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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8:00
作者: 王小鷹
此刻陳亭北和沈瑪莉就坐在廊下,正在聽傅小槐說戲。縣劇團準備把連台本戲《丹青淚》濃縮成一台大戲參加省裡面的戲劇會演,本子改好了,傅小槐拿來請陳亭北提提意見,正巧碰上曹荒圃。曹荒圃也驚訝傅小槐跟亡妻長相相似,便邀請她一起到蟲穴作客。沈瑪莉盯著傅小槐看了半天,笑道「我只在照片上看到過大姨,照片和真人總有距離,我倒覺得傅阿姨跟我媽更像。不過,我媽遠不及傅阿姨這般神采飛揚呢。」傅小槐自己沒有孩子,見了沈瑪莉這等好相貌好氣質的女子,心裡也十分喜歡,倆人一見如故。傅小槐把修改後的《丹青淚》一幕一幕說與陳亭北聽,沈瑪莉竟也聽得十分投人,關節處還抹眼淚。曹荒圃引韓此君進來,陳亭北便做個手勢叫他們不要打斷傅小槐。曹荒圃便示意韓此君坐下,陳良諸便進廚房替他泡茶。這時,傅小槐正說到韓無極流落東洋的曾孫韓妙鹿幾經周折終於回到家鄉,重振無極畫館的那段戲。韓妙鹿的畫藝正如日中天之際,不期遇上了賣藝的凌霄女,兩人一見鍾情,演繹出一段跌宕哀婉的故事。傅小槐說到興頭上,起身舞了段戲中凌霄女的錦帕舞。沈瑪莉玉掌雙合,嘆道「真太美了,傅阿姨的身段哪裡像過了四十的人啊!」傅小槐笑道「不行了不行了,要是早十年,我還想在這段舞中加幾個鶴子翻身的。」便坐下,又道「這次重排,改動最大的便是凌霄女和韓妙鹿的這段戲了。陳先生你先前看的連台本戲中,凌霄女是個紅顏薄命的弱女子,受盡雜耍班主的欺凌,遇到韓妙鹿這樣多情多義的男子, 自然是傾心相許。皇帝徵集美女,撫台聽了雜耍班主的密告,派兵包圍無極畫館,逼韓妙鹿交出凌霄女。凌霄女不願連累韓妙鹿,含悲忍痛自己鑽進撫台的大轎。現在,我們根據民間流傳,把凌霄女改成皇家畫室如意館中的宮女,掌管宮廷畫工的大學士因凱覷無極畫代代相傳的《傳神秘要》,命凌霄女裝扮賣藝人誘惑韓妙鹿,在新婚之夜將韓妙鹿灌醉,竊取了《傳神秘要》。」陳亭北道「這麼一改,凌霄女豈不成了閻婆惜潘金蓮?與你的戲路不對。」傅小槐道「我就是想開拓一下戲路。況且,這凌霄女決非閻婆惜見利忘義,也不是潘金蓮水性楊花。她為報答大學士知遇之恩作了奸細,卻又與韓妙鹿真情相愛,當官兵血洗無極畫館時,她拼卻一死救出了韓妙鹿。」沈瑪莉兩眼中又蓄滿了淚,輕聲道「這凌霄女還是個奇女子啊。」傅小槐道「這場戲是周館長親自改的,凌霄女心裡矛盾重重,很有戲做,與其他幾個角色的性格反差拉大了。我在頭場裡扮演堅貞不二的舞姬秦朵娘,第二場中扮演善良溫順的白忍冬,第三場中扮演一心想著鳳冠霞被做狀元夫人、卻撞死法場的羅珠兒,最後便是這位進退維谷的凌霄女。周館長說,這個戲是,準備了要去拿戲劇梅花獎的。」沈瑪莉道「傅阿姨,你們什麼時候公演啊?不知我能趕上看吧?」傅小槐笑道「這段日子正日以繼夜地趕排呢。」
陳良諸走進廚房,見楊嫂正張羅著煮茶,小炭爐上一銅吊水已咕咕地叫了,便在一旁候著。那啞婆便對著她哇哇叫,楊嫂笑道「她已經給韓先生泡了杯茶,也是好茶葉,正要端出去的。」陳良諸道「你這茶是煮給誰喝的呢?韓先生是你領來的呀。」楊嫂仍笑道「哦喲端午呀,我是好意,怕耽擱你們的事。」陳良諸差點要責問她紙條的事,還是忍住了。不一會銅吊里水就沸了,陳良諸自顧拿了只粉彩昆蟲蓋碗沖了茶,給韓此君端去。陳良諸走到韓此君身邊,韓此君卻未覺察。陳良浩看見他一雙眼睛痴痴地盯著沈瑪莉,惱恨得不行,便暗暗使勁踩了他一腳。韓此君方才驚醒,謊慌張張接過茶碗,潑灑了一半。陳良諸笑道「傅小姐,你的戲說得連曹伯父一廊子的蟲兒都屏息靜氣了。」曹荒圃也笑道「可見我的蟲兒都是通人性的嘛。」沈瑪莉皺了皺小巧的鼻子道「剛到姨父家真把我嚇出一身雞皮疙瘩來,到處是蟲叫,好像都爬到身上來似的。」陳良潔道「瑪莉要是睡在蟲穴不安生,就住到鶴案去。我的房間讓給你,你不要嫌鯉靛就好,床單被套都換了簇新的了。」瑪莉笑道「可不敢侵占良諸姐的閨房,我已在鶴影別墅訂了房間,約了晚上跟縣文化局的人談項目的。」曹荒圃生氣地吹了下鬍鬚「我這蟲穴里最是潔淨的了,你媽要是回來,斷不會住什麼別墅的!別看那別墅雕樑畫棟金碧輝煌,那裡邊偷香竊玉招權納賄蠅營狗苟的什麼都有,那才是真的鯉凝呢!」瑪莉仍笑道「我媽關照我了,就在令舞鎮買一塊風水好地,把姨媽的墳移過去,這蟲穴也要好好整修一下,姨父你也不要再過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曹荒圃一把鬍鬚風中白蟠似的索索抖動,跺了下腳罵道「好你個沈墨梅洋麵包吃得迷失本性了!你還不曉得你姐姐的心思?她要離開蟲穴她就不得安寧了!你們誰敢動動她,我拼卻這把骨頭便隨她去了!」沈瑪莉還想說什麼,被陳良諸暗暗戳了一下止住了。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向院子裡那座掩埋在雜草叢中的孤墳,一時都不做聲了,唯唯哪哪的蟲鳴便像水似的蔓延開來。還是陳亭北掙扎出來,道「今天的日子不談那些事,你個小蟲,不是藏著一套絕妙的粉彩昆蟲茶具的嗎?何不取出來,讓楊嫂煮回茶。瑪莉,聽說美國佬就喝啤酒和自來水是吧?今天讓你品嘗一下家鄉的茶。」陳良諸道「爸,還等你說呀?曹伯父早就叫楊嫂動作起來了。」正說著,楊嫂已擎著粉彩昆蟲圖案的托盤碎步出來了,將一隻只粉彩昆蟲茶碗依次排開,笑道「曹先生,你這茶葉從哪裡覓得的?沸水衝下去,轉而變得碧青透明,且有異香撲鼻,真是少見的好茶。」曹荒圃神氣平和下來,端起茶碗,吹了口氣,道「這是我從北下柳順手摘來的野茶,啞巴在鐵鍋里烘乾了,用手揉的,憑你千金萬貫,哪裡去買?平時我也捨不得用的。」傅小槐嚷了一口茶,點頭道「果然別有滋味。」瑪莉更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哦喲姨父,這茶碗好精緻呀,你看這幾隻蟲兒,活龍活現竟像要蹦出來。端著卻紙一般輕巧,玉一般滑潤,真是絕等的好瓷呢!」曹荒圃臉上重新綻出笑意,捻著鬍鬚道「姨父這蟲穴里寶貝還真不少吧?」楊嫂笑道「曹先生,我煮了多少年茶,就這回最稱心了。茶和茶具都是極品,看著聞著觸著,心裏面說不出的愜意。我們先生雖也有幾品好茶,茶具一套套的很多,卻沒有及得上你曹先生的呢。」曹荒圃終於轟然噴笑,點著陳亭北道「老鶴兄,這可不是我說的!」陳亭北品了口茶,卻是一般,便笑道「我甘拜下風!」於是說說笑笑喝了一鋪茶,楊嫂又挨個續上了。。
韓此君卻是如坐針氈。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時不時地朝沈瑪莉的面孔滑去,陳良潔便虎視耽耽地盯著他,弄得他神經十分緊張,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才好。他又嘴笨,插不上話, 自覺連楊嫂都不如,支撐了一會,便悄悄離席,走到院子裡去了。他心不在焉地觀賞了一會曹荒圃豢養的各式小蟲,到底被草叢中的亂石吸引住了。韓此君聽先生說過,曹荒圃還有一絕便是石刻。細細打量,這些石塊竟各有奇貌,像有生命似的。驀地一塊黑森森形態怪誕的花崗石映人眼帘,石上有刀鑿出的一排篆字「愛妻書硯千古」,韓此君猛一驚什麼時候轉到這家墳跟前來了?他有點汗毛凜凜,想走開,卻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實在是那墓石上的字形太奇特了,多看幾眼,竟像一張張悲憤的面孔。韓此君揣摩著那點畫俯仰之間的奧妙,漸次人了神,跟石頭一樣蹲著不動了。不知過了多時,身後有人嬌聲俏語地問道「韓先生與我姨媽也熟悉麼?」韓此君扭回頭,卻是沈瑪莉那張粉妝玉琢的小臉,慌得差點跌坐在地上,語無倫次地道「我、我看這篆字,你、你喝茶呀,不、不很熟,是、是見過……」沈瑪莉忍俊不住,咯咯格地笑彎了腰,那姿態很優美,把韓此君看得目不轉睛,突然說道「你、你很像一個人。」沈瑪莉笑出了眼淚,揉著眼睛問道「像誰呀?像我姨媽吧?我媽說姨媽可是個絕代佳人呢!」韓此君悶住了,人家又不認識辛小苦的。原來沈瑪莉笑起來的神態姿勢都像辛小苦,不笑的時候神情卻相去很遠。沈瑪莉濃烈而開朗,辛小苦冷俏而憂鬱。沈瑪莉並不迴避韓此君痴痴的目光,笑道「聽良諸姐說,韓先生是陳老伯的高足,也是無極弟子。我媽和我姨媽都曾師從無極畫館,這麼算起來,我也該稱你一聲師兄了。」說著雙手還作了個揖。韓此君鬆弛了些,也回了一揖,道「沈……小姐這麼說,讓我無地自容,韓某不才,吞列門牆。」沈瑪莉見他文給給酸溜溜的樣子,又想笑,忍住了,道「韓先生何必自謙,方才良清姐拿你的畫給我們看了,姨父都說,比陳先生更陳先生,青出於藍勝於藍了。」韓此君一時兩眼放光,一時又黯然了,心想若是那張離騷不被小苦拿去,這會兒才揚眉吐氣呢。沈瑪莉又道「我正著手與令舞鎮合資創辦民間文化傳播公司,韓先生義不容辭,一定要鼎力相助呀。我想約個時間,到韓先生府上看畫,如何?」韓此君目光如炬地罩住了沈瑪莉,道「沈小姐若不介意,我願為沈小姐畫幅肖像。」沈瑪莉感覺到那目光的灼燙,幸而她生性豁達,並不介意,仰起臉任其貪婪地掃視,笑道「這真是個好主意,韓先生你一言既出可不能賴帳啊!」恰巧陳良諸幽靈般地挨了過來,眼睛犀利地戳在韓此君臉上,輕輕地冷笑道「究竟有怎麼樣的好事讓瑪莉妹妹如此高興?」沈瑪莉道「韓先生要替我畫肖像呢。我媽年輕時也請高手畫了一幀水墨肖像,依著一株梅,伴著一隻鶴,形神畢肖,味道濃極了,現在就掛在我家的客廳里,誰見了都說好。」陳良諸狠狠地盯了韓此君一眼,笑道「瑪莉你竟敢讓他畫?說不定他把你畫成個母夜叉河東獅子吼,我就上過他一次當。」說罷,便歇斯底里地笑起來。沈瑪莉是何等聰明的人物?覺察出陳良諸神情異樣,便有幾分明白,笑道「我才不怕他呢,原本是長得像母夜叉嘛,我媽就罵我瘋婆的。」把韓此君都引得笑出聲來,正待言語,忽然院門呼膨推開,亂鬨鬨擁進一大團人來。
那為首的就是近年來名聲漸起的令舞鎮文化館周館長。他一改平常不修邊幅的窮書生模樣,吹了發,修了臉,穿了身筆挺的毛嘩嘰西裝,不由得叫人刮目相看。其時,傅小槐和陳亭北正在廊下聽曹荒圃講蟲經,先是傅小槐立起身迎了上去,笑道「哦喲周館長呀,乍一眼我還以為是電影明星唐國強呢!」陳良諸也迎了上去,問道「周館長是找我父親麼?」另一位也是西裝筆挺的小青年道「周館長現在已走馬上任縣文化局局長了!」傅小槐誇張地瞪大了畫得墨黑的眼睛道「周館長你倒沉得住氣,一點風聲都不露呀!」周館長嘴邊掛著謙和的笑容道「革命分工不同罷了,有什麼值得聲張的?」傅小槐嫵媚地笑道「周局長,你可不能貴人多忘事,我們劇團的工作你還得親自抓呀!」周局長也笑道「何敢怠慢?你們是主人,我們是公僕呀!」隨行的人都笑了,那西裝筆挺的青年道「周局長真是學富五車,妙語連珠啊。」陳良清卻擔心畫展的事有變,想問,要改口稱局長,舌頭一時還繞不過來。這時,周局長踩著半尺高的亂草朝屋廊走去,一邊走一邊朗聲道「曹老先生,你和你的蟲兒都好吧?真是太巧了,陳先生也在這兒,我就不用專程再去鶴案,便在這兒一併邀請了。」曹荒圃塔似的站著,捻著鬍鬚道「我說呢,怪不得我這院子裡的蟲兒今日裡怎麼叫不響了,它們哪裡見過這陣勢呀。」陳亭北道「荒圃兄,周館長也是墨磨出來的人,你這些蟲兒不要欺生啊!楊嫂,給周館長重新煮茶!」楊嫂笑道「先生,該稱周局長了。我這就去煮,周局長您先息口氣。」周局長忙道「大嫂不用忙了,我們不坐了,我是特意恭請兩位老先生及兩位女公子到鶴影別墅吃蟹宴去的,原想擺在晚上,考慮到老先生晚上恐怕休息得早,故而改在中午,汽車便在門外等著呢。」傅小槐笑道「周局長,可見你是口是心非,方才還說不敢怠慢呢,這樣的好事卻把我們給忘了。」周局長笑道「只是怕請不動你這大明星,小槐若肯屈尊助興,豈不是一好加二好了嗎?」傅小槐抿嘴吃吃地笑「周局長一張嘴真是越來越壞了。」曹荒圃正經道「謝局長大人賞臉了,只是我吃長素,只好心領了。」周局長一愣,嘆道「你看我的工作多膚淺?竟不知曹老先生是吃素的。」忙回頭吩咐道「小羅,待會到了鶴影別墅,你頭一樁便去廚房關照大師傅,弄幾隻精緻的素菜,記住了啊!」陳亭北想起往日裡曹小蟲大塊紅燒肉下酒的狼吞虎咽,暗暗發笑, 因道「周……局長,無功受祿,寢食不安,這螃蟹吃下去不曉得會不會鉗痛肚腸。」周局長忙笑道「是我沒說清楚。現在外面就有那樣一撥人,只要有飯局就吃,哪還管它香甜酸辣?所以我一向敬佩陳先生的高風亮節。我們從兩位老先生身上還可以學到筆墨以外的許多啊!不過,今天這頓飯兩位先生是非吃不可的。這一,我們文化局是為沈瑪莉小姐接風。沈小姐是你們的貴客也同樣是我們的貴客呀。沈小姐審時度勢,決意投資創辦民間文化傳播公司,正與我們的想法不謀而合,我想我們的合作會很愉快的。」沈瑪莉笑道「周局長可別高抬了我,其實這完全是我母親的決策,我不過是她的代理人和先行官,只有一樁,她說這文化傳播公司一定要聘我姨父和陳老伯為藝術顧問。」周局長擊掌嘆道「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我們文化局也聘請陳曹二老為藝術顧問, 一這正是我今天請二老吃飯的第二個原因。飯自然不能白吃,要請二老就令舞鎮的文化發展諸方面提些建設性的意見。陳先生,大可不必為無功受祿而寢食不安了。」沈瑪莉便笑道「周局長確實會打算盤,在國外,開諮詢公司能賺大錢呢。姨父,陳老伯,恭敬不如從命,就算是你們請我,借花獻佛呀。」陳亭北拍拍曹荒圃的肩膀,冷笑道「你這條小蟲,也該去見識見識鶴影別墅的排場。」曹荒圃卻自顧仰面高聲吟道「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沈瑪莉笑道「姨父,你就是久居蟲穴,不曉得它有多髒多亂!」拽著他往外走,曹荒圃兩腳釘住竟如鐵塔紋絲不動,雙目炯炯道「苟富貴,毋相忘。豈能置吾同類於不顧?要去,咱們便一起去。」大步跨至廊下,摘了兩竹籠蟲子,提著,呵呵笑著出院門去。周局長笑道「曹先生真是藝術家本性,天然真趣呀!」
陳良清憋不住了,搶上一步道「周局長,這就是我昨天跟您說起的那個無極弟子韓竹,他帶了幾幅畫來,請您指教。他還有一組特別好的,明天我去取了給您送來好吧?」周局長笑著朝韓此君點點頭,並不看畫,隨手把它交給身邊的小羅,道「這次奠基典禮和畫展由小羅具體負責,你就把畫交給他好了。不過,再晚可不行了,明後天畫框都要訂上的。」小羅道「恐怕畫已經排不下了,文化館的展廳太小,將來無極藝術紀念館造好了,那展廳就寬敞多了。」陳亭北道「要是排不下,把我的畫抽幾張下來。」說罷,意味深長地看看良諸, 良諸對他報以感激的一笑。一行人出了院門,門外停著輛深藍色的豐田小麵包,陳亭北已上了車,忽然想起什麼,忙道「端午,今晚我不想再趕去省城了,你跟阿竹說,讓他代我去赴黃先生的宴席,就說我身體不適罷了。關照他只記著黃先生如何說,不要答應什麼也不要推卻什麼。」良諸輕聲道「那合同也叫阿竹帶去嗎?」陳亭北稍作沉吟,道等幾日,先看他有何動作再說。」周局長道「陳先生若要去省城,文化局可以給你派車。」陳亭北道「不用不用。那位黃先生雖然說得頭頭是道,生意人豈會做無利可圖的買賣?上回已拿去我一幅,且看他下文如何。」周局長笑道「別看陳先生隱居鶴案,對現實社會倒是看得一清二楚。我也在犯嘀咕,上回黃先生來令舞鎮時慷慨答應為無極畫紀念館捐款的,這幾天報紙電台炒得這麼熱,他不會不知道,卻是毫無動靜,陳先生倒是應該提防一點的。」
陳良諸巴不得地返回院子,卻見韓此君依舊立在那家墳旁,詢樓著身子,說不出的落寞與孤寂。楊嫂在廊下收拾茶具,陳良清知道她的針眼必定盯著自己,索性亮開嗓門道「阿竹,爸讓你今晚上代他去赴一個宴會,是個從新加坡來的黃先生請客,碧波春賓館十八樓。你對他說,陳先生偶感風寒就是了。」韓此君木木地問道「你們晚上不進城了?我的那幾張畫……」陳良清恨聲道「明日一早拿了再送來,成了吧?」瞥見楊嫂端著茶具進廚房去了,方壓低聲道「那黃先生有點來頭的,你頭腦稍微活絡點,把你那豆腐架子稍微放下來點,天南海北跟人家聊聊,交個朋友,興許能把你的畫介紹到外面去呀,懂吧?」韓此君道「可、可可是……」陳良潔輕輕一跺腳「我不要聽你的可是,你若是這般劉阿斗腔調,我又何必為你操心?上頭催命似的催那幅《觀音出道圖》,我恨不得兩隻腳都抬上來捉筆了,我又是何苦來著?」韓此君忙賠苦笑「師姐,師姐,沒、沒什麼可是了,我照你的話去做就是了。」陳良諸方才吁了口氣,眼圈卻忽地紅起來,但聽院外汽車喇叭嘀嘀在叫,便忍住了,道「不如跟那車一起到鶴影別墅,那裡是長途車終點站,還可有座位。」韓此君道「不不不,師姐你上車吧,我就在鎮口搭班車。」陳良諸又道「別忘了今晚去碧波春!」韓此君點點頭,她這才小跑步奔出院門。
韓此君聽得那汽車聲漸次遠去,這才挪動腳步,一條陰影般地移去。楊嫂站在廊下喊「韓先生,我給你下碗面,吃了再走吧。」韓此君好像是沒聽見這時候院子裡蟲聲如織冼恍惚惚地飄去。楊嫂用手遮住眼望去, 日中明晃晃的陽光里,那影子像融化了一般。頓時毛骨驚然,暗忖,這院子埋著孤魂, 陰氣太重,不可久待。便不顧啞婆手舞足蹈地挽留,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