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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7:51 作者: 王小鷹

  那韓疏林就在碧波春樓上開了一間標準房。進屋後,他將米黃色的長風衣脫了,問道「韓兄,你要喝咖啡還是來杯茶?」韓此君正要說咖啡,慢了一拍,瞿老闆卻說了「韓老師不愛喝咖啡的,我來泡茶。」韓此君心裡雖是窩囊,也只好吃進。韓疏林便自己沖了杯速溶咖啡,呷了一口,笑道「韓兄,此番雖是為了生意上的一點事來內地的,心裡卻存著僥倖,總想覷著機會完成這樁大事。真是心誠則靈,果然找到了你。你我兄弟攜手來做,無極畫的重見天日便是指日可待的了。」韓此君端起瞿老闆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暗暗皺了皺眉頭,賓館裡的茶袋都有股霉味。他放下了杯子,猶猶豫豫道「韓先生知、知否?」韓疏林截斷他道「韓兄不要這樣拘禮好吧?反倒見外了。你我兄弟相稱,或直呼名字,如何?」韓此君動動唇,實在叫不出口,便含糊道「還有一樁,令舞鎮正要動土興建無極畫藝術紀念館,還要修造一座無極畫祖的筆墨家……」韓疏林縱聲笑起來,片刻,收起笑,道「據我所知,何止令舞鎮一處在動無極畫的腦筋?起碼有三五個地方都宣稱韓無極筆墨家在他們境內。這說明無極畫確實有不可估量的價值。你我心裡明白,韓無極哪裡有什麼筆墨家?那是江湖藝人唱戲唱出來的東西。令舞鎮腰板子更硬一點,是因為有一個韓素馨,號稱是韓無極第九代嫡親孫女。可惜她得了神經病,於是便推出陳亭北為無極畫正宗傳人。陳亭北雖在韓素馨父親開的畫館裡學過幾年,可他的畫遠遠沒有無極畫的神逸,這你是最清楚的了。聽說,他有許多應酬還都是你代筆的,是吧?」韓此君想著陳良潔的許多好處便不願議論先生,不置然否地沉默著。韓疏林見他不語,又道「你再造幾個筆墨家有什麼用?無極畫藝術館裡你要有真傢伙呀,就憑你陳亭北能成得了氣候嗎?這是其一,其二,關於韓素馨究竟是不是韓無極第九代嫡親孫女也值得推敲。民間流傳韓細布只有一子喚陀子,這韓陀子雖有一子一女,其女青春年少便削髮為尼,便是人稱九涵妙姑的,其子韓妙鹿倒是有幾分抱負,振興過無極畫館,卻英雄難過美人關,為一個雜耍女子白白丟了性命,其時他尚未成親,亦無後。所以,這第九代嫡親孫女從何說起?天下姓韓的亦不止韓無極一家。如果照傅小槐戲裡最後一折那樣,九涵妙姑收了個義子什麼的,那也不能算嫡親子孫了。所以說,你我兄弟才是韓無極真正的傳人哪,這樁事我們不做還有誰做?」韓此君卻是被他最後那句話說動了心,因為父親臨終也是這樣告訴他的。韓此君下了決心道「韓、韓兄說到這個份上,我哪裡還能推辭?只怕才疏學淺,有辱使命。卻有一點,素馨姑媽的來歷雖有些漏洞,多少年來大家也都這麼認定的,你如何讓人信服於你?」韓疏林看看瞿老闆,兩人眼中都有些許笑意。瞿老闆笑道「韓老師,韓先生,你們互稱韓兄,倒也是一則趣聞,將來可作無極畫史的一段花邊。」韓疏林便站了起來,在房間中轉了個圈,忽地立定了,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世間最難得者兄弟。韓兄,實不相瞞,家父傳於我一幀畫祖絕筆,乃氣節圖卷中屈子行吟圖,足以向天下人證明你我的身份非同一般了吧?」韓此君倏地立起,道「原來韓兄有珍藏不露呀!」兩眼便逼出光來。韓疏林先跑去拉開房門朝外張了張,將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了出去,又輕輕關上門,反鎖了。這才滿臉神秘道「韓兄前頭並不認我這個兄弟,我哪裡敢毛毛糙糙顯寶呢?」說著便拖出皮箱,咔嗒打開了,取出一卷用褪了色的青麻布包卷著的東西,遞給韓此君。韓此君心和手一起抖了起來,竟解不開當中細繩的結,急了,一扯,竟扯斷了。韓疏林忙道「韓兄,平攤在床上好,那紙張也鬆脆了的,極易扯破。」瞿老闆啪啪啪把壁燈檯燈房中所有的燈都開了,韓此君便在床褥上緩緩展開了畫卷,忽然就定住了。韓疏林瞿老闆都大氣不敢出,手心裡捏把汗,靜觀他的反應。許久,韓此君終於直起了腰,那神情已黯淡下來了,慢慢退至沙發前坐下。韓疏林和瞿老闆互相望望,韓疏林便道「家父家母為了珍藏這幅畫真真是耗盡心血。從前在鄉下,打起仗來老百姓就成天逃難,家母連首飾盒都丟了,就把它貼身藏著。文革期間更難,造反派抄家篩糠似的,只好拿油紙包了,藏在米缸底下。先祖地下該有知啊!」韓此君忽然冷冷道「我卻要給你潑一盆冷水了。韓兄,你這幅屈子像決非無極畫祖所作!」瞿老闆迅速地看了眼韓疏林,便道「韓老師,你你你不要神經搭錯了,人家韓先生合家的心血!」韓此君道「我豈敢妄言?方才一眼看著不對頭,也不信,細細再看。畫祖用筆簡潔質樸,不會如此纏綿繁複,畫祖造型誇張生動,不會這般工謹端嚴。,」韓疏林又一次縱聲大笑起來,豎起大拇指道「韓兄,到底是無極嫡傳,哪裡瞞得過你!請恕我不恭,實在是想探探韓兄的深淺,這幅畫確實非畫祖原作。韓氏家族有條規矩你必定知曉, 自畫祖剔目而亡後,韓門子弟習畫頭一課便是臨摹畫祖的十二卷氣節圖。這幅屈子已不知是第幾代曾祖所臨了,雖非畫祖親筆,卻也是彌足珍貴的呀!」韓此君抬起眼, 目光炯炯地盯住他道「韓兄請見諒了,依我之見,此幅屈子卻是現炒現賣的熟菜。倘若是哪位先人臨寫畫祖,紙本舊歸舊,亦不至於陳舊如此。想來是做舊的人以為愈舊愈好,卻墨漬猶新,反倒自相矛盾,難圓其說了。」這下韓疏林是笑不出來了,只一口一口拼命喝他的咖啡。瞿老闆原是想說些什麼的,又怕說不到點上反而弄巧成拙,便藉口解手躲到廁所間去了。韓此君便站了起來,剛想說兩句客套話就告辭了,韓疏林卻又道「韓兄,你不忙走,坐,坐下,聽我說幾句大實話!」瞿老闆也從廁所間出來,拎著暖瓶替韓此君續茶水。韓疏林接著道「韓兄,你想不想無極畫在你我手中紅得發紫?想,當然想,對不對?我也想,這一點先確定了。好,問題是如何才能儘快地達到這個目的?那麼多人都凱覷著這塊肥肉,先下手為強。你也去湊熱鬧弄什麼筆墨家嗎?笑話了。可是你若擁有真正的無極畫祖的真跡呢?那必定一鳴驚人了。這就是我的思路,自家兄弟不說假話。剛才那幅拙作確係偽作,我出錢請人仿製的,只是想拋磚引玉。真正的畫祖真跡在哪裡?就在你韓兄手中啊!我偶爾在友人處見到韓兄你的一幅《屈子行吟圖》,你是代陳亭北作的應酬之作,我卻一眼看出非陳亭北筆力所能及至的,畫祖遺韻躍然紙上。其實,這不能算做假,變通的概念叫包裝,如今十分時髦的東西。成千上萬的商業GG吹得天花亂墜,有多少真實性?不照樣說得理直氣壯嗎?韓兄,我有經濟實力,你有蓋世才華,我反覆考慮過了,這樁事體十拿九穩會成功的!」韓先生說著伸出一隻巴掌要與韓此君擊掌為盟。韓此君卻猶豫著沒有伸出手,他終於明白這位韓兄與瞿老闆的真正目的了。原來,他還是鑽進了一個圈套,被他們相中去做發財的工具,他無法忍受這種侮辱,便站起來道「韓先生,謝謝你的盛情,這樁事情恕我實在不敢從命,畫祖在天有靈的。」說完便要走。瞿老闆急了,道「哪有你這種壽頭,無極畫紅了與我有何相干?到時候是你韓此君大出風頭。你心裡想要的無非名利二字,出名最終也是圖利,只要有利可圖,你管他畫祖在天之靈靈是不靈?你不這樣操作,誰認識你韓此君?誰來買你的畫?面子夾里你都想要,結果一樣要不到!」韓此君遲疑一下,仍是拉開了門把手,他是要名要利,卻不想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他相信師姐的話,他要憑他的畫藝揚名於世!

  

  那韓疏林披了黃風衣追到電梯口,笑道「韓兄,你的為人小弟不勝欽佩,你要相信我的誠意,一筆寫不出兩個韓字,我實實在在是為了我們無極畫的復興呀。 自然也為了你,你之所以這麼多年一直掩埋土中,實在是你太厚道太老實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孔夫子的話批判得了嗎?改革開放了嘛,從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現在都可以大膽地做了。萬請韓兄再仔細斟酌,掂掂分量,隔幾日再一起商議個方案如何?」韓此君不知如何應答,幸而電梯上來了,他便閉了眼一步跨了進去。電梯轟轟地往下沉,仿佛落進了無底洞。

  隔日,韓此君下班回家,便收拾畫具要搬到陳良潔的綠玉青影齋去住,木蓮一聽便炸了「你是良心餵了狗呢,還是鬼迷了心竅?你踏進花家時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今倒嫌地方小,盛不下你這尊佛了當我看不出來啊?什麼師姐?那個老處女早對你垂涎三尺了!」韓此君是曉得她那三斧頭脾氣的,隨她作去, 自顧收拾。木蓮急了,一屁股坐在旅行袋上道「你到底還想怎麼樣呢?多少苦日子都過來了,現在是越來越好了,陸校長他們都看重你,瞿老闆還為你找了大買主,人家都在說,地泉坊馬上要動遷了。我早想好了,分了新房子,最大最亮的一間就給你當畫室。你還是不定心,還是不開心,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呢?」韓此君嘆了口氣,許多事情告訴她,她也不會懂的,便張開猿臂擁住木蓮雙肩將她捧了起來,道「我曉得你對我好,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你這。樣對我好。我想讓你有我這個男人在人前覺得光彩,我欠了你許多,我一定要報答你的。你看我都這個年紀了,這次恐怕是我這一生中最後一次機會了,你就讓我再搏一記,好吧?」木蓮將頭拱在他的胸口,眼淚鼻涕一大堆,傷心道「我從來也沒嫌過你,在人前我沒什麼不光彩的,我並不想要你怎麼樣,我就想我們一家團團圓圓太太平平在一起。」韓此君撫著她圓鼓鼓的肩膀道「我又不是出遠門,就幾站路,抬腳就抓得著的,也就十天半個月了,畫好那幾張大的就回來了。」木蓮知道他定了主意,也只得由他了。想著他畫到半夜裡肚子餓了又不會做,便楚出去買了許多泡麵,又趕著做了只紅燒素雞,又瓶瓶罐罐裝了自醃的泡菜,醉烤夫和咸雞,都用一隻塑膠袋紮緊了,讓他帶去。她意猶未盡,依依不捨地道「哪天我得空了,過去給你現做新鮮的。」韓此君勉強笑道「不過去幾日,哪吃得了?」又去跟外婆關照了幾句,又將了把傻兒子的腦袋,左右看看,女兒還沒有回來。他也是頭一次出門,總有哪裡放不下似的。外婆癟嘰癟嘰道「短命的日本鬼子炸掉了呀,從前這屋子大得很呢,堂屋裡擺四張八仙桌還蠻寬敞,阿竹要畫怎麼大的畫都行……」木蓮沒好氣地道「姆媽,不要講老早的事了,阿竹已經走了。」

  韓此君摸到師姐那幢樓天已暗透,樓道里沒有一盞路燈,剛踏進去簡直什麼也看不見。他掏出鑰匙開門,卻怎麼也戳不進鎖眼,簡直懷疑是師姐給錯了鑰匙或是自己找錯了門,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卻還是不行,大汗淋漓,沮喪而焦灼。幸而有人上樓,亮著電筒。當心,拉牢媽媽的手。媽媽,我看見一頭大猩猩。不要瞎說八道,是一個伯伯。手電筒光柱像一把冰冷的劍從他臉上划過。他忽然看清了那個黑洞洞的鎖眼,趕緊將鑰匙戳了進去。一片薄薄的清冷的月光落在房間中央,房中的一切都顯得朦朧而神秘。哪個角落裡惠惠率率的聲音,像是衣裙的摩擦。他的腦袋猛地脹大,叫道「師、師姐!」並無人應。慌忙開燈,哪裡有人影?卻是陽台上的竹葉晃動。師姐已將畫案上那幅《觀音出道圖》收去了,床榻上也換了條簇新的印花被單,平平整整沒一絲痕跡。韓此君不敢朝那床單上再看一眼,只走到畫案前,當下鋪開了一張六尺整宣,頭腦里卻與紙一樣空白。

  韓此君一直提防著陳良潔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現,陳良潔卻一直沒出現。直到星期六中午,她才給韓此君打了個電話。當時韓此君剛下課,滿手粉筆灰,正準備洗了手去吃飯。同事笑道「韓老師,是個女的,一上午來了三次電話。」他接過話筒聽見師姐刻骨銘心地叫了聲「阿竹!」便有點緊張, 問道「師姐什麼事?」陳良諸聲音纏綿「還住得慣嗎?怎麼老吃熟泡麵?冰箱裡有蛋,有肉,還有小籠包子。對了,晚上睡覺一定要脫掉點衣服,否則要傷風的。被子嫌薄的話,壁櫥里有毛毯。可惜……沒人幫你做。」韓此君一陣毛驚,師姐好像有隻眼睛時時刻刻盯著他似的。忙道「沒、沒關係,蠻好、蠻好的。」陳良諸又道「畫得好像不怎麼順手對吧?其實一時不滿意的先別撕了,隔幾天看看不定又覺得好了。」韓此君想師姐必是趁自己上課去的時候回來的,她這一片苦心也真是做到極致了,不免有點感動,道「我也是逼仄慣了,一下子寬敞明亮起來,反倒不知所措了。」良潔道「所以要你搬過來呀, 日長下去把筆頭都鎖住了。乍上來就布局四屏通景巨幅,恐怕很難把握,不如六尺單張的來得討好。」韓此君道「這幅《城春草木深》我已構思許久了,陸陸續續也勾過數十張草圖。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五米多長卷方可盡興,無極畫祖也曾作過長卷《天地長短歌》,比張擇端還長,只是長卷無法一目了然,不如通景有撲面而來的氣勢。」陳良清不說話,話筒中飄出似有似無的一聲嚷泣,韓此君叫道「師姐!」陳良清說話了 「阿竹,我料定你這幅《城春草木深》必是不凡,明日帶來鶴案好嗎?」韓此君道「只是勾了線,還未上色呢!」良諸道「今晚上熬個通宵,有個六七分樣子,看得出大概面貌就行。令舞鎮文化館的周館長來說了,無極畫傳人畫展就定在紀念館奠基典禮那天開幕, 明日要來鶴案看畫,商議具體事項。」韓此君啞了似的,捏著話筒發呆。師姐所言並不虛妄,這麼說他的機會真的來了?!明日正巧答應了小苦去琅琊山的。。師姐那頭喊「阿竹,阿竹!」他慌忙應道「暖,我曉得了,我明日……就來!」師姐又關照「周館長要到鶴案吃中飯的,你不用急著趕早,中午前到就行……我等你。」便掛了電話。韓此君已無了食慾,暗自盤算 哪怕通宵不睡,這四屏通景如何能完成?再說半生不熟地拿去給人看,到底不妥,遇到外行的只當你就這半吊子功夫。不如先回家挑幾張現成的去應付,待正式展出時再露崢嶸。出來好幾天了,儘管家就在鄰近,卻是數過家門而不人的,也該回去看看了。

  下午放了學,韓此君便楚進地泉坊。一踏進去便覺出氣氛不對,兩旁人家望著他點點戳戳,神情慌張。原都是熟穩的,他皮笑肉不笑地招呼,人家卻尷尬地調開目光,弄得他滿腹狐疑。待急急推開家門,只有外婆一人在家,看見他便捶胸哭道「都是我不好啊,我拉不住小強了,這樣沒有用的東西,怎麼還不進閻羅殿呢!」韓此君大駭,他從未見丈母娘這般失態過,便是突然得病半身不遂,老太太也總是措置裕如,穩若泰山的。他便扶住外婆,道「你、你你發生什麼事了?快告、告訴我。」外婆不捶了,老淚縱橫地道「我實在拉不住他,這小固也可憐,一天到晚跟我老太婆在一起有啥味道?他要上街看看,我實在拉不住他。短命騎摩托車的傷陰節,把人家小因撞倒了,悶聲不響跑掉了。怪不得我左眼皮跳得停不下來,小強困倒在馬路上半天沒人理,還是小蓬萊那個莉莉認得他的,跑來告訴我們。木蓮她把小強送醫院去了,也不傳個消息回家。倘若小強有個三長兩短,我便跟了他去算了……」韓此君上下牙齒咯咯格地打仗,問道「木木木蓮送小強到到到哪家醫醫醫院?」外婆只是抹眼淚撥浪鼓似的搖頭,韓此君便跑出家門,他想 一家家醫院找去也要把小強找到。這一刻他才體會到血脈相連割捨不去的痛楚。

  韓此君剛跑出弄堂便看見木蓮跌跌沖沖地走過來,他心一緊,劈面問道「小小小強他他他……?」木蓮幽幽地膘了他一眼「醫生還在搶救,我回來拿鈔票……」忽然當街口號陶大哭,邊罵道「你還回來做什麼呀?不如讓我也被車一頭撞死了清爽' 韓此君嚇得勾住她肩膀往弄堂里拖,咬著她耳根哀求道「木木蓮你不要嚎呀,要嚎到家裡去嚎好吧?多多少難難看!」木蓮不嚎了,仍是嗚嗚地哭,哭得韓此君眼圈也紅了,便寬解她道「醫、醫生已經在搶救了就好,萬、萬一不行……其實,對小強說來也,也是解脫……」木蓮猛地將他推開,怒目圓睜瞪著他吼「我就是傾家蕩產也要把小強救回來!」韓此君忙道「你你你輕點好吧,姑奶奶,誰說不救啦?也不要傾家蕩產,我能賺到錢的,我好賣畫的,你就放心好了。」木蓮身子一下子癱軟下來,韓此君忙架住她,慢慢往家走,一路上受檢閱似的穿越種種目光的陣列。

  韓此君扶著花木蓮踏進家門,外婆霍地支起半個身子問道「小強他……?」木蓮木木地答道「還沒睜開眼,醫生在搶救,馬上要付三千塊錢。」外婆又捶胸道「都怪我呀,要是老天爺把我和小強換一換就好了。」木蓮道「姆媽,怎麼怪你呢?只是又不好替你請氣功師了,這三千塊先得付小強的住院費……」外婆忙道「我不要看氣功師,我枕頭芯里還有六百多一點,是我積的私房,也拿去給小強用,我死的時候你們只要花點火葬費就夠了。」木蓮道「再怎麼樣也不能動姆媽的私房錢呀。」韓此君聽著忙道「木蓮,就算我們借姆媽的,我們馬上就會好起來的。」便將師姐說的舉辦無極畫傳人畫展的事告訴她們。外婆把著眼角道「我老早給阿竹算過的,就說會時來運轉的,果然吧。」木蓮卻無喜色,冷冷道「我當是有心靈感應,小強一出事你就回來了,原來你是來拿你的畫的。你明天到令舞鎮去,萬一小強……我呼天喚地你也聽不到了。」韓此君怔忡片刻,費力地說「我……不去令舞鎮,我來守、守著小強……」木蓮卻道「誰叫你不去令舞鎮啦?錯過這個機會,你不要把我恨死啦?再說,你守著小強也使不上力,你會塞便桶嗎?你會給他餵水嗎?算了算了。」韓此君像撈著根救命稻草,忙道「我會做的,我今天晚上去醫院陪夜,你也好睡一覺,明天早上來替我好了。」花木蓮嘆了口氣道「我哪裡睡得著呀,我還是守在小強,邊上心定。」韓此君便道「今晚我們一起守著小強吧,他曉得爸爸媽媽在身邊就不會害怕了。你等等,我拿兩張畫,明早就直接去長途車站了。」便走進裡間,從床底下拖出一隻舊皮箱,平常自己較滿意的畫都藏在裡面,塞得實實足足。翻了幾卷,尋思著帶哪兩張好,深知先生脾性,一直是提防自己的,還是拿了兩張跟先生風格較接近的,先生心情好,便會幫自己說幾句好話了。 自己最得意的是一套根據畫祖《天池長短歌》題意作的八幅冊頁,還有《離騷》、《九歌》等幾幅,仍卷好了,藏到箱子裡去。卞和之玉,終有面世的那一日。木蓮喊了「兩張畫怎麼拿那麼久?」韓此君忙道「就來了。」想想,還是將《離騷圖》也帶上了,略作試探,或許先生礙了師姐的面子就包容了呢?出門前木蓮關照外婆,等小箔回家叫她自己弄飯吃,這麼大的姑娘了。又嘀咕道「天天這麼晚回家,難道學校老師都沒有兒女,不曉得家裡人要等急的?」韓此君道「現在哪個學校不是這樣?分數不好是坍老師的台。」說著便先後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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