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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女之城

2024-10-04 06:39:57 作者: 吳景婭

  有首台灣詩人的詩常讓我感懷:午夜/什麼才能解渴呢/最好回蘇州去/騎匹小毛驢/不要帶書僮/七拐八拐的走進/青石弄堂……

  回北碚,也是一種解渴。雖然失去了毛驢這個重要道具,也無法扮演穿靛青花衣的田園牧女。要帶的東西麼,也只能像所有的過客帶著一生一世的匆忙與漫不經心。然而,北碚仍是午夜要回的地方,一個叫永遠的地方。

  想著的並不是走高速路,而是穿過雞公山下的隧道以及滴水成簾的老鷹岩,望著對岸白廟子一帶的峨大山勢、煙雨人家發一會兒的呆。嘉陵的水在秋冬明顯瘦了,把江中嶙峋的怪石暴露無遺。卻原來,碚石便是這樣偶爾露出崢嶸。

  這是我嚮往著的回故鄉的方式,有些驚心,如同陶淵明的武陵人接近他的桃花源——穿越黑暗、逼仄的狹窄、命運的不可知,那便是歸屬,柳暗花明,豁然開朗。

  要論氣質,北碚與蘇州倒真有幾分相似,河生霧,霧生煙,煙生樹,樹生露,多水而多情。只是蘇州像沉鬱的少年,多有濕漉漉的憂傷;北碚更像少女,老做著水靈靈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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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候真有點憐憫現代人貧瘠的心靈:想找個地方發發呆,已是奢侈。我也是。這些年,抓住空隙,就滿世界找地方發呆去,麗江、夏河、普羅旺斯……然而,發呆,不過是短時逃避,對漫長的人生不見得有多大的修正和建設。而做夢就不同了,它是那種讓人眼睛發亮的東西。有夢的人,會化平庸為神奇。

  北碚是個讓人做夢的地方,小情小調,大愛大恨,幾乎成為一種基因,傳承於北碚人的骨血里。反哺於斯土,小城便成了夢城——竹海的吐故納新,梧桐葉的焦脆作響,都是夢囈,說著唐詩宋詞般的語言,誰也無法複製的語言,小城人的眼睛就顧盼生輝,性子卻淡泊,出詩人,前潮後浪般地湧出,無怨無悔地愛著自然與文學,讓小城離鄉村很近,離優雅很近,離一切的形而上很近。

  我二分之一的人生是屬於北碚的。小城,給了我無限寬廣的時間做過無限寬廣的夢。天知道,北碚的光陰為何比其他地方緩慢了許多,時間在那裡很像磨灘河或龍鳳河,水波不興,靜若處子,卻又是氣定神閒的。

  那一年也就18歲吧——仲春時節,同學少年一群人沿著溫塘峽峽口的小路往上走。西山坪的萬丈懸崖間,隱約著的石門和棧道,被淒淒荒草湮沒,傳說是三國張飛走過的路。而少男少女的我們是前不見古人的,只望得見半山腰的桃花粉色。我們竟是在三月的荒草與桃花間,拉著手跳交誼舞,雙雙對對,一步一個石梯地跳上山的。或許,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最漂亮的一個白日夢。

  還有一次,與父親去縉雲後山。父親帶著去走他的「俄羅斯小道」。沿著微波站鐵塔向南、捨身崖往南,走過碧雲般的矮竹林,葉闊爪密的蕨雞草,然後是氣味濃郁的樟樹、柏樹、松樹組成的植被群落。遠近無人,空山靜寂,只有遺世而獨立的樹木清香宛若天籟,洋洋灑灑蜿蜒而去,直抵璧山。八月的璧山正是稻穀熟了的季節,層層疊疊的梯田,層層疊疊的金黃,奢侈而富足的年月。

  當年父親對北碚的忠誠常讓我不可思議。他每每到渝中區,第一個動作便是抽動鼻子,滋滋兩聲,表達對逼仄的一切——空氣與空間的拒絕。回到北碚,塵埃落定般地踏實,天真地笑著,說話咂咂有聲,並以少女般的情懷為北碚寫了幾十首長詩短韻。他一直以為會終老在這座自己無比熱愛的小城裡。但,一生唯一的出國,卻讓他冤死在異國他鄉。

  對於父親的安置家人曾有過爭議,都因工作遠離了北碚,若把父親獨自安置在那裡,會不會孤寂?父親卻託了夢來,讓把他的骨滅撒在金剛碑一帶的嘉陵江中。

  一直知道,那片江水是他最喜歡的——春來,嘉陵的水先從那裡碧綠,岸邊有豌豆花開得草根卻絢爛。上面的金剛碑鎮,黃桷古樹巨碩的根須盤桓在青石間,像一種傳奇,輪迴了幾生幾世,仍伴著吃豆花飯的男女朝朝暮暮。

  父命難違。

  原來,北碚這地方是讓人生死相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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