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天堂地圖
2024-10-04 06:39:53
作者: 吳景婭
1.丹巴美人
與丹巴發生關聯的時候,重慶永川的天鵝湖正在夜色里墨然。那些白色的翼翅像閃爍的光亮燃起又熄滅,劃破了帶著腥味的風和我的想像。我聽到遠處的孔雀在尖叫。它叫:天鵝。孔雀的尖叫瀰漫夜空,華麗而嘔心瀝血。湖,有了動盪,煙波渺渺,像關錦鵬的情緒片喜歡玩弄的暗調。
後來我才知道,那夜,如果我能夠聽得更遠處的動靜,會聽到川西以西的丹巴在那個時辰發生了慘重的泥石流。
天啊,上帝為何選擇了丹巴,一個讓我過目不忘的名字,我喜歡它就像對自己面容的自戀。但上帝不是這樣想,他總是撕碎了我們的心愛,再教導我們什麼是悲劇。只是那些水卡子村的人們對此一無所知。末日逼近,他們卻狂歡不止。他們有太多的佳人和情歌,讓他們跺著腳的山谷成了奢華的美人谷。他們忽略了上帝之手突然的陰鷙,22點3O分它從電閃雷鳴間伸出來,摁斷了所有的輕歌曼舞、艷笑和眉來眼去。5O多個生命,瞬間,消失,無蹤無影。來不及呼喊、掙扎,來不及讓殷紅的血悲天搶地、濺飛,丹巴已經痛不欲生——那些美女與美女們的花樣年華,碉樓下各自妖嬈的石榴花,殘酷有殘酷的盛宴,徹底,刻骨銘心,萬劫不復。
(一)
我對一個從未謀面的地方有了前世緣分的牽掛。我甚至有了夢裡的動作——以丹字去撞擊巴字,兩個音節像鵝卵石間的決鬥,響聲清冽、矜持並神秘。三個月後,我翻過巴郎山,下到小金川,高原突然也凹下去,凹下去,凹成一個風姿綽約的峽谷。
進入丹巴的時候,丹巴暮雲四起。風是想像中的放浪,裹了秋霜的呼吼,從橋的這端掃射到那端,讓異鄉人的臉頰有了深刻的痛。
一座與中國所有的小城市毫無二致縣城,被大渡河隔在了兩岸,山影孤獨,燈火瑟瑟。用馬賽克和瓷磚等惡俗的材質武裝起來的樓房,沒有歷史,也沒有未來,像是被誰領養的孤兒,孑然地瞪著你看,看出一身的寒。我的花頭巾倒成了稠黑的夜最溫暖的旗,這讓我自嘆自艾,我怕我的深情落空:一個人文情懷荒涼的邊城真的比貧窮更讓人發怵。我想起才路過的康定,它曾像一朵格桑花似的行走於我的期待——它是跑馬山的臣民,在它的守護下,情歌茂盛,手工業者遍布深街窄巷,康巴漢子來來往往。
但,真實的康定卻辜負了我。它已失去了張家溜溜的大哥與李家溜溜的大姐的調情,而康巴漢子遠走他鄉。藏飾與靴、刀,開始了機械的批量生產。偽藏式的樓房在假冒一種深情,康定一夜衰老。隨著那首被篡改成搖滾的著名情歌而白髮三千丈。
而丹巴,還沒被太多貪婪的眼睛開發的丹巴,該還有她的青春、特立獨行和引人遐思的地方吧?
(二)
丹巴第一個早晨,準確地說是拂曉,我被驚嚇了。窗外,仰望的天上,出現一座瓊樓玉宇。它以不動聲色的輕靈,峭立於懸崖,君臨天下的逼仄,海市般的搖晃——那是真正的嘉絨藏樓,土與石的骨骼,白色的容顏,圖案華麗的闊窗,眼神含情,在深鈷藍的天光護送下,與我相認。
我發現,自己不可能再是丹巴的旁觀者了,如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精神故鄉的話,我確認就是這裡。因為我認識了一個也叫央金瑪的女孩,她比我這個筆名叫央金瑪的女人來說,更是荒原與野性的主人。
她帶領我們奔走在去梭坡的路上;在傾斜的古碉樓的投影里,打朗措家的第一趟酥油茶。她玉腿修長,十指青蔥,站在也是亭亭玉立的酥油桶前,一下二下,勞動和陽光讓美人真實而堅韌。特別當汗水匯集到她精巧的下巴時,讓我回憶起了都市美眉們的蒼白。
(三)
去墨爾多山的路上,我終於與它們遭遇——泥石流的一個個現場。這是快中午的時光,高原的狀態盡善盡美,坡上秋紅作色,河灘的水已懶,懶得不知去向。兩岸的藏式民居,童話里的帝國城堡,已被辣椒和玉米占領,喧譁著田園人生的富饒和情誼。
而泥石流們還是讓我們不能顧左右而言他。
那是會讓人類絕望的現場。泥石流的掃蕩之處,已無法辨認它的前生是公路或樓房。成群的百噸以上巨石,蹲在沼澤里,潛伏著兵氣。我想起我們說過的人定勝天的傻話,不過是年少不知地厚天高。是的,比起大自然的德高望重,人類不過是一群調皮搗蛋的野丫頭。
奇怪的是,這樣的懺悔後,心,仍沒有安靜和皈依。因為,如果我們只能生活在大自然的恐嚇與戲弄之間,又有什麼生趣可言?
我帶著一個哲學命題走入了嶺欽寺。它的四周幾近廢墟,山谷中衝出的泥石流迤邐數里,形成碩大的銀色沖積扇。銀色不再有高潔、親善的表情,它獨斷專行,同所有的掙扎作對。但它似乎私愛了幾棵柿子樹。雖然樹幹已被撞擊扭曲得面目全非,枝上的柿子卻一片橙紅,點燃自己喜悅的燈——一個苦難的母親舉起的初生赤子。
也許就是這幾棵柿子樹的掩護,讓泥石流到了大殿的燭台前,突然一拐——念經的聲音得以繼續。在那夜的丹巴,風繼續吹,經聲不棄不離,上天入地。
我見到了寺廟的住持。他在整個康巴地區都聲名顯赫。他正匆匆穿過開滿金黃色花朵的塔群,面容沉靜,袈裟翩然。據說,泥石流後,有關方面想勸他把寺廟搬遷,他拈花微笑:地球到處都可能發生災難,未必我們遷上月球?
是誰說的,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我們與其同上帝鬥智鬥勇,不如坐看雲捲雲舒。
(四)
下午三點,丹巴被美人包圍。「嘉絨之花」、「嘉絨之鷹」像聲勢浩大的山火,噼里啪啦就讓平庸的縣城脫胎換骨。丹巴神采飛揚,丹巴翩若驚鴻。選美節的丹巴舉世無雙。
你不敢相信僅僅三個月前,這裡還是萬劫不復。三個月後,他們就踏著5O多個亡靈又開始了歌舞昇平的聲色娛樂。他們偶爾也會說起那5O多個亡靈,尤其是十多位美人谷最華彩的女孩。但神情已不那麼專注,言語缺乏了深情。輕嘆之後,他們的那些不幸的親戚或女友,真的就隨風而逝了。
我喜歡這樣的遺忘。能這麼快輕視痛苦的人,才有強悍的重振能力。一個太算計自己悲哀的人,也把劫後餘生算計進去了。
我們穿行在美女俊男間,聆聽他們的環佩叮噹,裙裾娑娑,如聽天籟。那些堆積於頭頂胸前的綠松石和瑪瑙,讓他們華貴得如同帝王后妃造訪民間。而我們似乎踏入了非洲叢林,美色、美聲、美的氣場,醍醐灌頂。
我用相機掃射這些純天然的綠色美人,每一張絕不重複的笑靨都顛倒眾生。我難以相信上帝在7天的勞累中,能靈氣地生產出這麼多豐富多彩的產品。而情願去聽神話:她們全是黨嶺上溫泉眼噴出的水滴……
其實,每個丹巴美人都有自己神秘的身世。曾經的西夏帝國王子或公主的血脈,汩汩至今。成吉思汗讓他們國破家毀,血流成河。這些金枝玉葉、高貴之身只得暗無天日地逃亡,從祁連山向西向南,綿綿的高原雪山,苦難無邊無際。那麼多的顛沛流離、苟延殘喘、山窮水盡之後,丹巴等在了那裡。就像石頭被逼急了,也會焰火飛濺;恐嚇和威脅的結果,誕生了美人和不為人知的美人的生產地。
丹巴真不是什麼好地方,山很險,水很淺,山山水水都顯現出猙獰,與人為敵。有時看到那些丹巴人把童話般的房舍建在懸懸危岩下,等於頭上放置了—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就為他們揪心:搞不懂他們為何會信任這些毫無同情心的危險。不過,只要走遍了丹巴城就知道,他們除了信任危險,已無所依託——
這裡是他們的生息之地,也是他們的葬身之所。他們把生死已看得明白,不把生看得太歡喜,也不會糾纏於死的悲哀。活一天,就怡紅快綠。「大悲,而後生存,勝於同那些小哀小愁日日討價還價」。對於自然的一切攻擊,不過像墨爾多山神一樣,在石梯上後跳一步,微笑,不出手。一直跳到1O8步石梯,才說:我該還手了。山為之斷裂,玉劍一般的峰岩當空站立,不可一世:`丹巴人對上蒼最大的回擊便是——對苦難迅速地遺忘,然後載歌載舞、窈窕而嫵媚地活在眾多亡靈飄浮的峽谷和山崗。
(五)
丹巴也有仁慈之地。縣城出去幾里路的甲居,一個純潔青嫩的世外桃源。採花女兒尚未成人,臉,粗糙的紅,筐里全是花的青春。它是她的茶和藥,以及撫慰。甲居春暖,梨花瀰漫。梨花也是一個約定,四五花期後,木門打開,長成美人的採花女兒要出遠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