的粼粼波光,而更多的是則以清新的水氣讓你覺察到它的存在。是的,那是一條充滿芳香的河流,如吐氣如蘭的少年,以抒情的方式從你眼皮子底下溜過。哦,城口人多幸福,竟擁有吐氣如蘭的河流,就像會一直擁有著唇紅齒白的青春。

  我總感到城口是在一個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等待著我的尋找:比如在流光溢彩的十月;比如,得抵達重慶的天涯地角——最北端。城口的等待不但凸顯了時間的從容,更有著空間的壯麗。

  壯麗,陽剛與陰柔靠得那麼緊密的一個詞,用它來形容城口似乎再恰當不過了。首先想想城口的地名吧。細數重慶乃至中國大大小小的地名們,多以地形、地貌、位置或山川景物特色而命之。而城口二字有著大開大合的氣勢,豁出去的英勇,很決絕的擔當與犧牲,令人聯想起嘉峪關、潼關這類的地名——它們的色彩更屬於金屬,古銅色的那種,屬於鐵馬金戈的慘烈與醉臥沙場的浪漫;屬於兒女英雄們註定將擁有的轟轟烈烈的人生。

  所以,與其說城口是在從容地等待,不如說是在壯麗地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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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如果要用一些既定的古漢語或現代漢語來描述城口的山水都會顯出語言的乾涸,因為這麼個地方的奇異實在於語言之外,甚至影像也顯出了自己的無能和平庸:當它們把不按常規出牌的城口山水裝進鏡頭或碟片之時,不過是帶走了貌似城口的「形」。而作為這裡的「神」——真山真水之靈魂,只能是你踏著這裡的泥土,在一場霧又一場霧中穿行,或許還碰碎了一樹晶瑩剔透的樹掛,面對崇山峻岭的無言而大美時,才會驚覺:靈魂這東西怎麼是可以帶走的呢?曾有人說這裡有九寨溝的水,張家界的山,是中國兩個最美的地方基因的嫁接。我不敢苟同。因為我一點都不覺得它們是對城口風光妥帖的讚美詞,反而是種蹩腳的比喻,就像第N次咀嚼天才們咀嚼過的甘蔗,再把少女比作花朵一樣。蹩腳的比喻往往是對城口個性之美毫無敬意的塗鴉。

  那麼該以什麼來形容城口的山水呢?這是我在去黃安壩「天上牧場」的路上,一直很糾結的問題。城口的山水是藏於大巴山腹中的山水,有點像詩人中的詩人,詩歌中的詩歌,被推向某種極致了。卻更迫切需要人們的懂得。

  而我懂這樣的山水麼?搜儘自己的旅程經驗,回答顯然茫然。

  記得有位作家把山的存在比喻為上帝安排在大地上的乳房,它將不斷為大地提供乳汁。可是城口的山,天啊,它們哪像是會提供乳汁的乳房?像是被活生生掰開的心子,東一瓣西一瓣,亂七八糟的,被掰成了一種慘烈,還淌著血。甚至你都可以察覺到造物主在掰開這些「心子」時,費了多大的勁,差不多有點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了。它像是在發泄,又像在表達著深情,如同它自己都無從掌控的愛,到了最後只剩下欲生欲死的結局——不可名狀的山河,美得驚心動魄、震撼、野性、狂放不羈,超越了我們的審美範疇,怎麼能拿它去比小家碧玉的九寨溝,或盆景似的張家界呢?

  城口的山水更接近鐵血丹心的漢子氣。尤其當你站在三面皆為萬丈懸崖的將軍台上,抬眼望,仰天見,卻是被四周的奇峰怪石圍困,它們俯衝而下,像是來自蒼穹的天兵天將。這番景象,很容易讓你產生一些幻覺,你的幻覺甚至可以抵達遙遠的三國,總覺得隨著耳邊愈來愈清晰的馬蹄聲,從山崖邊的巨石背後會衝出一匹馬來——三國的動物明星赤兔馬將呼嘯而來,帶著它手提青龍偃月刀的主人關雲長,以及他如令旗般揮舞的美髯。那美髯又如慢鏡頭在幻覺中搖過來,飄落不定,拂過絕壁禿岩,拂過掛在驚險處的楓樹。那如同鮮血般的紅色便吹響了集合的號令,一山又一山的彩色攆著雪跡到達。一山又一山波瀾壯闊的彩色,或紅、或金、或粉、或紫、或綠,層層疊疊、依山就勢,搭建起了它們在大自然之中巍峨浩大的宮殿。

  那麼該以什麼來形容城口的山水呢?

  除了壯麗——這個於壯闊、悲壯、俊秀中提煉出的形容詞,還有什麼別的選擇麼?

  (三)

  也是在去黃安壩草場的路上,我見到一棵站在山崖上的板栗樹。它的樹型優美端莊,並且年輕、生機勃勃,猶如一名即將上場的體操運動員。它一身濃郁的金黃,足以代言深秋季節大巴山彩葉的任何一種含義。但它引起我的注意並非是它接近高貴的氣質。恰恰相反,它從山崖上往下眺望時沒有其他一些漂亮樹木咄咄逼人的霸氣,而是姿態謙和。它總讓我相信它在輕輕微笑,然後像所有城口人與你交流時愛發出的口頭禪:是的,是的。

  是的,是的。你在城口滿耳可聞當地人這樣的表達。

  他們把「的」讀得很輕,在充分肯定你對事物看法的同時,表達著他們的謙虛與包容。

  第一個接觸到的城口人是我的一位同事,他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和樸實的笑容。他是我們的網管,干一份很麻煩與瑣碎的工作。誰一著急,喚他,大呼小叫的,他總是笑吟吟而來,說著:別急,別急。一切都會好的。神情不卑不亢,脾氣又極好極耐煩,從沒見過他與人有口角之爭。他的好脾氣像一縷陽光在辦公室蕩漾,經常引起我對遙遠城口的遐想。

  另一個給我以謙和印象的城口人是詩人李健。他長得高大壯碩,南人北相。按所謂民間面相學來分析,他前世或許是帝王,今生該是才子。都是那種呼風喚雨的人物。而打起交道來,他給人最大的感覺卻是鄰家大哥式的信任感。為人很是細心與低調。這種低調甚至讓你幾乎覺察不出他蘊藏於內心焰光四射的詩意,而若要能覺察出他的詩意得靠你的頓悟,你的驀然回首。比如他的《秋菊》詩中有這般句子:撫摸秋菊/就觸到秋天的臉和肌膚……原來,詩人的秋天並非是奼紫嫣紅開遍後生出的絕望,他似乎更寄情於安靜的菊花,安靜的芬芳。這種清雅的花夾在書中,也適合用以相思。尤其是在漸漸走來的冬日裡,在城口有雪的冬日裡,夾在書中的「一瓣相思」,多少能安慰身處寒冷地帶人們蒼茫的心,或許也是單純、安寧的心。

  還有一個人的影子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那日去了北屏鄉的安樂村。那是一個面朝青山白雲的村子。村口有川東常見的野黃菊和一種不知名的玫紅色花朵在冰霜天怒放,給人田園牧歌式的想像,尤其是對面大青山峰巒間的雲霧如奔馬般飛馳的時候。我們卻第一個遇到了他,在靜悄悄的村口。他坐在輪椅上,手裡抱著一個漂亮的幼兒。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也漂亮,相貌稱得上英俊。如果他站立起來,身軀無疑會是高大魁梧的。那麼,如果他像對面大青山間的雲霧一般奔跑著、跳躍著,將會是什麼模樣呢?……因為,他如此年輕。

  他說自己坐輪椅已好些年了,外出打工受的傷。淡淡的語氣中便交代了身世,看得出也是一個好脾氣好耐性的人。問,小孩是你的嗎?他淡笑著搖搖頭:「幫別人臨時看著。」他低下頭去,用下巴親昵地在小孩臉頰上輕輕摩擦。見我們照相,神情並無異,繼續著他與孩子間的嬉戲。後來我們才知,小孩是他弟弟的。受傷時,他還沒來得及結婚,還沒來得及擁有自己的孩子。也許,這一輩子也不會擁有了。

  但,他幾乎是以平和的淡笑接受了命運的安排——至少照我們這些外人看來。雖然這樣的接受帶著某種悲壯的意蘊,如領袖所說的,要奮鬥總會有犧牲。而我們的農民兄弟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奮鬥而犧牲的波瀾壯闊的傳奇,或點點滴滴的細微,無疑是可歌可泣,撼動天地。它放到整個人類進化史的大背景上,便會呈現出如此的審美價值——往往勇敢地抹去了個體的眼淚、個體的悲歡、個體的得失,只留下集體宏觀的壯麗。

  ……

  誰說城口遙遠得像一個傳說,往北、一直往北走,得走到重慶的天涯地角?

  當這些城口人坐在你身邊,「是的,是的」使用著他們慣用的口頭禪,謙和又誠懇,勇敢又淡定,一個如任河似的乾乾淨淨、吐氣如蘭的城口便讓你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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