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06:27:48
作者: 王小鷹
韓此君這才取了紙筆匆匆趕去文化館上課。這個藝術學校是區教育局與文化局聯合創辦的, 目的是讓一些退休的老教師老演員有個發揮餘熱的場所, 自然也有點經濟效益。也是陸校長舉薦韓此君去上國畫課。起先文化館的人還很擔心,都是自己掏錢付學費,教師名氣不響,生源如何保證?不料一個學期上下來倒是國畫班效果最好。文學班影視班請的都是名作家名演員,有的連講稿都沒有,上了講台信口雌黃亂侃一通,學生意見很大。都說還是國畫班能實實在在學到點東西,韓老師雖是無名之輩卻有真才實學。於是,國畫班的學生人數越來越多,一個教室擠不下,只好開兩個班,卻都點名要上韓老師的班。藝校後來便形成這樣一個格局 國畫班養活文學班和影視班,文化館上上下下都對韓老師刮目相看了。
一個半小時的課其實是很好打發的,將學生交上的作業講評一番,再當場畫一幅范作讓學生臨摹。范作通常是被學生討了去的,韓此君並不在乎,因此贏得好名聲。看看時間差不多了,韓此君便開始收拾講台上的東西,這時有個學生走上前問道「韓老師,聽人說你也精通文物古畫的鑑別?」韓此君盯他一眼,是個瘦高個戴眼鏡的文儒青年,是剛插班來的新生,面孔卻有幾分相熟,便道「不敢說精通,看得多點罷了。」這學生又道「一韓老師謙虛,我是通過博物館的熟人打聽到你的。」韓此君便笑道「原來你是為了這個才到文化館來上課的?」學生道「韓老師自然記不得我了,我是天池小學畢業的,上過你的課,你還誇過我有天賦的。」韓此君道「怪不得有點面熟。」學生道「我太爺爺生前喜歡玩玩筆墨,也收藏了幾幅好畫,卻不知真偽。現在外面請人做做鑑定花費不少,有名望的還很難請到。不知韓老師是否有興趣看看?」韓此君冷笑道「你要相信名望,就別叫我看了。」學生忙道「我就是不信那個邪,才到這兒來上韓老師的課。」韓此君漂他一眼道「你家藏的都是些什麼?」學生壓低了聲音道「有虛谷,還有蒲作英。」韓此君眼睛倏地睜大了,忙宣布下課。待學生陸續離去,方對這小伙子道「虛谷和蒲作英都曾弩畫謀生,求者甚多,故而收藏者甚廣,其中不免魚目混珠。你下次將畫帶來,我們一起探討探討。」學生道「我已帶了兩幅來。」便取出一筒報紙捲住的畫,抽出二張,是虛谷的一幅蔬果冊頁和蒲華的一幅長軸荷花。韓此君神情激昂的展開,剛看了一眼,便興味索然,道「此等偽作,技法粗劣,誰都能識破。」學生的小白臉漲得通紅,愈發恭敬道「韓老師果然目光歷練,這兩幅拙筆是學生臨摹大師之作,卻也瞞過了不少人,亦有畫商出高價收購。學生只想專研大師精髓,也自知才疏學淺,一心想求個高師,今天終於找到了!」韓此君冷笑道「你既想出個難題考倒先生,這考題未免太幼稚了。」學生忙道「如今欺世盜名者甚多,還望韓老師包涵。」又摸出張印製精美的名片遞上。韓此君見一面印著狂草體的「龍飛」兩字,背面是家中外合資GG公司的地址,暗忖一個膚淺的時代幸運兒而已。已是不大耐煩了。那龍飛卻道「韓老師教了那麼多學生,當然記不得我了,我小時候也不叫這個名字。可是韓老師當初給我的鼓勵卻成了我苦苦追尋的目標。我高中畢業後曾去投考美術學院, 自己覺得考得很出色,卻落榜了。一度灰心沮喪, 自暴自棄,也是韓老師當年的那番話支撐我堅持下去。現在我雖然有份不錯的工作,薪金優厚,老闆也很賞識,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筆墨丹青。故而一聽得韓老師在此開課,再忙也要抽空來聽課的。」韓此君見他說得懇切,也不再計較,便道「臨古雖是必要,切不可拘泥食人殘羹,似而不似,不似而似,形似雖易,神氣難得,師意而不師其跡,乃真臨摹。」龍飛搗蒜似的點頭道「韓老師所說極是,雖平日翻閱古今畫論也有類似說法,真落筆時總戰戰兢兢。」韓此君道「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心裡有了筆下方能有,這是頭一要緊的。要修煉到這一境界要有一個九朽一罷慘澹經營的過程,而大多數人蜻蜓點水淺嘗輒止,滿足於譁眾取寵的熱鬧,這是大忌。」龍飛道「韓老師一語中的,道出當今畫壇之流弊。現在美術館三五天就有個畫展開幕,只要出得起場租費,有的人畫筆尚未捏熟便已成了畫壇新星或著名藝術家了,請評論家記者什麼的吃一頓飯,送個紅包, 自然就能夢筆生花。」韓此君不覺對他多看了一眼,生出一絲好感,嘆道「黃鐘毀棄,瓦釜雷鳴, 自古亦然。」便重又拾起龍飛臨摹的虛谷蒲華,再看了,道「這張墨荷臨得尚有可取之處,筆頭還是松的,墨法也算淋漓,卻過於虛浮,雖誇張而無有磅礴之勢。也難為你了。 自嘉慶、道光之後,能以氣勢取勝者,除吳昌碩,惟蒲華一人而已。至於那張臨虛谷的,卻實在有點離譜。虛谷表面稚拙,實則奇峭雋雅。沒有看懂虛谷,是萬萬臨不得的。」龍飛以手撫額叫道「韓老師真有火眼金睛了!這張荷花我確實是照著一筆筆臨的,那蔬果卻是憑想像中的虛谷模擬的。」韓此君生疑地瞪著他問道「你家中果真有虛谷蒲華?」龍飛便道「韓老師,我真帶了蒲作英的荷花長軸,吃不准真偽,請您斷決。」韓此君拍他一掌「還不快拿來我看!」龍飛一張張揭開報紙,顯出一軸復背黃舊、錦眉脫落的舊畫。韓此君一把捏住軸頭,簌簌地展開了,先是眯了眼遠觀,繼而又湊近了細察,一寸一寸, 目不交睫,那虛腫的眼皮便撐開了,兩顆眼珠晶瑩剔透,流光溢彩,拍案叫道「好畫!真是蒲作英大筆!」仍伸長了脖子橫看豎看,恨不得一口吞了的架勢。那龍飛捺不住了,道「韓老師以為此乃真品?」韓此君頭也不抬地道「這不是蒲作英天下哪裡還有蒲作英?!」龍飛道「可是……」卻又不說下去了。韓此君便問道「你可是什麼?」龍飛嘆了口氣道「不瞞韓老師說,我太爺爺雖是個做蠶絲生意的商賈,偏偏附庸風雅,喜好收藏名人字畫,所有銀錢不置地不造房,到處覓寶買畫。至他臨終前無有其他遺產,惟兩箱子字畫。太爺爺三房妻妾共有十一個子女,他一碗水端得煞平,將這些畫搭配著分作十一份,大家依次抓閹,摸著哪一份便是哪一份,沒有不服氣的。偏偏我爺爺是個酒囊飯袋的公子哥兒,變賣字畫還賭債,到我父親手中已所剩無幾了。母親是將它們藏在樟木箱底的,多少艱難困境也不去動它們的。這回因我弟弟死活要去日本,家中湊不足那麼一筆款子,母親方才動了這個腦筋。 自然想賣個好價錢,又生怕那些香港台灣來的客商欺詐,便輾轉託人尋到省中國畫研究所里的權威代為估價,不想人家卻一眼看出了破綻,斷定這兩幅畫均為後人偽作。」韓此君哦了一聲,道「什麼破綻?你說說看。」龍飛道「譬如這幅墨荷,只在一角題簽蒲華兩字,偌大幅面,總該有幾句話的,便是仿作之人不敢多寫,怕露了餡,卻反倒露了餡。」韓此君冷冷一笑道「這才是吹毛求疵呢!蒲華一度寄寓寺廟,生活清苦,餐畫謀生,或許有草率之時。然而此畫飽墨淋漓,筆意奔放,那種落筆之際忘卻天忘卻地忘卻自身的神韻卻是誰也造作不出來的!」龍飛一擊掌道「我也是疑惑的,想我太爺爺與虛谷蒲華差不多同時代人,怎會花血本去買後人的偽作?韓老師你為我一掃疑雲,如此看來,那些權威雖聲名顯赫,卻摻著許多水分的呀。」韓此君興致上來了,道「什麼時候把那張虛谷帶來看看。」龍飛的神情忽然沮喪得很,道「虛谷已成他人囊中之物了!」韓此君驚道「你們到底還是把他賣了?」龍飛嘆道「也是沒有辦法,弟弟簽證期馬上要過,再不湊足錢就要前功盡棄了。母親為了弟弟的前程,也顧不得其他了。那先生聞知我家的窘迫,原說不是真品賣不到這個價的,他也是古道熱腸, 自己掏錢吃進了。」韓此君猛地拍了龍飛一把,道「我敢說那位先生並非庸才,卻是個小人。他心裡清楚這兩幅畫均是真品,卻說是偽作,以低價吃進。真虛谷卻是價值連城啊!」龍飛怔怔地,道「這不大可能吧?像他那樣有聲望的人,恐怕還不至於這般蠅營狗苟。還是一時疏忽,不辨真偽的緣故。」韓此君便問「他是誰?」龍飛道「安子翼呀,這兩年他的畫多少行俏,香港、新加坡都開了畫展。」韓此君冷笑道「怪不得呢,原來是他!」龍飛道「莫非韓老師也認識他?」韓此君撥浪鼓似的拼命搖頭道「他是名人,恐怕沒有閒工夫跟無關緊要的人交往的。」停停,又道「你既存心到我這裡學畫,我便給你一個忠告,切不可學安子翼的畫風,甜熟而不自然,桃巧而不生動,輕浮而不典雅,花哨而不高古,也只是一時的熱鬧了。」龍飛心想好大口氣,你一個小學畫畫老師就這樣糟蹋人家大學教授的呀?卻不動聲色,很恭敬的樣子。韓此君回頭再去看那蒲華,卻昏昏瞳瞳看不清了,這才發覺窗外暮色已經閉合,這才收拾了畫卷,依依不捨地還給龍飛。龍飛道「韓老師你說這蒲華千真萬確,你帶了章嗎?最好再題上幾句, 日後也好有個憑證。」韓此君道「我人微言輕,作不了憑證。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蒲作英雖非一流大家,卻也有些品格的,你若真把他琢磨透了,一定受益匪淺。」龍飛道「聽韓老師一席話,如飲醒酬,茅塞頓開。韓老師你一定要收下我這個學生,我笨雖笨,卻是實心實意的。」韓此君道「你不是已經在聽我的課了嗎?以後一起探討探討。」兩人又寒暄了一番,這才告辭,各自回去。
韓此君見天色已晚,急著回家,卻在樓梯口被文化館宣傳科的小常拉住。小常笑道「韓老師,才下課?難怪學員們都說你的課最有勁的。」韓此君無意攀談,只客套著「哪、哪裡的話。」心裡還是很受用的。小常又道「我候在這裡等你呢,我們頭叫我跟你商量件事。」韓此君道「什、什麼事?很急、急嗎?」小常道「很急,但是樁好事。我們文化館與區老齡委員會聯合舉辦老年大學,我們頭的意思,這美術班的教師非你韓老師莫屬了。你若同意,明天我就跟你們學校聯繫,你們陸校長倒是很好說話的。我私下給你透露一點,老年大學的講課費比藝校高出兩三倍呢。」韓此君暗想 這等好事偏偏軋在這當口湊熱鬧,若早些日子他是求之不得的呢。師姐囑他目不窺園,心志誠壹地作畫,可如何推辭得了?剛還受了人家許多好話。那館長也是個義氣人,當初力排眾議聘用了他,如今也正是湧泉相報的機會。小常見他遲疑,道「韓老師不願意麼?是嫌我們文化館廟太小了吧?」韓此君忙道「說什、什麼話呢?承蒙你們看得起我,我只怕擔當不起……」小常便笑道「韓老師莫要再謙虛了,就這麼定了,過幾天我就把聘書送到你們學校去。」韓此君便不好再說什麼了。倘若沒有師姐的那番點撥,他會滿足自己現在的處境的。比起含垢忍辱的那些年,他已經心平氣和,無所奢望,只想多掙點錢,讓老婆孩子快活,太太平平過日子罷了。卻是師姐那纖柔冰涼的手往他心口投進了一把火,火舌亂竄,撕開了他的舊傷,令他滿心憤慈,焦躁不安,蠢蠢欲動。太平日子大概是過不太平的了,真不知道該怨恨師姐還是感激師姐。
韓此君回到家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候了,他一進門,花木蓮夾頭就罵「你還曉得回來呀?文化館幾時下課啦?不見得今朝又沒帶車錢? 日子剛剛好過點了你就又不安分了是吧?!」外婆喝道「木蓮,你給我聲音輕點!」花木蓮道「怕什麼?他不要臉我還給他留臉呀?」韓此君實在是筋疲力盡,肚皮又餓,也解釋不動,見桌上剩菜碗腳還攤著,便撿了只清爽碗去盛飯,卻被花木蓮一把奪下飯碗。韓此君苦笑道「姑奶奶,你讓我吃口飯嗔嗔肚子,有點力氣了再講給你聽好吧?今天下課本就晚了,文化館的小常又拉住我講老年大學上課的事,車又堵,我又不是孫猴子一個筋斗就好回家!」花木蓮白他一眼「你總是有理!小蓬萊的瞿老闆來了多少次啦!有個香港大老闆看中你了,今晚上在碧波春賓館請你吃飯!等等你不來,等等你不來!」韓此君一愣 果然有這等事?今天是個什麼日子啊!花木蓮又道「還傻呆著作啥?快去擦把臉,叫部車,瞿老闆關照的,多晚回來都讓你去碧波春,那老闆明天就走了呢1」韓此君道「我先吃口嗔嗔飢,實在餓癟掉了。」花木蓮聲音又響起來「山珍海味在那裡等你!真真是現世寶!」便稀里嘩啦倒熱水絞毛巾,扳著丈夫的腦袋替他擦了把臉,又用水濾濕了他的頭髮,用把木梳狠命地拉平。還想替他換件外套的,卻想不出有哪件像樣點的,件件都沾了顏料花花搭搭的,只得作罷,又摸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塞給他。韓此君木偶似的由她擺布,這才道「碧波春賓館乘28路車就到了。」花木蓮跺了下腳道「這點錢也省?記牢了,人家老闆是看中你的畫了,要當面跟老闆談價錢,不要木嚎嚎讓瞿老闆橫當中插一桿!」便送他出門,又關照一句「回來晚了,就在賓館門口上計程車,不要小家敗氣,叫人家看輕了。」
韓此君走出弄堂口還是直奔28路車站,五十塊錢白白地送給計程車司機他實在不捨得。到了碧波春,在大堂先掛了電話上樓,是個陌生的廣東口音接的電話。韓此君說找瞿老闆,那人便激動地喊起來「一定是韓兄吧?你終於來啦?你在下面等著,我們馬上下來。」韓此君放下電話心裡納悶 怎地平空冒出個兄弟來了?稍候便聽瞿老闆叫喚「韓老師!」韓此君抬眼看去,但見瞿老闆與一位著米黃色長風衣的先生正從電梯口朝他走來。
瞿老闆道「韓老師,我今天起碼給你打過五六隻電話,單上你家就跑了三趟。」韓此君被那人盯得兩手沒處放,只好搓來搓去,道「我、我不曉得……今天下午去文化館藝校上課去的……」米黃色長風衣的先生擊節嘆道「韓兄這等人才,竟還為生計奔波,去賺那幾個講課費,真叫人忿忿不平!」這話讓韓此君心口一燙,多年的怨憤像一艘蝕鏽斑斑的沉船從百年淤泥中被打撈上來,一時竟無語凝塞。瞿老闆道「前日我不是跟你說的,有個人想見見你。就是這位香港錦華貿易公司的韓老闆,恐怕你們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呢!」韓此君一驚,不由得盯著那先生看,黃蠟蠟的一張面孔上橫豎都是陌生的筆畫。那人卻已摸出一張名片遞給他,笑道「我也是幾經周折、輾轉反覆,才打聽到你韓兄的呀,我們得好好敘敘,到餐廳坐下談吧。」韓此君翻看著那張豪華的名片,上面印著手書體「韓疏林」三個字,想必是這位仁兄了。此刻他肚子餓得咕咕叫, 胃癟得都有點痛了。瞿老闆道「碧波春的日本料理不錯,歐式自助餐也很有味道,兩位韓兄,你們喜歡上哪兒?」那位韓先生道「韓兄你說呢?」韓此君其實是無所謂的,忖忖日本飯大概和中國飯差不多,還是嘗嘗新鮮吧。便道「就、就那個歐、歐式餐吧。」
碧波春的歐式自助餐廳是仿自然生態環境建築的,歷歷落落散布著盆栽的刺柏、麻棟、青檀、山毛樣,竟然也盤根錯節,枝葉翁郁,仿佛一座野林,湍急的小溪穿林而過,淨瓊聲不絕於耳。餐桌都是原木拼搭而成,有的便是一截粗大的木樁,或樹下,或溪畔。整座餐廳沒有一盞電燈,裝在透明玻璃杯中的白蠟燭閃閃爍爍,竟像是林中盤桓著的螢火蟲。韓此君頭一回到這般地方,恍惚夢境。 由瞿老闆挑了一張幽靜的桌子坐下了,便有著黑嘩嘰小馬甲戴紅色船形帽的侍者殷勤詢問各位要什麼飲料?瞿老闆與韓疏林都說了,韓此君從未聽到過的什麼東西,瞿老闆說「韓老師,你要什麼?」韓此君含糊道「就、就那個吧。」不一會就端來了,高腳長頸酒杯,紅黃藍綠相間的不知為何物,杯口還斜插著一顆鮮紅欲滴的櫻桃,就像美人唇般地饞人。瞿老闆笑道「這裡調雞尾酒的師傅在省城是很出名的。」韓疏林道「確實不差,我來喝了幾次,品味蠻正宗的。」韓此君吸了一口,酸甜苦辣,遠不及竹葉青香醇,竟還是上等東西。他只盼著快上飯菜嗔飢,而且他感覺那韓疏林笑吟吟的眼光總在自己臉上划來划去。果然,稍停韓疏林便問道「瞿老闆,你看看我和韓兄是不是有某些相像呢?」瞿老闆便笑道「經你這麼一說,倒是有些相像呢。」韓此君暗罵 見你娘的鬼了,萍水相逢之人怎麼相像?韓疏林卻道「聽說韓兄父母都已作古,實乃一大憾事,原還備了厚禮,想拜渴大伯父大伯母的呢!」韓此君驚愕道「你、你我果真是同、同宗兄弟?」瞿老闆拍了下桌子道「弄了半天,韓老師你還以為我們在開玩笑啊?」韓疏林更正色道「我是聽我母親常常數落陳年老帳,方知我們這一族乃是韓無極次子韓細布的後裔。我也聽到許多傳言,說韓兄也是韓門子孫,敢問韓兄是哪一脈的呢?」韓此君搖搖頭道「我父親死於急病,未及告訴我根源。」韓疏林道「據我的推斷,你恐怕是韓無極長子韓細舟那一脈的根了。」韓此君暗忖 父親臨終前說道,阿竹你才是韓無極嫡傳子孫!如此看來,那韓疏林說的確有道理呀I便問道「韓先生可知韓無極次子韓細布的後裔韓素馨便在令舞鎮?」韓疏林道「怎能不知?可惜她已經瘋了,反倒讓外姓人摘了無極傳人的桂冠。這也是韓細布的報應,他那一門算到韓素馨為止,已斷根了。」韓此君聽他話中有話,忙問 「此話怎講?」韓疏林吸了口雞尾酒,擺出長篇大論的架勢,道「說來話長。你總該知道,無極畫祖拒不降清,剔目而亡的歷史哆?」韓此君道「這事婦孺皆知,都搬到戲台上去了。」韓疏林道「更精彩的戲卻還在後面……」瞿老闆插進來打斷道「韓先生,是不是邊吃邊談呢?」韓疏林便笑著站起身「對對對,先去拿菜。我與韓兄相見恨晚,只顧著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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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此君跟著他倆去取菜,心中卻想 這等高級餐廳還需客人自己端菜,許是這些人整日價吃,肚裡油水過剩,便想出這等花頭,走動走動,有助消化。原來那人造小溪倒也三彎九轉,溪畔隔水相望架著兩條長木桌,堆滿了熏炸烘煮各式食物,由客人任意挑選。韓此君餓狠了,也不知道自助餐的規矩方圓,便每樣都夾了許多,將個盤子堆得冒尖。瞿老闆便跟他耳語道「韓老師,吃完了還可以再來拿的。」回到座上,韓此君狼吞虎咽,片刻掃去大半,卻也不知吃了些什麼,味道都差不多。這時,韓疏林方才端著盆子過來,他的盆子裡僅有四五片煙燻撅魚和幾朵生菜。韓此君看他戳了片魚蘸蘸芥末塞進嘴中,津津有味地嚼著,心想 就吃這麼點東西,怪不得面孔蠟蠟黃。韓疏林嚼完了一片魚,笑道「這煙燻鰍魚做得不錯,韓兄你說呢?」韓此君茫然地搖頭。韓疏林朝他盆子看看,道「你沒有要這魚片呀?那你就等於沒到碧波春。你那一盆東西還不及我這幾片魚價錢貴呢。來,嘗一片。」說著便撥了一片到韓此君盆里。韓此君往嘴裡一送,差點吐出來,原來那魚片是生的,滿口腥氣。喜歡吃的人就愛這腥味。韓疏林滿懷希望地問道「怎麼樣?不錯吧?」韓此君唔了聲,屏住氣將那團生魚肉吞了下去。韓疏林又要撥給他一片,他連忙推辭了。瞿老闆笑道「溪對面那張長桌上是甜點心和水果,韓老師再去弄一盆嘗嘗。」韓此君道「不、不了,我已經飽了。」那團生魚片堵在胃裡,下不去也出不來。瞿老闆便道「韓先生,方才被我打斷了的故事呢?」韓疏林正吃得投入,笑道「容我慢慢道來。」韓此君已推開了菜盤, 因道「你、你若多住幾日,何不上令舞鎮去跑一趟,縣劇團正在上演連台本戲《丹青淚》,說、說的就是無極畫祖的傳奇故事。」韓疏林重重地嘆了口氣道「這正是讓我寢食不安的事啊!我在香港就聽說這齣戲了。香港有傅小槐的老戲迷,加之沉埋多年的無極畫最近又被海外各大藝術拍賣行看好,世上的事便是輪迴反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雖商務繁忙,身不由己,卻一直記著自己是韓無極的後代,為復興無極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實在是寸陰如金,無暇一日日地去看戲,便想了個法子從劇團一個跑龍套的手裡買了本腳本,那實在是個十分粗糙的提綱,連夜翻了一遍,卻看得七竅冒煙。除了頭折戲演繹畫祖剔目而亡,血濺成梅的故事,以後數折均圍繞韓細布一家作文章,先是韓細布之子韓陀子如何因畫得福又因畫得禍的故事,接下來是韓陀子之子韓妙鹿開無極畫會建無極畫館,最後又是韓妙鹿之子韓溉千方百計保存《傳神秘要》的故事。作為戲,憑空杜撰尚且不論,曉得無極畫的人卻把它當歷史讀了,只道無極畫藝單傳韓細布了。我原是想找傅小槐來告之詳情,後一想,人家把它當戲唱,只顧有人要看就好,便罷了。」韓此君道「縣劇團的劇本基本上是根據這一帶民間流傳的版本演繹的,我也是十分疑惑,無極畫祖有三子一女,多少年民間流傳中竟少有其他子女的影蹤。」韓疏林用手指叩擊桌面道「問題就在這裡啊!故事都是人的兩月嘴皮翻出來的,韓細舟、韓細米及長女韓細鳳都過早地成了冤鬼孤魂,便只好由人家去向壁虛構、指鹿為馬了。」韓此君道「傳說韓氏兄弟為康熙帝所召,進宮繪製昭勛祟德樓前的忠義功臣圖。圖成,康熙為保絕筆,將韓氏兄弟一併戮殺了,那韓細布也並未多活幾年呀。」韓疏林搖頭道「據我看來,此說邏輯不通。忠義功臣圖影壁畫成後,康熙帝重賞了韓氏兄弟,還賜予韓細布進士出身。皇帝御旨天下傳聞,再加害功臣,豈不失信於天下?且當時康熙帝正大興土木興造宮樓殿宇,廣招天下名工巧匠,他要留絕筆,盡可以將韓氏兄弟囚禁宮中,康熙還算是個惜才如命的明君,恐不至於大開殺戒。傳說中還有一則,康熙年間韓宅曾遭強人血洗,一把火燒了十天十夜,依我所見,韓細舟、韓細米I、韓細鳳都是死於這場血災。」韓此君道「傅小槐的戲中也有這麼一段過場戲。只是仍有不通,傳說那個血洗之夜韓宅男女老少幾十口無一倖存,那麼韓細布也該成刀下鬼了。」韓疏林冷笑道「你真是十足的書蠢蟲!傳說韓宅男女無一倖存,倒是妓女白忍冬為韓細布生了個兒子,方使韓家血脈得以延續。倘若這傳說屬實,那麼今天就不會有你我了。事實上,韓細布並沒有死,也不是他僥倖逃生,正是他買通強人血洗韓宅的!幸而強盜中也有天良未泯之人,將稚齒童兒放生,這便是你我的來歷。你我先人既是虎口餘生,必定躲躲藏藏,隱姓埋名,也只有聽憑韓細布後代任意編撰無極畫的歷史了。」韓此君聽這位同宗兄弟抑揚頓挫道來,不覺心驚肉跳,嘆道「這這這才真是又一部二十四史呢!卻不懂韓細布何以如此狠毒,竟要將同胞手足斬盡殺絕?」韓疏林呵呵呵地笑起來,點著韓此君的鼻尖道「韓兄你真可愛,瞿老闆你說是不是?像韓兄這般不諳世事人心的人就像出土文物般罕見了。」瞿老闆笑道「韓老師,你不要裝惹哦,你總知道孔夫子名言,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讀書人誰不會背曹子建的七步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代明君李世民為了登上王位同樣殺兄就弟,玄武門血流成河。」韓疏林輕輕撫著下巴,深思熟慮地道「據我推測,讓韓細布黑了心的必是那本被傳聞神化了的《傳神秘要》。」韓此君道「先生既然對無極畫深有研究,難道你也信畫祖真有那麼一本《傳神秘要》?」韓疏林反問道「以韓兄之見呢?」韓此君便道「以我之見。壓根就沒有什麼《傳神秘要》,無極畫乃性靈之作,其間妙處只可神會,不可言傳,心底深雋者筆下氣韻自然而出,若有什麼章法程式定規,便不是無極畫了。外面所傳《傳神秘要》奧妙無窮,讀了它便下筆若有神助,實在是不懂無極畫的江湖藝人胡亂杜撰的罷了。」韓疏林看看瞿老闆,沉吟片刻,方笑道「韓兄所言極是,足見你已盡得無極畫之精髓。不過,那《傳神秘要》還是有的,只是並不像外人傳說的那麼神通廣大。它是畫祖隨手記錄的一些筆墨心得,它的真正意義在於誰取得了它便取得了無極畫會館總堂的地位,因此才引得兄弟相忌、互為魚肉。」韓此君道「聽你這麼演義,雖也可以成章,總是虛懸。可嘆在戲台上如此跌宕起伏、盪氣迴腸的韓氏無極畫,卻搜盡典史無片言隻語的記載,人們歷來只把它當作民間藝人杜撰出的一部偽史。」韓疏林卻道「不想韓兄如此灑脫之人竟也會相信那些卷峽浩繁的史書。你怎不知歷代撰史者的眼光總是關注著顯赫的地位功名成就,英雄創造歷史,古今亦然。司馬遷為陳勝吳廣列傳被譽為史家典範,倘若陳勝吳廣沒有干出那番驚心動魄改朝換代的大事,司馬遷再有平民心恐怕也不會去記敘他們。無極畫祖拒不降清、剔目而亡, 自然不見容於長達二百多年的滿清皇室,所以無極畫一直掩埋於鄉野草芥,始終沒有登上大雅之堂,它的不見載於史書也是可想而知的了。畢竟歷史不會全部為史書左右,人到世上走一遭總會在歲月塵埃上留下雪泥鴻爪。於是,便有了種種有關韓氏無極畫的傳說,沒有人能蓋棺定論,版本各各不同。依我看,上了史書的以為是真實的東西恰恰是經過一代復一代人為的粉飾和虛構的,而民間流傳似無憑據卻是更接近了本來的真實。」這番話說得韓此君不由得頻頻點頭,那韓疏林又與瞿老闆對了一下目光,接著道「韓兄,我所說的一切決非憑空想像。家父在世時曾經著手寫無極畫傳記,整整遊歷三年,凡有無極畫痕跡的山野僻壤都踏遍了,覓得了不少鮮活的一手資料。惜天不佑壽,他是壯志未酬身先亡啊!」韓此君撐大了眼眶說「這、這巧了,濟父生前亦有作無極畫傳的念頭!」韓疏林擊掌道「如此看萊,你我有緣相會,也是韓氏無極畫復興的時機了。我雖有心完成先父遺願,一則商場如戰場,無暇分心,二則久人商界,已疏於文字修辭。倘若韓兄有意做這樁事,我們兄弟合作,也可慰藉父輩在天之靈了。」韓此君遲疑道「這自然是件極好的事,只是我們寫出來了,又有誰肯相信它?」韓疏林笑道「這有何難?只要有錢,你想要哪家出版社出書都行。一旦印成鉛字往書店書架上一放,再弄一個首發式什麼的轟一轟,再請上幾個當紅的書評家吹一吹。韓兄,無極畫新的一頁將由我們書寫了!」韓此君正聽得暈暈陶陶,瞿老闆說了 「韓先生,韓老師,這樁大事卻要好好地謀劃謀劃呢。我是無極畫的崇拜者,你們要用得上我,出錢出力都沒有二話。我看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如回房間具體詳談,如何?」兩韓自然同意,瞿老闆與韓先生互相客氣了一番,還是由瞿老闆結了帳,便一同乘電梯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