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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8:07
作者: 王小鷹
安子翼吐口惡氣,恨恨地想這種事情大家心裡都明白,你能白白送我張虛谷嗎?還想跟我耍花腔!便又拎起他那張《胡茄十八拍》看著,冷笑著聳聳肩腳,心想 雖是學到了些花架子,畢竟是經不起推敲的。隨手擲於几上,又抬腕看表,早過了時候,倒暗暗慶幸馬青城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的脾氣了。若是讓馬青城聽到方才與龍飛的一番話,豈不難堪?這時方聽得丁零咚嚨門鈴唱起,暗自好笑這老兄倒是善解人意,不該來時他不來,該來時他就來了。便雙手梳理了下頭髮,這才跑去開門。
說起馬青城這一段的日子,雖是忙得焦頭爛額,卻是忙得樂滋滋喜洋洋。魏子峰在時他也忙,魏子峰動動口他要跑斷腿,還要觀察魏子峰的臉色,還要揣度魏子峰的心思,還要酸溜溜地看著自己老婆待魏子峰百般體貼的腔調,身體累心也累,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如今魏子峰旬然倒下了,他終於從大山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那美協的小樓也變得寬敞明亮起來。雖然千頭萬緒,瑣瑣碎碎都找到他頭上,他卻胸有成竹,以一當十,弓馬嫻熟地一一調派停當。累雖累,心中不免得意,暗想我馬青城噹噹美協的家還不是綽綽有餘?更是躊躇滿志起來。葉知秋要他常去醫院,在魏老頭病榻旁露露面。他卻嗤之以鼻,婦人之見終究淺陋,人們最終看重的還是你個人的實力。馬青城卻打算趁此良機做成幾樁大動作。一是與書畫出版社聯手重建墨凹堂,仿效上海朵雲軒、北京榮寶齋的經營方式,辦成集書畫店、拍賣行、展示廳於一身的文化經濟實體,並藉此創辦書畫研究季刊《墨凹》,以其雅俗共賞的審美情趣與安子翼手中的純理論研究刊物《論丹青》抗衡,二是由香港華泰藝品公司投資推出大型中華墨寶圖冊,在此基礎上陸續舉辦名家系列畫展,三是協助令舞鎮文化局舉辦一系列無極畫紀念活動,使這一幾近滅跡的傳統畫派重放光彩。葉知秋聽他一二三點條分縷析地道來,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笑道「這真是一竅通,百竅通,也不枉我對你的一番心思。」雖笑著眼圈卻紅了。馬青城便撫著她肩膀嘆道「小葉,我曉得你心裡委屈,恨鐵不成鋼。你卻不知我馬青城堂堂男子漢在魏老頭子跟前做乖賣傻、知雄守雌,那還不都是顧及你呀!」葉知秋聽他這一句竟怔忡了半日,緩回神來,白了他一眼,嗅道「你也不必吃著恨著,你不想想,若是陳亭北當了朝,他未必會像魏老那般待你。當初你與他斷了師生的情分,他會不記恨你嗎?那頭兩樁都是一本萬利的好事,只那第三樁,只怕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呀。」馬青城不能細說,便笑道「前面兩樁不做也罷,這第三樁卻是非做不可的。你也想想,隔幾日令舞鎮上無極畫藝術紀念館奠基典禮,省文化廳和宣傳部的頭頭都要出席,你說我馬青城是去還是不去?」葉知秋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想著魏子峰一息尚存,人們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別處去了,世象如此冷淡,不覺陡生傷感。畢竟已不是浪漫情懷的少女了,想想魏子峰雖對她有情有義,這許多年來她也竭力地報答了,如今他行將人木,不見得叫她拿下半輩子的生活為他陪葬啊。便收拾起悲切心懷,打起精神幫馬青城出謀劃策,四處張羅。這一日門房交給葉知秋一封信,道「葉主任,這信該交給誰呀?」葉知秋接過來,見信皮上寫著「省美協主要負責同志親啟」的字樣,便笑道「我帶給老馬吧。」魏老不在,馬青城自然是主要負責人哆。 回到辦公室,先拆開了,卻是封舉報不像舉報揭發不像揭發的匿名信,筆跡歪歪扭扭,句子顛三倒四,大意是說有這麼一個人,「文革」中竭力討好巴結四人幫,悠意歪曲毛主席詩意,畫了題為「亂雲飛渡仍從容」的江青像,因此受到四人幫及其走狗們的青睞而平步青雲成了著名畫家,現在正值美協換屆之際,此人又上躥下跳四處鑽營,謀取美協主席之位,望大家提高警惕,不要做當代東郭先生等等。葉知秋先是一驚,她記得「文革」初始,魏子峰雖還在位,已是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的樣子,整日提心弔膽、憂心忡忡,曾跟她說起過要畫一張「亂雲飛渡仍從容」的構思,卻不是江青像,而是毛主席和江青並肩屹立於蒼松白雲間,當時她也覺得這主意甚好,等於為自己撐了把保護傘。不料沒等魏子峰動筆,造反派已經將他打倒在地又踏上一隻腳了。不過,信中說的這個人正在競爭美協主席之位,那就不像是指魏子峰了。便又一驚,難道是指馬青城?繼而笑自己祀人憂天了。第一,馬青城沒有魄力畫那樣的畫,第二,很少有人稱馬青城為著名畫家。現在凱覷美協主席的大有人在,究竟是指哪一位呢?寫這封信的人又想得到什麼呢?抑或他就是他們中的一個,不過是藉此擊倒競爭對手罷了。葉知秋將這封沒頭沒尾的信看了兩遍,便去找馬青城。馬青城正在起草與華泰藝品公司合作出版中華墨寶圖冊的協議書,隨手將信往信插里一塞。葉知秋道「老馬,你停停再寫,先看看這信。」馬青城見她鄭重其事的神情,便抽出信瓤,刷刷地掃了幾下,將信紙往桌上一擲,嘆了口氣道「這個安子翼,不知又得罪了誰,這回換屆有得好折騰了!」葉知秋合掌道「我怎麼把他老兄給忘了!也只有他做得出。」馬青城道「有一年不是讓我送一批畫去北京參展麼?其中一幅特別做了錦盒,包裝得十分嚴密,原畫是沒見到,標籤上是安子翼的亂雲飛渡仍從容。後來不知什麼原因,那幅畫並沒有展出,記得當時安子翼還發過幾句牢騷的。」葉知秋道「你這麼一說,我也有點印象了。那時有一張毛主席去安源的畫很紅,印得雪片到處飄似的,安子翼老說人家這裡畫得不好,那裡畫得不好,被工宣隊叫去訓了一頓才安寧的。要換了別人,早成現行反革命了。」馬青城將信塞回信殼,道「我正好要找安子翼去,帶去給他不就得了。」葉知秋睜圓了眼睛叫起來「老馬,這信怎麼能給安子翼看?應該馬上轉給上級人事部門呀!你大概被卡車撞了一下,腦筋有毛病了是吧?」馬青城一愣,旋即自嘲地搖搖頭「亂七八糟事體一來我也七葷八素了。小葉,這事你處理一下巴,複印一份留底,原件送文化廳。」葉知秋將信收起,道「你不是要找安子翼?上午還有點空,不如我跟你一塊去醫院跑一趟,總歸該去露露面的。」馬青城道「華泰黃先生是想把那套圖冊做做大,今晚叫我約幾個算得上的畫家在碧波春聚聚。」葉知秋道「有你這種二百五的,何必叫安子哭?他有了好事什麼時候想到過你啦?」馬青城道「他有這點名聲在外,你不叫他,人家也會曉得,倒顯得你心胸狹窄了。」葉知秋道「誇你馬青城辦事公正不倚對吧?幾句好話就把你灌迷糊了。好話誰不會說?說說又不費力氣的。我警告你呀,這回中華墨寶圖冊的主編你切不可客氣來客氣去地讓給他當呀。」馬青城道「你真當我白痴啊?這主編黃先生自己要當的,我是執行副主編,都說好的。」葉知秋就怕他繞不過安子翼,千叮囑萬叮囑,什麼話該講什麼話不該講,什麼話該講到什麼份上,直到馬青城火冒三丈道「我是三歲小因呀?不見得你還替我把尿!」葉知秋方才息口。
馬青城和葉知秋趕到醫院,卻被樓下門房攔住了。因為是高幹病房,雖有探視時間,往日並不很嚴格的,再則又都曉得魏子峰是何等人物,平常竟是隨到隨進的,不想今日卻鐵面無私起來,說是不到探視時間不能進了。葉知秋賠笑臉磨嘴皮,門房道「不是存心刁難你們,我們對魏老一向是開綠燈的,只是這幾天情況特殊,上面病房傳下話來,不要隨便放人上去看魏老,我們也沒辦法。」葉知秋臉都白了, 問道「是魏老不行啦?」門房道「不是魏老不行了,是他的老婆不行了!」這回馬青城和葉知秋一起叫起來「他老婆生什麼病啊?」 門衛冷笑道「什麼病?神經病!」馬青城和葉知秋愣住了,門衛又道「你們還不知道?那老太婆這兩天發神經病,不准任何人進老頭子的病房,連醫生護士都攔在門外,打針量體溫什麼的都自己來,醫生要進去查房,她就耍無賴,硬講老頭子的傷是被醫生誤診耽擱了。現在上面鬧得沸反盈天,你們還去軋啥鬧猛?」馬青城想想蹊蹺,這幾天宋老太日日打電話來催魏老紀念畫展的事, 口氣雖是蠻橫,卻也聽不出神經有毛病,魏老一共有幾幅畫,畫的什麼內容都記得煞清。便道「愈是這樣愈是要讓我們上去看看呀,我們是美協機關的,也可以協助醫院一起解決問題嘛。」門房想想也有道理,這才放他們上去了。
馬青城和葉知秋踏出電梯門,值班醫生就揪住他們憤然道「你們倒省心,躲著幾日也不來,這成何體統,把我們醫院的正常秩序都攪亂了。我們已向院部匯報了,實在不行,只好把病人請出去了。你們還是去勸勸那個老太婆,有意見好提,千嗎這樣裝瘋弄傻?聽說大小也是個科級幹部呢!」馬青城和葉知秋只好聽罵,說了許多好話,便去魏子峰病房,卻見宋老太將病房裡的小沙發椅拖在門口,門神般地正襟危坐,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護士們都不去惹她,只遠遠地看著。馬青城剛堆了笑臉還沒來得及張口,宋老太便一拍大腿罵開了「馬青城,你還有顏面來見我,你不要躲躲縮縮哼里哈啦,你今天給我個准日子,魏老的畫展哪一天舉辦?你道我不曉得你的如意算盤?你想拖一日好一日,拖到魏老咽氣是吧?」葉知秋在一旁忙代馬青城解釋道「宋大姐,我們青城決不會有這個意思的,他天天就在忙魏老畫展的事……」宋老太目光刀子般戳著葉知秋,夾頭罵道「你有什麼資格到這裡來說話?你自以為你是什麼人了?幸虧老頭子現在看不到你這副腔調,倒落得個耳目清爽!」葉知秋臉孔一陣白一陣紅的,忽然捂了嘴巴奔出去了。宋老太意猶未盡,仍罵道「馬青城,你身前身後仔細想想,魏老待你不薄,你這樣做不怕日後閻羅殿上不好交代呀?」馬青城卻是不慌不忙道「宋大姐,魏老的畫展已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因為廳長和部長工作太忙,湊不攏時間,只等他們時間一定下,我們馬上就開幕了呀。」宋老太便又罵道「什麼時間湊不攏呀,從前我家老頭子鮮龍活虎的時候,廳長部長的哪不是常客?畫啊字啊也不知拿去了多少。那個阿慶嫂說人一走茶就涼,現在人還沒咽氣呢,茶老早涼透了。」一直縮在病房裡的魏紫這時才跑出來,恨恨地喊道「媽媽,你不要罵了,上頭又聽不到的!」又過來對馬青城說「馬主任,你別在意啊。」馬青城忙道「我不在意的,你勸勸你媽,醫生還是要讓他們進去的。」魏紫欲言又止的樣子,嘆了口氣,又道「馬主任,也難怪我媽要發脾氣,說說成立了什麼搶救小組,搶救什麼呀?每天吊的針不過是極一般的維生素葡萄糖什麼的,叫兩個實習醫生點點卯做做樣子,就像在等他死似的。開頭幾日還有幾個領導露露面,這幾日哪裡還有人來?連電話都打不著。我媽是氣的,我又有什麼法子?不讓她發泄發泄,老太太再一病倒,叫我怎麼辦?」馬青城頻頻點頭道「確是這樣,我很理解宋大姐的心情。不過要勸她想穿點,魏老的待遇已是最高的了,總不見得叫領導天天陪在這裡給他端尿盆哆。」魏紫氣道「馬主任,你把情況跟廳里部里領導反映反映,你是通天的嘛。畫展早一日開幕,我媽了卻心愿,也不會這麼鬧了。」馬青城道「魏紫你不曉得,我哪一天不催這件事呀,只是人微言輕。咦?安子翼呢?安子翼才是真通天的,他去說幾句話,比我說破嘴皮管用。」魏紫道「哪裡還能指望他呀?說是養傷,成天也不見他影子。今天又有個騷樣的女記者採訪他,便回家去了。唐伯虎《秋縱團扇圖》中那句最是煞根了,天下誰不逐炎涼?真正是天下誰不逐炎涼?」她無限幽怨地嘆了口氣。馬青城忙道「魏紫,你怎麼這樣悲觀呢?我看世上還是好人多的。你不要急,勸勸你媽也不要急,我這就去找安子哭商量個法子出來。」偷覷宋老太太,雖板著臉虎視耽耽,那目光卻不知對著哪裡,便躲著她的視線心急慌忙地退出來,已不見葉知秋人影。小葉這下一定氣得不輕,不過也是要讓她領教領教的。馬青城這麼一想,便先放下葉知秋,去給安子翼打電話。馬青城對著話筒道「老兄,你真會找時間樂,醫院裡鬧得不可開交你曉得吧?」安子翼懶洋洋的聲音道「我已經吃了宋老太好幾天馬《罵》肉了,實在吃不消才藉口回家養養神的。」馬青城道「那我現在就過來。」安子翼忙道「別、別別別別嘛,現在我這兒有客,嗯下午兩點怎麼樣?」馬青城笑道「你老兄真是膽大包天。」對面卻已掛斷了電話。
既是安子翼那兒一時還去不得馬青城想,方才若是不打電話,一徑闖上門去,倒有戲看了呢便又將剛才擱在一邊的葉知秋提了上來。馬青城猜測葉知秋剛才悲動欲絕的樣子,必是回家痛定思痛去了。心想,不如索性也回家去,撫慰得老婆順心了,說不定炒幾隻小菜讓他抿兩口呢。他想錯了,葉知秋不在家裡。馬青城有點悵然地呆了片刻,不見得她那個模樣還回機關?小葉一向是最注重公眾形象的呢。忽聽兒子房中有輕微的響動,心想 原來躲在那裡呀。興沖沖一把推門進去,慌得連忙退出,卻是兒子和一女郎正摟著在地毯上打滾!馬青城氣得渾身發抖,小赤佬不在學院上課,光天化日跑回家幹這等下作勾當,跟那安子翼有什麼兩樣!要罵,又礙著那姑娘,憋得七竅冒煙。不一會兒子卻出來了,只穿著三角短褲,肌肉健美的上身只披了塊毛巾,若無其事地問道「爸,你中午怎麼會回來的?身體不舒服?」馬青城卻羞於看兒子的眼睛, 目光躲躲閃閃沒處放似的,壓低聲音道「你看看你,成何體統!你不把我氣死就不安心!」兒子見他氣得每塊贅肉都在哆嗦的樣子,想笑,忍住了,道「爸,你別誤會,她是我請來的模特兒,今天上午剛巧沒課。是你說的,要多畫畫人體素描,要苦練基本功,你忘啦?」馬青城聲音高起來「你就這樣練基本功啊?!」兒子終於笑起來「爸,也是你說的,畫人體首先要了解人體,我不就在了解她嗎?」馬青城道 「你還跟我嘴翠!你曉得我為了你進美院費了多少力氣?」還有一句沒出口我給魏子峰做牛做馬還不都為了你!兒子從冰箱裡拿了兩罐可樂和一包熟牛肉,笑道「這話我大概聽了一千次了,那是你願意的呀,你望子成龍,完成你沒有實現的理想。不過,我也不會讓你失望的,你就等著看你兒子成為中國大畫家吧。爸,你還沒吃午飯吧?」馬青城拿兒子沒有辦法,括了他一記後腦勺道「你快點替我把她弄走,下回不要再讓我看見她!」兒子道「我們吃點東西就走,下午還有課的。爸,你不一起吃點啦?」馬青城瞪了他一眼,問道「你媽沒回來過?」兒子手裡拿著吃的,用結實的屁股頂開房門,一邊道「我也不知道。」人便進屋了。馬青城望著合攏的房門只有搖頭的本事,搖了會頭,嘆了會氣,只得撤退。
馬青城回到機關,先問門房「葉主任回來了沒有?」門房笑道「馬主任,你們老夫老妻還這麼難解難分啊。葉主任早回來了,替你買了盒飯等著你呢。」馬青城這才將懸著的心放定,徑直去底樓葉知秋的辦公室,見葉知秋正跟兩位工作人員交代什麼,臉上盛著一貫溫馨的笑意,仍是端莊祥和的樣子,方才醫院裡的委屈竟沒留下一絲痕跡。馬青城不得不佩服葉知秋忍辱負重的本領,做夫妻這麼多年了,仍測不透她的深淺。葉知秋早已看到他了,笑道「老馬,飯在我這裡,要不要去蒸一下?」馬青城忙道「不用不用,只要能對付肚子就行。」老婆這般灑脫,馬青城蓄了滿腔的憐香惜玉都無用武之地了,不免有點掃興。
馬青城拿了盒飯回到自己辦公室,獨自索然無味地吃了午飯,又有電話打來,又有人來找他,雜七雜八的事就像路邊牆角的野草不時地會冒出來的,替他人做嫁衣裳就是這個樣子。忙了一陣看看表,竟然已經快兩點了。忙打電話樓上樓下找司機,下樓時記著去跟葉知秋關照一句「安子翼約我下午去他家,待會你先回去吧,別等我吃晚飯了。」葉知秋追出門來,盯了句「魂靈生著點,說話托牢下巴,別忘了我跟你講過的!」馬青城匆匆應著去了。
再說安子翼暗暗慶幸馬青城晚到了一步,聽得鈴聲便打開了門,點著馬青城道「你老兄什麼時候改得了拖拉作風?我就不信從前跟葉知秋約會也趟趟遲到!」馬青城卻意味深長地盯了他一眼,笑道「我是照顧你呀,魏紫說有個漂亮的女記者來採訪你,老弟,留點神,魏紫那張馬臉又拉長了三分。」一邊滿屋子東西南北掃了一圈, 問道「人呢?莫不是我把她嚇跑了?」安子翼苦笑道「劉曉慶說名女人難當,其實名男人更難當,只要有女的跟你說幾句話,便是與你有什麼勾當了。」說著做了個手勢,點點小苦畫室的門。馬青城驚道「你老婆在家?何不叫來一起談談?」安子翼擺擺手「算了,你知道她那性子,還是別惹她太平。」便從冰箱裡取出兩聽啤酒罐頭,道「好幾天沒回家,家裡連點熱水都沒有,喝這個吧。」叭地開了蓋,遞給馬青城。馬青城接過喝了一口,道「晚上跟華泰的黃先生吃飯,我想要趁熱打鐵,把這件事敲定下來,便擬了個協議草案,子翼兄過過目,看看還有什麼補充修改的。」便從皮包里拿出幾頁紙來。安子翼瀏覽了一下,笑道「你老兄做做這種八股文章還不是倚馬千言的?我是最怕這種事情。就只加一條,要那姓黃的先付一半稿費,他是要拿我們去發財的嘛!」馬青城沉吟道「現在外面出畫冊,反倒是要自己貼錢的多,黃先生也真是一片赤誠了。」安子翼嘿嘿冷笑道「你馬青城是菩薩心腸還是黃魚腦袋?他們這種人會做無利可圖的生意?這些名字甩出去都是梆梆響的,他出這套圖冊等於為他們公司做了個天大的GG,以後便會財源滾滾而來的呢!現在是市場經濟,你做君子,人家只當你貨色賤。聽過這麼一則笑話嗎?一個賣鞋的,初始規規矩矩按質論價,價錢公道,卻十天半月賣不出一雙鞋。他火了,稍作包裝,將鞋價翻了幾番,結果炙手可熱,供不應求。價錢價錢,便是你的價值,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你的社會層次。有些三四流畫匠,見了外面的商人跟狗見了主人似的,只要能在外面開個畫展出本畫集,白送畫不算,叫他幹什麼都成。到了我們這個層次, 豈能如此輕賤自己?青城兄你說呢?」馬青城笑道「所以,我是特特地地來請教你的。子翼兄說得極有理,我聽說子翼兄到外面賣畫,三千塊一尺,不到這個價寧願不賣。我就把這一條加上去,只是稿酬的標準定在哪個價位呢?」安子哭瀟灑地一持頭髮道「我的想法是具體數字先不要定,待日後個別洽談。雖說人這套圖冊已屬一流之列,十個指頭伸出來還有長短呢。倒是這個名單,還要仔細斟酌,若是該人的沒人,不該人的人了,平白鬧出點風波來,反倒把好事做壞了。」馬青城道「我也只是初步篩選了一下,難免掛一漏萬,子翼兄儘管直言,今天在這裡說的話便不會出這扇門的。」安子翼道「這套圖冊領銜者自然應是魏子峰哆,怎麼算也輪不上陳亭北呀。」馬青城道「只是黃先生特別偏好無極畫,這也是他提出來的。再則,最近一段時間無極畫又星星點點火紅起來,起碼有四五個地方要建韓無極筆墨家。令舞鎮的無極藝術紀念館,省里都下了紅頭文件的。」安子翼搖搖頭,哼地冷笑道「現在的人,玩現代玩膩了便去玩古董,他媽的哪裡挖出只破碗也說是哪朝皇帝老子御製,便價值連城了。你說說,這韓無極的畫誰見過?吹得天花亂墜,我真懷疑是不是陳亭北自己杜撰出來的呢。你從前做過他的學生,你心裡該有數的。」馬青城膘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笑道「關於無極畫我沒有深人研究過,其實你們中國畫研究所可以做這個課題的。不過,據我所知,陳亭北並不喜歡人家稱他無極畫傳人,骨子裡他是一直想樹立他的陳派藝術,譬如他的鶴行筆啊捲雲墨啊。」安子翼擺擺手道「不管他取了多好聽的名稱,也不過是從李公麟、陳章侯那一路下來的老技法。既然黃先生喜歡,我們也不好多說。只是這曹荒圃,作為書法家並不過譽,那幾筆竹石草蟲實不敢恭維,他能人此圖冊,我們研究所幾個專職畫師筆墨都在其上,如何交代呢?」馬青城道「這倒也是, 日後黃先生若有意出字帖,曹荒圃可當之無愧了。」便摸出筆將曹荒圃的名字劃了。安子翼包斜著眼看著馬青城,微微笑道「青城兄,你是彌陀佛的面孔曹孟德的機謀,布下這等陣腳誘我鑽進去。」馬青城慌忙道「子翼兄,此話從何講起啊?」安子翼便指著辛小苦三個字笑道「你既邀我做編委會成員,又將她也拖了進去,旁人只道我假公營私為老婆抬轎子。這種時候給我栽贓,你說你鬼不鬼?」馬青城肚子裡嘀咕 瞧你老兄想當美協主席想成精了,簡直是處處設防、步步為營啊!便冤枉鬼叫起來 「子翼兄,你也太聯想豐富了,我也是受你之託,你不是讓我在新紀元畫展評委會裡替辛小苦多美言幾句麼?我便想若給她出本畫冊,人們當會刮目相待的,也不用多費什麼口舌了,反正是有人出鈔票嘛。」安子翼道「如此說是我錯怪你了,虧你多費心思了。不過,那新紀元畫展評的是單幅作品,我知道小苦現在畫的那幅挺不錯,只求你說兩句公道話。這中華墨寶圖冊要求卻不同了,要綜合各方麵條件平衡,資歷、權望、作品達到的高度等等,小苦自然是差了點,我是有自知之明的。」說著,便將辛小苦三字塗去了,在下面寫上馬青城。馬青城湊過去一看,捉住他的手道「這怎麼成?子翼兄你不要反過頭來做我呀!」安子翼將他的手扒開,笑道「老馬,你也不要太謹小慎微了,古語中也有舉賢不避親的。你的功底我知道,只不過平常操持美協具體事務,都為他人作嫁衣了,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大家不會有意見的。況且,老馬呀,對於你來說,這樣的機會是不多了,若是為了顧及人家背後一點閒言碎語而錯失良機,你會後悔一輩子的!」馬青城被安子翼這幾句話說得滿腹心酸,差點沒落下眼淚。暗想,只道安子翼為人狡詐虛偽,難得他有這份體諒之心,長嘆了一聲,正熱辣辣地要把心掏出來,那門鈴忽然聲遏行雲地唱起來,把馬青城嚇了一大跳。
安子翼一邊起身一邊嘀咕道「奇怪,這時間我並沒約什麼人來呀,大概找小苦的。」便去門廳,眯起一隻眼從貓眼裡往外看,是個矮矮壯壯麵色紅潤的中年漢子。心想 又是他,這種沒文化的就是不懂規矩,不曉得打個電話預約一下的!欲待不理睬,又想他必是聽到腳步聲了,一旦不屈不撓地把起鈴來反倒麻煩,只好將門拉開了一半,身子堵著視線,道「瞿老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上門前要先打電話。現在我有客,你進去不方便,有什麼要緊事嗎?」瞿老闆忙欠了欠腰道「我正好路過,順便彎過來看看的,中午有朋友請我在碧波春飯店吃日本料理,離這兒很近。安教授忙,我就不打擾了。這一千塊錢給你,是上回那幅張大千宛轉女郎的鑑定費,說好的,百分之二十分成,安教授你點點。」安子翼一把抓過錢往胸兜里一塞,道「用不著點了,以後再說吧。」他擔心馬青城聽到動靜會跑過來,欲關門驅客,瞿老闆卻用腳板抵住門道「安教授稍候,還有一事,我剛收到兩幅畫,賣主說是家傳無極真跡,要價很高,想麻煩安教授鑑定一下。畫你先看著,價錢我們再約時間面談如何?」安子翼此刻只想他快走,接過畫卷道「好吧好吧,你先放著,我看看,我們再電話聯繫。」說著便關了門,差點夾著瞿老闆的褲管。
安子翼順手把那捲畫插在門廳放傘具的塑料桶里,轉回客廳,搖著頭對馬青城道「莫名其妙,拿著個什麼局長的條上門要畫,那局長也只是一面之交,不給又不好,給又給不起,經常有這種事,頭痛得要命。」馬青城道「你怎麼打發了他?」安子翼道「有什麼法子?沒時間跟他纏,只好答應隔幾天來拿,到時候少不得塗幾筆搪塞了。我們還是言歸正傳,老馬,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推辭了。」馬青城方才隱約聽得來人說到鈔票什麼的,便知安子翼言不由衷,也不點穿,只作無可奈何狀,笑道「子翼兄這麼抬舉我,我就來做個陪襯吧。」心裡卻是一塊石頭落了地。他在定這份名單時,幾次把自己的名字寫上,想想不妥,又塗掉。現在是安子翼提出的,既撇清了自我吹噓之嫌又了卻一樁心愿,真是不枉此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