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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8:04 作者: 王小鷹

  且說辛小苦近幾個月來為了創作選送新紀元畫展的作品,將自己囚禁在那間不足九平方米的小畫室里,夜不解衣,食不甘味,窮竭心計仍未達到所求的境界,幾乎已經山重水複陷人絕境,不意得了韓此君的《離騷圖》,心竅洞開,欣喜若狂,奔跑著下了山,卻怎麼也找不到她的那部湯姆斯了。問管車棚的老伯,老伯生氣道「在我手中從來沒有丟過一部車!別看我有點歲數,眼力是在琅琊山里煉出來的,來取車的人必是用鑰匙開了車鎖才放行的。你的車鑰匙呢?拿出來我看看。」辛小苦摸遍口袋沒有車鑰匙。房門鑰匙是吊在腰間皮帶攀上的,車鑰匙呢?莫非在山上丟了?細想方才推車進棚的情景,猛拍腦袋存車時壓根沒把車鑰匙取下來!老伯聽她這麼一說,嘿嘿冷笑道「現在人花頭經太多,你叫我怎麼信你?若真是那樣,也怪不得我,要怪你自己,啥事情這麼失魂落魄?天沒有塌,地沒有陷,跟男朋友吵相罵了?」辛小苦別轉身就走,老伯衝著她背影喊「你還是到琅琊山派出所去報個案吧」小苦沒有那個心思,雖則那輛湯姆斯也是小苦心愛之物,他們搬進新居之後,為了讓小苦外出寫生方便,安子翼特地托人從外匯商場裡東挑西揀買回來的,質量自然好,小苦騎來十分得心應手。然而,比起畫夾里那張《離騷圖》,這湯姆斯又算什麼呢?韓老師給予她的才是無價之寶呢。眼下最要緊的是趕回去依照《離騷圖》之法重畫她的《女蝸補天圖》!辛小苦毫不猶豫地登上了進省城的長途班車。

  辛小苦從腰上解下鑰匙開門時便聽得屋裡有人說話,心中疑惑。先把身子掩在門後,探進半個腦袋,客廳的門翁開了一條縫,只見安子翼神情飛揚侃侃而談,不知對象是誰。小苦沒好氣地將門吮螂一推,道「鬼鬼祟祟地回家,嚇得我半死,還當強盜人室了呢。」安子翼笑道「你回來得正好,沙沙等你多時了呢!」小苦已一腳跨進客廳,卻是觸目驚心,省報當紅記者沙沙穿著曲線畢露的緊身羊毛衫,赤著腳,盤腿坐在沙發里,玉環琳琅的手臂軟軟地搭著把手,指間夾著支細長的摩爾煙,一副墉懶消閒的滿足。小苦自然明白這個上午這兒發生了什麼,欲待發作,又覺無聊,便冷笑道「大記者哪裡有這等閒工夫?怕不是急猴猴找我給你當紅娘?沙沙因見我嫁了個好老公,便以為我有火眼金睛洞察男人里外。可惜你下手太晚,世間好男人太少,差不多瓜分完了。我若真有分身術,定規將我們安子哭一分二,分一個給你了。」沙沙已穿上鞋,調整了坐姿,笑道「你不要嚇我,誰敢妄想你們安子翼呀,我從未見過男人這麼欣賞自己的老婆,兩個多小時盡在吹你的事。」辛小苦道「怪不得我在琅琊山上耳朵一陣陣熱,原來是有人在咒我。」安子翼忙道「沙沙要為報紙周末特刊撰寫夫妻藝術家的專訪,我跟她談了你的創作情況,她說一定要和你親自談談,增加感性認識,一直等到現在。」小苦強忍著道「沙沙的感性認識還不夠呀?再認識下去,只怕要將我剖腹掏心生吞了呢!」便甩手衝進小畫室,將門呼地關上,跌坐在椅子裡,氣得渾身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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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個時辰,安子翼推門進來,笑眯眯地從背後擁住小苦雙肩,貼著她耳根輕聲道「沙沙答應幫我寫專訪,醫院裡人多眼雜,我只好帶她到家裡來談。記者的時間沒個准,她突然說要來,我打電話給你,你已經走了呀。」說罷,便去咬她細小的耳輪。辛小苦抬手狠命朝後掄去,正巧打在安子翼面孔上,安子哭痛得哦喲鬆開手,辛小苦便起身跑進廁所,她不願讓安子翼看到自己淚流滿面的軟弱樣子。她卻發現廁所間一片狼藉,大理石梳妝檯上東一團西一團都是卸妝的手紙,木梳上纏著焦黃的捲髮,水池壁上一圈污垢,而那瓶夏士蓮潤膚乳橫倒在池邊,浮液溢出一大攤這卻是她平時用的惟一的化妝品。小苦再也忍不住了,啞著嗓子吼道「安子翼,我警告你,以後不准你那些野女人碰我的東西!下三濫的娟婦,弄得滿世界狐臭,那張砂皮臉便再是靈丹仙藥也塗不平的!」一邊說,一邊將梳子瓶子頃令吮嘟丟進垃圾箱,又從浴缸里取下軟管噴嘴龍頭,擰開了,團圈沖洗起來。安子翼正一腳踏進來,夾頭夾腦淋了一身,忙縮步,也惱了,斥道「你看你那歇斯底里的腔調,跟你家弄堂里的潑婦有什麼兩樣?真是什麼地長什麼草,什麼樹結什麼果,骨子裡的沒文化!」辛小苦冷笑道「我們是下只角出來的沒文化,卻比那些有文化的懂得廉恥。他媽的至少不會光天化日跑到人家家裡去脫褲子!」安子翼雙手掩耳道「慘不忍聽啊!看看如此清水出芙蓉的相貌,竟也會說髒話,你不怕污你的嘴,我卻怕髒了我的耳朵。來來來,索性替我洗洗吧。」小苦不理他,只顧沖那妝檯和水池。安子鬢便又道「我有點健忘,你還記得嗎?當初你給我寫那封火辣辣令人不可抗拒的信,我好像也是個有婦之夫吧?我們倆第一次做愛,好像也是在我和前妻的那張棕繃床上吧?」小苦頓時被槍彈擊中,嘴被封牢,卻封不住眼淚撲簌而下,任噴嘴裡的水嘩嘩地澆在地上。安子龔連忙將龍頭關了,胡亂拿拖把擦了擦地。見小苦哭得傷心,便道「好了好了,你現在是愈發地任性了。你曉得現在是我要緊關頭,還要由著性子作。我好不容易說動沙沙給我寫篇專訪,在省報上發人物專訪是要報選題送審的,好不容易上面也通過了,人家正兒八經來採訪,差點就被你攪亂了。」小苦白了他一眼道「我卻不信那張砂皮臉一篇文章有偌大法道,她給你胡亂吹幾句你就當上美協副主席啦?」安子哭卻笑道「我現在的目標不是美協副主席而是美協主席,懂嗎?我的小精怪!」勾起食指在小苦弧線優美的鼻樑上颳了一下,又道「我怎麼會指望她一篇文章呢?這叫輿論先行, 自然還有方方面面的關係要搞定。你當我歪著脖子孵在醫院裡陪那活死人開心啊?你知道天天到醫院裡去探望魏老頭的都有什麼人?」辛小苦冷冷一笑道「我對他們不感興趣,不過是些錦衣繡囊徒有虛名的俗物罷了。依我之見,這主席副主席也不過是頂紙冠,何必煎熬心智去謀取?有那工夫不如推敲筆墨,磨出震古爍今的作品來。藝術家一當官,藝術天性便被扼殺了,像魏子峰若不作什麼主席,說不定也會畫出幾張好畫的。」安子翼嘆道「自然有這份清高是好,可惜在這狼奔家突蠅營狗苟的紛世,不過是一種可憐的阿Q精神法。你想想,魏子峰若不是美協主席,就他那些畫,能稱大家麼?當年在美院讀書時,我偶發奇想,以書法中錐畫沙之法勾勒人物,運筆時藏疾於澀,勁險卻不失圓渾,使畫面厚朴凝重。當時魏子峰見了大為讚賞,遂收我為開山弟子。不久,魏子峰即以此法作岳飛滿江紅詞意圖,於全國美展上獲一等獎,評論稱他中年變法,獨領風騷。那時候,陳亭北的鶴行筆還風靡畫壇,人稱畫中瘦金體,魏子峰便自我標榜為畫中漢篆,以此與陳亭北抗衡。我於畫壇嶄露頭角時都說我學魏子峰風格,豈不知魏了峰的風格卻是我安子翼創造出來的,是我安子翼成就了他魏子峰!」安子翼說得激動,一縷頭髮撩在額前。停停,又道「自然我也曉得,當初我若頭頸硬撬撬地跟魏子峰理論,恐怕也不會有今天的我了。就像你那位至尊至賢的韓老師,真正是個沖頭,不知天高地厚去跟魏子峰提意見,落得個沉沙折戟、身敗名裂的下場。韓信能忍胯下之辱方成就了大業,垂名千古啊!」將額前頭髮往後一撩道「你看看,我已是白髮叢生了!魏子峰終於功德圓滿,可以安息了。也該是我安子翼登台亮相、一展風采了!」辛小苦伸手在他額角尋得一根白絲,稍一使勁拔了下來,繞在指間,那神情便柔順起來,憂鬱道「卻不知天意如何?魏子峰突然這麼一倒,多少人眼睛碧綠盯著這隻位置?蝦有蝦路,蟹有蟹路,到底鹿死誰手呢?」安子翼就喜歡她這種抑鬱纖柔的樣子,便一把將她擁來,道「你死我活!所以,你要體貼我,幫我,不要跟我作。來,現在就給我一點力量吧!」擁著她往臥房去。小苦已是軟軟的了,卻掙扎著道「不……我怕得愛滋病!」安子翼更箍緊了她道「你這小精怪,你方才沒看見垃圾筒里有醒靛草紙呀?我連根指頭都沒碰過她。你不要太殘酷……這麼多天了一」嘴巴已伸進小苦的頭頸。小苦不再徒勞動彈,哼哼哪哪由著他抱進臥房。

  儘管安子翼身邊美女如雲,最令他醉心的還是辛小苦。小苦無有閉花羞月之貌,亦非淑質、美德的賢惠女子,且性格孤傲,喜怒無常,忽而如冰如雪,忽而如火如茶,叫人難以捉摸。安子翼卻欣賞她獨具的清流絕俗,只這一點便使她的許多缺點都變得魅力無窮了。安子翼畢竟是個藝術家,為此竟不顧輿論,破費錢財,終於跟前妻離了婚,將這個精靈似的小女人堂堂正正地摟進自己懷中。安子哭心滿意足地睜開眼睛,卻看見辛小苦斜倚著身子靠在床頭,上身空落落套了件毛衣,雙目微合,紅唇半開,那神情和姿態都閒得不能再閒,遠得不能再遠了。安子哭笑道「你認不認輸啊?我可是又來勁了呢!」說著便將手插到小苦的毛衣里去,他喜歡看著小苦在他的撫摸下變得酥軟嬌弱氣息奄奄的樣子。這一回小苦卻啪地將他手打掉,魚精似的骨碌滑下床,喘道「今日讓你得了便宜,哼,君子復仇十年不晚,你等著吧!」安子翼雙手枕腦,饒有興致地看她穿絲襪。見她兩頰泛紅,雙目含情,更是比往日平添了許多嫵媚,便忍不住從被子裡伸出腳丫子去撩她,小苦躲開了,冷下臉道「你儘管鬧,可別把正經事忘了。我問你,你們評委會究竟什麼時候最後投票?」安子翼拉起被子將頭蒙住,瓮聲道「瞧瞧瞧,又來了,我最怕見你這副女強人面孔。」小苦隔著被子捶了他一拳,道「好啊,我就知道你哄我,名單已經內定了是不是?肯定把我刷了,把魏家那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塞上去了,是不是?」安子哭掀開被子吐口惡氣,道「我的姑奶奶,這幾夭誰還有心思顧那事?都盯著魏老頭的心臟監視儀看呢!原先是定在明天舉行評委會最後投票的,現在看來投不成了。」小苦一聽便雙手合一念了句阿彌陀佛。安子翼詫異道「你不是早畫好了嗎?到底送女史藏還是送山鬼?我的意思,女史茂在內容上會討巧些。」小苦微微一笑道「不要女史咸也不要山鬼,我有新的靈感,我要重畫女娟。真是天助我也, 自然你們評委會越晚投票越好,我的時間可以充裕些呀。」安子翼道「我是已經厚厚臉皮把你提進候選名單中了,不過不能百分之百打包票的,投票都是無記名的,誰能左右得了誰呀?我暗地裡拜託馬青城多為你美言美言,再露骨反倒要適得其反了。」辛小苦卻道「能進候選人名單便足夠了,也不必托馬青城幫忙,我要讓每個評委都心悅誠服地投我的票!」安子翼一愣,旋即笑道「嗜,那麼有把握?有什麼靈想妙得說給我聽聽。」辛小苦遲疑不定,說,還是不說?電話鈴卻驚天動地鬧起來。

  小苦隨手拎起話筒「喂,找誰?」對方是個陌生男子的聲音,道「你好像不是沙沙吧?剛才有哪個姓沙的給我打拷機?」小苦一聽便來火,道「你打錯了,我們這兒沒有姓沙的!」卻被安子翼騰空魚躍一把奪走了話筒,道「哦你是郝固先生是吧?對對對,剛才是沙沙小姐給你打的拷機,她正在我家採訪……我是美院的安子翼呀……不敢當不敢當……郝先生,事情是這樣的,沙沙小姐打算為我寫篇專訪,她來我家看畫,對我近期的變法之作頗感興趣,卻又不得要領,故而她想請教你,與你一起探討些藝術上的問題……對對對,一定請你過來看畫。最近有位香港大公司老闆,特別欣賞我的畫,選了兩幅送去參加秋季拍賣了……我去年就人選英國劍橋的世界名人錄啦……你們都是大忙人,你跟沙沙小姐定時間,我做東,友誼商城頂樓旋轉餐廳怎麼樣?聚聚,一起聊聊……郝先生,真是相見恨晚,來日見!」

  安子翼放下電話, 時卜地親了小苦一口,笑道「我又打了一個勝仗,郝固這個頑固堡壘被我攻破了。」小苦道「就那個首先攻擊魏子峰的青年評論家麼?」安子翼冷笑道「還青年啊?恐怕已過不惑之年了。從前不過是個中學教師,倒是有點小聰明,也讀了一些書,就靠批評魏子峰一夜之間成了名人,文壇新秀,青年評論家,眼睛便長到額角上去了。好幾個場合我們見過面,他對我愛理不理。我並不計較,因為我是魏子峰的首席大弟子嘛。這次我讓沙沙給他打電話,沙沙從前跟他在一個農場呆過,也有過一點貓膩的事,這一招果然靈啊。」小苦揚起柳梢眉道「我卻是不信,他不會畫畫又如何懂畫?既不懂畫又如何評畫?」安子翼道「這正是他的長處呀,因為不畫畫也不懂畫,便無許多陳規陋習和門戶之見,便可以態意縱橫我行我素地創造觀點,,發明主義,將文章寫得信屈瞥牙而搖曳多姿,愈是人看不懂愈是層次高雅。如今世人大都喜歡附庸風雅,愈是沒文化愈怕人家說你沒文化,愈是蠢貨愈怕人家說你蠢,便像皇帝新衣里的大臣們,明明沒看見卻說好好好,明明看不懂卻道高高高,郝因之流便因此青雲直上,這就叫做時勢造英雄,懂吧?」小苦味地一笑道「這麼說來你也是怕人說你蠢的蠢貨哆?」安子翼嘆了口氣道「尺蟆之屈,以求伸也,龍蛇之蟄,以求存也。我是裝蕙,如板橋先生言,難得糊塗!」

  說話其間,兩人都已穿戴整齊。安子翼一看手錶,驚呼「快一點了,怪不得肚皮都癟了。下午我還約了人來,難得從醫院脫身,好多雜事要處理。小苦行行好,快弄點吃的來。」小苦道「家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康師傅紅燒牛肉麵。」安子翼愁眉苦臉道「一想到那防腐劑的氣味,我就倒胃口。」小苦道「你是山珍海味吃刁了嘴,康師傅GG說,絕對不含防腐劑的,我天天吃它也沒倒胃口嘛。若不然,你自己到外面吃去,我可沒那閒工夫,已被你搞掉了一個多小時。」安子翼便道「好好好,康師傅就康師傅了,給我加個荷包蛋總可以吧?」小苦道「你不看看你的肚子,都有點凸出來了。」說著便轉身去廚房。不過三五分鐘光景,辛小苦便端著碗康師傅出來了,卻見安子翼正在觀看韓此君的《離騷圖》,竟沒有覺察她。辛小苦放下碗,尖聲叫起來「誰讓你隨便拿我的東西啦?誰讓你擅自進我的畫室啦?」便去奪那《離騷圖》。安子翼一閃躲過了,道「我倒要問問你,你今天恐怕不是到琅琊山寫生去的吧?」辛小苦雖有些虛,卻毫無愧色,道「我是去了琅琊山,韓此君是到令舞鎮看陳亭北的,半路上遇到的。你又抓到什麼了?我看這幅畫好,問他借了來臨臨,須得老公事先批准麼?」安子翼淡淡一笑道「逗著你玩的。我要吃他韓此君的醋,我不是太糟蹋自己了嗎?只是你說這畫好,我看也沒什麼新意,任他怎麼變形總變不過畢卡索吧?」小苦道「正因為這不是畢卡索而是韓此君呀。我想仿此法作女蝸補天,設想一下,不是絕妙嗎?」安子翼不動聲色地道「你可以試試,不一定會討巧。」小苦並不爭辯,只將《離騷圖》捲起,放回畫室,又帶上門。安子翼已捧著康師傅狼吞虎咽了。小苦奪下他的筷子道「我跟你約法三章,在我的女蝸圖畫好之前,嚴禁你再擅自人我的畫室,聽見了嗎?」安子翼又奪回筷子道「聽見了我的賢夫人,我哪裡還有空來指導你畫畫?」一筷挑起半碗面塞人嘴中。小苦將另一碗麵也推到他面前「你吃吧,我一點都不餓,氣飽了!」安子翼嚼著面道「你是多氣的,就為了那個沙沙?值嗎?你已曉得我何故要叫她來的。」小苦道「誰氣她了?她攪得我都忘了告訴你,我的湯姆斯在琅琊山下被人偷了!」安子哭一嘴面含著像排鬍鬚,瞪著眼道「什麼?你沒存車?」小苦道「就是在存車處被人偷的。」沒敢說自己忘了取下鑰匙。安子翼道「那就該要管車的賠償麼,你報案了嗎?」小苦道「報案有什麼用?誰會為你一部車去當福爾摩斯?又不是小轎車。」安子翼道「不是小轎車,卻也花了我五六千塊錢,還不包括捐照會什麼的。好歹報個案,萬一抓住了,也好去認領。你倒大方,丟了就丟了,甩甩兩手回家了。花我的錢你就不心痛了是吧?」小苦一推桌子站起來,在鼻孔里哼了一聲,包斜著眼道「只道是雅量高致的風流名士,原來也是錨株必較的凡人俗夫!不就萬把來塊錢嗎?我會還你的。」安子哭道「雇唱,好大的口氣。卻不知猴年馬月還得清?」小苦急了,道「你拿去我許多畫送人情, 已經兩清了。」安子翼手指叩擊著桌面,冷冷道「且不算你那些畫值多少錢,單你欠我的東西,你能算得清嗎?」小苦自然明白他指什麼,一口氣憋住,心裡恨得不行,只想朝他趾高氣揚的臉上唾一口。

  門鈴卻在此時歌唱般地響起來。兩人對看了一眼,安子翼起身去開門,門外站著個瘦高個的文儒青年,朝安子翼畢恭畢敬一鞠躬,規規矩矩叫道「安所長,我沒遲到吧?」安子翼忙展開笑臉道「龍飛,來來來,你向來是標準鍾。」龍飛便將腳邊的一隻紙箱搬進屋,笑道「安老師,我們公司最近從產地買了些鳳梨,味道很特別的,你自然不稀奇,客人來了擺擺盤子卻是很拿得出手的。」安子翼板下臉道「小龍,我跟你講過多少次了,不要帶東西,你真是屢教不改。下回再犯,我就讓你原封不動地搬回去!」龍飛道「安老師,這算什麼東西?你也太……好好,下不為例行吧?」安子翼搖搖頭笑道「你這個人啊」便喊「小苦,龍飛來了,倒杯咖啡」客廳里卻沒有人應。安子翼對龍飛道「沒辦法,她這個人,一畫畫就成了聾子。」龍飛忙道「不要驚動師母,我自己來。」便熟門熟路從磁化礦泉壺裡倒了杯白開水。安子翼道「這哪裡行?茶葉也有的嘛。」龍飛道「我試試這水味,看看是不是該換膽了。」便喝了一口,嘖嘖嘴,道「還行,下個月我叫人送只新膽來。安老師,這壺用用你覺得怎麼樣?」安子翼道「不錯,挺方便,特別適合我們這樣的家庭。有時候兩個人都鑽進畫室,哪裡有心思燒水?我因為喝濃茶,也辨不出水味。 自從用了這壺,便再也聽不到她罵水臭了。」龍飛道「就是要經常換膽,否則比不用這壺更不好。這事我會替你們記住的。」安子翼道「裡面坐吧,畫帶來了嗎?」龍飛道「帶來了。上回師母說哪只龍頭常漏水?我把工具帶來了,修修看,不成再找水暖工。」安子翼道「這種事體我是搞不清楚的。」便去敲小畫室門,喊著「小苦,龍飛來修龍頭,你說是哪只龍頭?」小苦裝聾作啞不得,只好出來。她最膩煩這個龍飛巧言令色阿談奉承的樣子,只差沒撲上來叫他倆爹媽了。卻又不得不接受他,許多亂七八糟的事體真是少不了個動手動腳的。他們這套住房便是龍飛一手操持裝瀟的,只花了三萬多塊錢,卻做得璞玉渾金富麗而不失典雅。辛小苦聽龍飛喚她一聲「師母」便渾身起雞皮,忍著,淺淺笑著領他去廚房修龍頭。這龍飛確也是個文武雙才,七弄八弄沒幾下便將龍頭修好,笑道「橡皮墊就是容易老化,現在市場上已經有一種新產品,哪日我替你們全換了。」小苦忙道「橡皮也蠻好的,你也忙,不必了吧。」又道,「你們談,我不打擾了。」便又鑽進自己的畫室。

  龍飛洗淨了手,這才取出自己的畫來,雙手捧著遞給安子翼,道「安老師,我是照你的意見重新構思的,周圍有幾位畫友都說好, 自然是安老師的功勞。」安子哭展開一看,倒是暗暗吃驚。這龍飛原是畫的《胡茄十八拍圖》,實是庸常筆墨,卻死皮賴臉纏著他推薦參加新紀元畫展,他只是搪塞著指了幾處不足。這回這小子倒像是開了天竅,構圖筆墨均煥然一新,莫非受了誰的點撥?細琢磨,那運筆行線有點像陳老鶴的鶴行筆,而誇張的形態卻是韓此君的風格。心裡也明白了幾分,卻不動聲色,只笑道「嗯,果然有很大進步。你放心,評委會開會時我會竭力推薦的。還是那句話,要有兩種思想準備,你還年輕,來日方長嘛。」便將畫收了起來。龍飛道「真不知如何感謝安老師。」又抬起屁股欠了欠身子。安子翼當他要告辭了,便立了起來。誰知他又坐下了,捧起杯子抿著,並無走的意思。你那杯子裡不過是白開水,還品味什麼呢?安子翼抬腕看看表,約好馬青城的時間快到了。龍飛放下杯子,仍坐著,手在膝蓋上搓來搓去。安子翼便問道「小龍,你像有什麼事?有話直說嘛,怎麼變得不爽氣了?」龍飛這才期期艾艾地開口道「這個……真不好意思,就是。…上回安老師買去的那張虛谷,假雖是假的,到底是我太爺爺的遺物,我母親聽我賣了它,竟氣得生了場大病,硬是到親戚朋友家借了錢,逼我贖回去。這事怪我欠考慮,只好厚厚臉皮來見安老師。錢我悉數奉還,還請安老師大人不記小人過啊!」安子翼先是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忽然大笑起來,點著龍飛道「你呀,真拿我當三歲小孩玩過家家了。你當我不知你的心思?定是有人對你說了話,你以為我把真品當鷹品吃了是不?你不想想,我藏著的畫,上至宋代二米,下至當朝林風眠、豐子愷,足可以開個小型博物館了。我哪裡會稀罕一張虛谷?你還不知道吧?這回香港蘇富比拍賣會征了我一副中堂人物,底價便是幾十萬港幣。當時若不是你急於出手那張畫,又是關係你兄弟的前程啦,又是弄不到錢不能向母親交代啦,走投無路的腔調,我哪裡會做那種傻瓜?這才是好人做不得,好心當作驢肝肺了!」說得真來氣了,一拍把手站了起來,唾沫直濺到龍飛臉上。龍飛慌得也跳起來,連連道「安、安老師你誤會了,我決沒有那種意思。」安子翼冷笑道「你要收回就收回吧,錢也不要還我,就算我贊助你兄弟的。只是那畫不知被我隨手一塞塞到哪裡了,你等等,讓我去找來。」龍飛連忙轉到他面前攔住,賠笑道「不不不,不必了,安老師不必去找了,我自會去回復母親。安老師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可對天起誓,決沒有那種意思。都怪我母親,年紀大了,反反覆覆的。」安子翼正色道「不管你收不收回,話得說清楚,你那張虛谷確是度品。當時買下這畫,我也擔心判斷有誤,特地拿去請教魏子峰,那可是畫壇泰斗,一錘定音的。他看了當下就說,這假做得也高明,卻瞞不過我。當時,魏子峰的女兒也在場的,你若不信,我可叫他女兒出個證明如何?」龍飛道「哎呀安老師,你說這種話!只是我現在沒有地縫鑽不進去,給我留點面子吧。安老師,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就當我沒提那事,有用得上我的,儘管打拷機呼我。」便逃似的告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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