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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7:45 作者: 王小鷹

  這時候地泉坊才舒坦下來,家家戶戶都關了門,偶有幾扇窗戶中有燈光漏出,也被清朗的月色融化了,弄堂倒顯得空廓潔淨起來。木蓮不知該走到哪裡去,這弄堂里的每一個凹凸每一處暗角都是她熟穩得不屑一顧的。她卻是腳步匆匆,腳步嚓蹋嚓蹋撞著月色卻撞不出去。忽然,她發現已到辛家門口了,她仰起頭尋覓,辛家的窗戶洞開著,窗簾被風卷得劃答劃答拍打窗權,窗戶里卻墨擦黑一片幽秘。木蓮記起這窗還是她去看辛家姆媽時打開的,後來阿竹叫了計程車來,七手八腳弄辛家姆媽去醫院,都忘了關上它。可是,她仍不甘心,喊了聲「小苦」她好像也沒怎麼用力,從嘴巴里蹦出的聲音卻響得要命,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連忙閉攏嘴,已經有人驚動。鄰家窗戶嗜地亮了,旋即吮嘟一下,探出個黑乎乎的腦袋「辛小苦送她姆媽去醫院了,都半夜三更了吧?」又吮嘟一下,便復於寂靜。木蓮把外衣的領子豎了起來,頭頸拼命往裡縮。木蓮一向不怕冷,大冷天也不願帶圍巾手套,這會兒的風卻是真正鑽到心裏面去了。不見得辛家姆媽竟病得要你留著服侍?真要人服侍也輪不上你呀,人家有女婿,你不會給她女婿打個電話的?要不然就是那小妖精纏住你不放,你苦頭還沒有吃夠啊?恨恨的,卻只好空落落地迴轉去。剛拖了幾步,忽聽得哪裡有竊竊的軟語嬌音,伴著吃吃的笑聲。她心別別一跳,抬起頭正看見弄堂口燈影中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偎依著走過來!木蓮氣得差點昏過去,狠命咬著嘴唇才挺住,雙手不由得摸緊了拳頭, 目毗欲裂地盯著他們,準備著撲上去與那妖精拼個你死我活。待那對寶貨走近了方才發現,那個柔若無骨地靠在男的臂彎里的女子竟然是自己的女兒!木蓮驚愕地呼道「小箔是你!」小箔也一驚,見是母親,便回頭跟那男青年耳語了一句,男青年抬手道了聲「拜拜!」便轉身走了。小綺卻跑過來挽住木蓮道「媽,我這麼大的人了,你還來接我呀!」木蓮恨不得抽這不爭氣的一巴掌,只是忍著,也不理她,扭轉身蹭蹭蹭地朝家走去。小箔並不懼怕母親給的臉色,若無其事,重進公共廁所解了手,方才篤悠悠踩著新學會的舞步回家。進了門,房間裡只點了根八支光的螢光燈,暗黝黝的,木蓮呆坐在方桌邊上生悶氣。小箔笑道「媽,你還不睡?有熱水吧?我要燙燙腳。」便去拿盆。木蓮忽然喝道「慢點洗腳,你過來!」小箔不情願地道「媽呀,我都困死了。」木蓮這時才注意到小箔上身披了件桃紅色砂洗真絲的風衣,十多歲的小姑娘身架子就出來了,胸是胸,腰是腰的,十分扎眼。看這件衣服的款式料子,毛估估兩百塊錢是拿不下來的,不由得又氣又急,問道「剛才那個流里流氣的男人是什麼人?你怎麼認識他的?」小箔委屈地喊起來「人家是瞿莉莉的表哥,在外貿公司工作的,陪我們去買衣服的呀。」木蓮道「外貿公司里就沒有壞人啦?!」外婆從夢裡驚醒,含混道「木蓮,你喉嚨輕點,啥事體窮凶極惡的?」木蓮咽口氣,壓低聲道「這件衣服是他給你的?怎麼穿到學校里去?還給他!媽不是給你錢了?正正派派買一件。」小鴿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零碎鈔票攝在桌上,哭腔道「是我自己付的錢,出口轉內銷,打七折,一百八十八塊,這是找頭!」腳也不洗了,爬上閣樓去。木蓮衝著她的背影道「小綺,你要爭氣,不要學辛家姆媽的女兒,一輩子讓人戳著背脊說三道四。」小綺伸出頭道「小苦阿姨怎麼不好啦?人家現在是著名畫家,住在高層公寓裡!地泉坊的人自己沒本事,就會背後嘰嘰喳喳!」木蓮正要罵,外婆從被窩裡鑽出腦袋道「都好省兩句了,小強睡不太平了。」小強睡夢裡拳打腳踢,把被子踢翻了。木蓮只好去替小強蓋好被子。想到小藥說的原是實情,卻最是她的心病,否則何必這麼提心弔膽?這麼些年仔細觀察下來,冤家跟那妖精確是沒有交往,可是只要那妖精一出現,冤家他就神情慌張舉止怪誕。木蓮此刻是十二萬分地懊惱,真不該那麼俠肝義膽讓丈夫陪辛家母女去醫院,這不等於拱手將丈夫送給妖精了嗎?心事無處可訴,眼淚鼻涕一起擁擠出來,便躲進裡間,獨自飲泣, 自怨自艾,不覺迷糊起來,伏在床架上磕統了一會,恍惚有人擁住肩膀,猛地醒了定睛看,卻是短命的冤家!

  韓此君正想扶她躺下,見她醒來,便討好地道「這樣睡要凍的。」木蓮看見床板上筆墨紙硯挪到一邊,這半邊已鋪開了一床被子,真是破天荒!便冷笑道「從哪裡學來的這般殷勤?怪不得呢,樂不思蜀!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回來作什麼?」韓此君搖頭嘆道「我就曉得你要疑神疑鬼的。原是你要我陪著去的,我要是不肯去,你也要七想八想,怕什麼呀,心裡有鬼呀,現在看來倒是該不去的呢!既是去了,總得送佛送到西天。急診間也要排隊,進病房還要辦雜七雜八的手續。你塞給我的錢正好付了計程車,回來連車錢都沒有,總不見得問人家去討,只好走,四五站路,你說要走多長時間?」木蓮心想 笨得要死,不會再叫計程車,到家門口進來拿錢麼?氣已經消了,仍掛著臉,道「誰知道呢,你儘管編得天衣無縫來哄我好了!」韓此君跺腳道「你你你去醫院調查好了!」花木蓮忍住笑「我沒那閒工夫!反正老天有眼的。」見他急得臉通紅,一副疲憊的樣子,心早已柔軟如棉,便挨近了,溫聲道「還沒吃飯吧?飯菜都悟在案里。」韓此君沒好氣道「不餓!」木蓮翹起食指戳了他額角一下「想是秀色可餐,吃飽了?」韓此君道「給你氣飽的!」木蓮撲味一笑,便去端飯端菜。韓此君實在是餓過頭了,沒胃口,卻哪敢不吃?硬是塞下去兩碗飯,木蓮方才心定。當下收拾了碗筷, 問道「困了吧?陸校長的畫還畫不畫?」韓此君重重地嘆口氣道「你困不困?要不你先睡?」木蓮白他一眼「我哪裡就那麼嬌貴啦?」便將中午剩下的半瓶老酒倒在茶缸里,韓此君一氣喝乾了。心裡忖忖,掛在學校榮譽室里的畫要熱鬧點好,寧可艷俗一點的。便舞墨弄彩塗了幅大紅大紫的牡丹。木蓮看著笑道「竟比你平常畫的那些都好看呢,陸校長肯定喜歡。」喜滋滋小心翼翼地夾在細繩上晾乾。待他們收拾停當躺下,已是窗洞拔白,容劃容劃,幫人倒馬桶的阿婆開始動作了,垃圾車徑徑地碾過弄堂。

  隔天上午,韓此君要到第三節才有課,他先將那幅牡丹圖送到校長室,校長果然十分滿意,說畫得好立意也好,當下叫了人來掛到榮譽室去了。韓此君出門時隨手就用昨天的晚報包了畫,校長指著報紙笑道「看到那則消息了吧?這是我們學校的光榮啊。韓老。師,你可以總結一下少兒美術教育的經驗。我有一個設想,天池小學要在美術教育上搞出點名堂來,形成特色,這方面韓老師你可要多出點力哆!」韓此君受寵若驚,忙道「這、這全靠校領導的關懷和幫助,那兩百塊獎金我實在不敢當,卻還勞校長親自送來……」陸校長便打斷他「我們不搞大鍋飯,這獎金是對你工作的肯定,當然是少了一點,你不要看不上眼。聽說現在中國畫在港澳日本都很行俏,韓老師一定賺大錢了吧?」韓此君嚇了一跳,慌道「沒,沒沒沒,昨天上午我,我去逛舊書店了,讓校長等了。」心中忐忑難道校長已知道小蓬萊賣畫的事了?校長卻呵呵呵笑道「靠自己勞動掙錢是正大光明的,譬如我們許多老師去上家教,只要不妨礙校內正常教學。」韓此君驚魂甫定,又聽校長道「我對中國畫是情有獨鐘的,想求韓老師一幅墨寶,不知韓老師……」韓此君正是求之不得,道「校長喜歡直軸還是橫幅?要多少大小呢?」校長笑道「就方才那幅牡丹圖一般大小行了。」轉而又道「我看給胡教導也畫一張吧,尺寸小點無妨。」韓此君一一應承,背脊骨冷汗還沒幹,冰涼一片。

  上完兩節畫圖課,韓此君顧不上吃午飯,買了只麵包啃著,匆匆趕去博物館。孤高拘禮的師姐連著來了兩個電話,必是有急不可待的事了。會有什麼奇蹟?無非是魏子峰被車撞了一下!哪怕魏子峰死了,與他韓此君有何相干?他已不對命運抱任何奢望了,可是並非心如古井,仍有點緊張,隱隱生出些企盼。

  韓此君和陳良諸原是青梅竹馬的姑表姐弟,少時一直喊她表姐,及至成年,忽然有一天陳良諸死活不讓他喊表姐了,要他喊她的乳名端午。韓此君怎敢造次?憋了幾天喊不出口,還是先生出來解了圍。先生說「若論親戚,遠山遙嶺,天底下姓韓的多得很。既然同師學藝,還是稱師姐為妥。」從此便以師姐相稱了。韓此君十二歲那年父親得了不治之症,臨終前千叮萬囑,要母親帶他進省城投奔遠房姑媽韓素馨。韓氏無極畫百多年來幾近滅絕,僅有韓素馨這一脈得其真傳了。父親說素馨姑媽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父親殷殷期望兒子能學承無極畫絕技,最後竭盡生命之力說道「阿竹,你才是韓無極的嫡傳子孫啊!」說完,父親便撒手而去了。父親死後,母親棄鄉別土帶他進了省城,找到素馨姑媽哭訴艱難生計。素馨姑媽吃素念佛,恬淡寬厚,陪著他們抹了會眼淚,道「既是親戚,不必見外,就在這裡住下。嫂嫂相幫我做些家務,阿竹要用功念書。」說起拜師學畫,素馨姑媽笑道「我那兩筆東西成不了氣候,不如拜他姑父門下學藝罷了,當年我爹主持無極畫館,最是器重他。如今他門下雖是弟子如雲,除了你表姐,再沒有韓氏子弟。阿竹有志承繼我無極畫藝,也是我們韓家的幸事呀!」遂拜陳亭北為師,素馨姑媽親自為他取學名,道「《語林》記載五子酞暫寄人空宅亦使令種竹, 何可一日無此君?後有宋之問《綠竹引》,含情傲晚慰心目,何可一日無此君。又有黃庭堅詩曰,富貴於我如浮雲,安可一日無此君。侄兒既喚阿竹,號此君最妥。」從此便有了韓此君大名。那時,陳亭北正逢得意春風,名噪江南,並不在乎一個從鄉下來的窮親戚。不料這個鄉下孩子外表愚鈍,卻天賦靈巧,筆墨意趣一點即通,加之心志誠壹,勤勉篤學,不久便在眾弟子中脫穎而出,令先生刮目相待了。師姐陳良清是深閨才情女子,容貌端方,氣度古雅,周圍眾多仰慕者,其間不乏風流才子調鏡少年,她卻青睞家境貧寒其貌不揚的韓此君,女兒心事每每溢露於舉止言表之間。不是韓此君惜懂,一則自慚形穢,不敢妄想,二則悉心研畫,心無旁鶩,加之先生裝聾作啞,不許然諾,便只做了個夢中牛郎。以後平地風雲,陳亭北虎落平陽龍困淺灘,韓此君雖臥薪嘗膽以超群的才藝考人省美術學院深造,卻是命運多外,幾番蒙冤受屈,身敗名裂。母親氣絕身亡,素馨姑媽神經錯亂,唯師姐陳良清一如既往地賞識他,撫慰他,激勵他,幫助他,韓此君感銘斯切,對她十分敬重,視作再生父母。

  韓此君趕到博物館,陳良諸已在門口等候多時,嗦道「怎麼這麼晚?」韓此君道「我第四節有課,下課已快十二點了。」陳良清便道「還沒吃飯吧?對面有家小樂惠麵店,很不錯的呢。」韓此君忙道「我吃了一隻羅宋麵包,飽了,到你辦公室喝口水就行。」陳良浩漂了他一眼道「還是到綠玉青影齋去坐會,我給你煮壺好茶,還有好酒。」綠玉青影齋是師姐在省城小屋的別號。韓此君忙道「師姐不是有要事商議嗎?我下午還有課……」陳良諸冷笑道「星期一下午你學校里沒有課,文化館藝校國畫班是三點半上課,沒記錯吧?辦公室人多耳朵,我若跟你私語竊竊,反倒不好。況且,從那裡去文化館路還順點,怎就會誤了你的課?若是你不願去,那就算了!」韓此君忙賠笑臉「我,我是怕打擾了師姐……」陳良諸便不再說話,徑直朝車站走去。韓此君猶豫片刻,慌忙跟上。

  韓此君隨陳良潔進門,但見小小的房間四壁懸掛著各色各態的觀音像,或睿智神慧,或凝重端莊,或慈悲憫懷,或高古超逸。不覺屏神斂氣,肅然起敬。師姐秉承素馨姑媽絕技,以超凡脫俗之心專畫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寶像,以其形神畢肖而獨步畫壇。除了得天獨厚的家傳外,亦是師姐一片冰心所致,旁人無可追及。誰能像師姐這般耐得住幾十年的冷淡孤寂?正要細細端詳,忽有異香撲鼻,卻是良諸端了一小盅酒來,那酒盅瓷質瑩潔透明,隱隱可見裡面凝玉般的瓊液。良諸道「是陳年竹葉青。專為你存著的。」便纖纖食指從盞把上取了遞給他。韓此君並不敢看她的眼睛,接過酒盅倒人口中,滑膩膩順喉而下,熱騰騰直上腦門。不禁嘆道「好酒!」陳良諸莞爾笑道「你下午要去上課的,替你存著。那桌上有我新作的慈悲菩薩。你不曉得,父親背後常誇你線條柔韌有度,出神人化,遠非我所能及。我卻是不服,也沒有機會,一直是想跟你琢磨個究竟。你先看了,我把茶煮上就來。」韓此君撩起眼皮,師姐已不在跟前,卻見隔窗陽台上盆栽的觀音竹竟也翡郁蔥籠,森森地遮了大半戶窗,恍惚不在繁華都市,倒像山野茅舍一隅。這便是師姐將這小屋號曰「綠玉青影齋」的緣故了。他踱了過去,原來那竹是種在兩尺多高的青花瓷盆里的,那盆卻是不凡,胎質細膩勻潤,色彩素淨古雅,極像是清代官窯極品,至少也是那年間民間高手的仿作,卻不知先生和師姐多年艱險中如何保存得如此完好?如此稀罕之物卻用來植竹,師姐愛竹之心亦可見一斑了。因而他總是推誘不肯到這小屋來,師姐搬來好幾年他都沒來過,他恐怕自己承受不起師姐的這份心意啊。獨對花盆發了一會呆,啃嘆著轉進屋,便去畫案前看師姐新作,卻是半成品,竟是兩張六尺宣拼攏來的巨幅,已勾了線,尚未著色。暗忖,待會看師姐渲染敷彩,也不虛枉此行了。忽覺眼熟陌生,這畫是在何處見到過的?那觀世音雙眼微合,嘴角啥香,神態安詳睿智,端坐在蓮花寶座之上,周圍奇樹異花、亭台樓閣,彩雲裊裊升騰,天雨曼陀羅花,是一派聖潔瑞和的景象。出神地看了一會,差點叫出聲 這就是觀音出道圖啊!從前聽母親反反覆覆地描繪玄黃庵佛完背面的觀音出道圖,師姐竟布局得與自己想像中的幾乎不差分毫!難道師姐曾見過無極女媒姑精雕細鏤的真跡?可玄黃庵被日本鬼子炸毀時師姐尚未出世呢!不禁毛骨驚然,喊道「師姐!」卻沒人應,心忽地懸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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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此君連忙跑進廚房,慌慌張張絆倒了一隻方凳,卻見師姐依著灶台掩面哭泣,瘦削的肩膀像片枯葉在風中簌索索抖動。煤氣灶上一吊子水璞璞璞璞已經沸了。韓此君心一驚,問道「師、師姐你、你?」陳良諸撩起圍單胡亂攝了把鼻涕,又順手關了煤氣,垂著紅腫的眼皮道「那套紫砂茶具不曉得到哪兒去了,明明放在這裡的,翻來翻去翻不到,你說怪不怪?」韓此君想,會不會拿到鶴案去了呢?卻道「我喝茶不講究的,只要解渴就可以了。」良諸嘆了口氣「只好將就了,原本想……」原本想的事說不出口了。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常想著為他斟酒,為他煮茶,為他研墨,為他勻色,切磋畫藝,品評筆趣,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銷得人憔悴。卻是緣分淺薄,那一年父親察覺了她對他的心思,竟然大發雷霆。良諸一直搞不懂父親既是器重他卻又很不喜歡他的緣故。後來父親落魄了,她不想連累他的前程,暗地裡淚痕紅混絞峭透,將那份女兒情一折三疊收攏起來。再後來,他也流年不利。省里舉辦大型畫展,人手不夠,便從美院點了幾個高材生去幫忙。本是件好事,卻橫生枝節,莫名其妙丟失了好幾張畫,且都是名家之作。他竟成了頭號嫌疑,保衛部門便將他拘留審查。其實,丟失名畫的那個周末他照例是到令舞鎮拜渴先生去的,他卻任憑盤潔,緘默不語。良諸原本要出面為他澄清,可是父親阻止了她。父親道「你那樣反倒是害了他,魏子峰若曉得他仍跟我學畫,豈不是罪上加罪?若再借題發揮,懷疑他是不是偷了畫藏到鶴案來了,不僅解救不了他,更將自己也牽連了進去。再則,隔層肚皮隔層山,你怎知他來鶴案前或者從鶴案回去後做了些什麼手腳?他雖是外相木吶,骨子裡卻是絕頂聰明的角色,你看他那雙眼睛,平常混沌沌磕統樣子,但凡見了好畫便目光炯炯,餓虎撲食一般。你真能擔保他沒拿那些畫嗎?」良諸自然不相信他會偷畫,卻擔心自己舉措不當於他無補更連累了父親,便只好將顆心揉得粉碎,眼睜睜看著他蒙受那不白之冤,錦篇繡峽竟沉埋瓶瓮之間。如今慧苗明珠,該是辨白天下的時候了! 良潔思前想後,百轉迴腸,眼圈忽又紅了,忙背過臉去。那韓此君見她痴痴呆呆、柔情縫蜷的模樣,一時慌亂,只作J嚕懂,汕汕道「我卻是渴、渴極了呢!」便自取了一隻玻璃杯泡茶,被良諸輕輕一把推開了,嗅道「再將就也不能這麼糟蹋這好茶葉呀!」又找出套青花瓷杯,用柄銀勺撥了些許茶葉進去,再注人小半杯沸水,蓋實了,方笑道「再等三五分鐘不會把你渴死吧?茶葉要燙開了,將那汁媲去,再沖水,那味才真正出來了呢。」韓此君自然是曉得先生家喝茶的這些窮講究的,心裡不以為然,嘴上卻是道諾,轉過來問道「師姐,我看你桌上那張巨製,分明是觀音出道圖麼?」 良諸頻頻點頭,嘆道「這世上,除了我母親恐怕也只有你能識得它了。」韓此君道「從前常聽母親描述,夢魂牽繞,不想夢中所見竟與師姐所畫不差分毫。」良諸幽幽地看住他,你我既為知音,卻無有聚首之日,既無緣分,卻又為何如此知己知彼呢?片刻方道「我也是聽母親反覆說起,竟像是自己親眼見過一般。此番因省里改造天池街的規劃馬上就要實施, 自然是要重建玄黃庵的。據說有關方面對新造的天池廟不甚滿意,其中便是少了那幅西方淨土變圖。這次重建玄黃庵,這觀音出道圖斷然不能馬虎了。原是讓美協組織力量去畫的,也已請了幾位老先生畫起來了。不知聽了什麼人的饒舌,得知我母親乃玄黃庵主九涵妙姑嫡親重外甥女,便要我也來畫這觀音出道圖。最終究竟用誰畫的圖,據說要各路行家考察評審而定。」韓此君冷笑道「如今那些行家,內行的是攀龍附鳳,炫玉賈石,賣狗皮膏藥,濫竿充數,咳唾自成珠,蘭蕙化為自!」 良諸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原本不想湊這個熱鬧,母親常於迷亂中問我,那觀音出道圖呢?冥冥中像是太祖姑婆九涵妙姑囑我替她尋回她的墨寶。果然我在作此畫時,落筆像有神助,不假思索,一氣呵成,想來是有點緣故的。」韓此君忽地抬起眼皮道「我卻聽父親生前說起,外面都傳這《觀音出道圖》為九涵妙姑所作,其實九涵妙姑也是臨摹了無極女螺姑的原作。無極畫祖有三男一女,都是丹青高手,這《 觀音出道圖》便是出自長女韓細鳳之手,一時聲譽天下,被封為女螺姑的。關於這段往事師姐可曾有所耳聞?」良諸心族搖曳,恍恍惚惚道「說書的唱戲的都是杜撰的多,豈可信的?我母親的太祖父與九涵妙姑是同胞兄妹,俱是無極畫祖次子韓細布的後裔,想來不會有訛的了。只是這段陳年老古與我們有何相干?我約你來,是商議你的事。阿竹,這麼些年來,我的一片苦心……」說不下去了,兩頰飛紅,雙目盈盈。韓此君悄悄地將眼皮聾下,面孔又黯淡下來。父親臨終留下的那句話 阿竹你是韓無極的嫡傳子孫啊!卻無憑無據,恐怕是永遠解不開的謎團了。轉而又想 即便解開了這謎團又怎的?韓無極連同他的無極畫亦已經無可奈何花落去了,便悵然言道「師姐的苦心我怎能不知?惟師姐如此看重我,卻是要被我辜負了的。我已落拓慣了,尋思百計,不如一個閒字,太太平平打發日子罷了。」 良諸微微一笑,搖搖頭,道「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你是玉在犢中求善價,釵於奮內待時飛。」韓此君嘆道「知我者陳良潔也。」 良諸不由得一把捉住了韓此君的手道「阿竹,你的時機卻已到了呢!」韓此君暗中使點勁抽出手,道「師姐指的是魏子峰出車禍的事吧?那又怎麼樣呢?前些年我們學校也派人去美院聯繫,人家說,當初並沒有下什麼結論,所以也不存在平反恢復名譽的問題。」良諸長嘆一聲,道「你也是俗世中挨過來的人,卻只在筆墨丹青間穎悟,對世情世象無知得像個弱智小兒。你還要去討那個公正做啥?如今誰還看中那個?聖賢君子不見得流芳百世,奸按小人只要青雲有路亦可身價百倍。」韓此君道「記得當初拜師門,師姐贈我張九齡詠竹兩句,高節人相重,虛心世所知。不想師姐竟還是信了那種種流言蜚語,我雖心無愧作,卻是滿身長口也難撇清了。」良諸知他是指後來與辛小苦的那段風波,便冷笑道「你倒回過頭去仔細想想,你那裡鬧得沸反盈天,我問過你一個字嗎?我給過你一點難堪嗎?你怎知我竟信了那樁事?即便信或不信,又與我何相干?」韓此君忙道「師姐對我的恩義,我是三輩子也報答不盡的。今世無以報答,來生做牛做馬。」陳良諸是怨是憐地漂了他一眼「難道我是圖你報恩嗎?」韓此君慌忙躲開她的目光,道「師姐說我不諳世情,還望師姐指點迷津。」陳良浩見他畏畏縮縮的樣子,又恨又愛,先不響,卻去流茶。將瓷杯蓋翁開一線,把汁流淨,重又注水,至大半杯光景,合上蓋,端到他面前,笑道「你不是渴嗎?」韓此君揭開蓋就喝,哇地全吐出來,滾燙滾燙,像含了塊火炭。 良諸忙取干手巾替他擦了,又灌了杯涼水讓他漱口,慎道「牛飲水呀!」韓此君的舌頭和上顆雖是火燒火燎,只忍著,仍捧起茶杯,道「沒、沒關係,我皮厚。」 良清看他撮著嘴嚷了一口,又嚷了一口,這才定心,便一五一十將馬青城等人來訪鶴案的事述說了一遍。韓此君聽了只是怔忡著,並無喜色。良清輕輕操他一把「你聽著嗎?」韓此君勉強笑道「先生閒雲野鶴,高臥多年,終有東山再起之日了。破壁騰驟,直上雲霄,可喜可賀!」良諸道「阿竹,你也學會說酸話了,難道這不也是你的機會嗎?你才是無極畫真正的傳人啊!」韓此君嚇了一跳,怎麼師姐也會這樣說呢?良諸卻道「當年我母親見了你的畫便驚駭失色,以為是無極畫祖真跡。她曾對我斷言,將來承繼無極畫藝的不是我父親而是你。令舞鎮無極畫紀念館一旦落成,即舉辦無極畫傳人聯展,你冊指算算,無極畫傳人還剩幾個?阿竹,我有預感,你一定會一鳴驚人的。」韓此君抬起眼看住她, 目光灼灼,良諸心口一燙,更上前一步道「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急著見你?我是怕你沉酒於天倫之樂兒女情長, 自得自足教幾個學生得幾個獎,錯過良機,後悔莫及!」韓此君道「師、師姐你放心,我哪裡敢自得自足?你不曉得我的難處……」 良清道「我怎麼不曉得?今天上午我剛接待了一位女士,她拿了張大千的宛轉女郎要我鑑定是否度品,我一眼就認出那是你的仿作!學得是可亂真,連安子翼都敲了鑑賞印的!」韓此君漲紅了臉道「不,不是我賣的,木蓮她,她……」良諸淡淡一笑,道「不必解釋,你缺錢為什麼不告訴我?千萬別再玩那些雕蟲小技了,不要白白耗費了你的才智!」韓此君點點頭道「我拿到小蓬萊去賣的,都是隨意塗鴉,下功夫畫的盡藏著呢。」 良諸暗忖,難怪父親說他精明,果然是有點心計的。因笑道「哦?那就好,我倒是想看看你如何下功夫的呢。」韓此君遲疑道「師姐你、你要看自然是無妨的……」良諸料到他不願帶到鶴案去,便道「你挑幾張最滿意的,什麼時候帶到這兒來。你不會怕我也偷了你的構思吧?」韓此君道「師姐說哪裡話來,我並非怕誰偷我的構思,一來即便構圖相仿也各有各的神韻,譬如我臨宛轉女郎,師姐你不是一眼就看穿了?再則若是先生賞識我那些畫,我是巴不得的,二日為師,終身為父,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只恐先生不屑一顧,以為我離經叛道,辱了他的名望。」良清冷笑道「你卻是看錯我父親了,他從來就主張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他所擔心你的便是你雖能寫無極畫祖筆意,摹仿他的鶴行筆閒雲墨亦幾可亂真,卻過分拘泥埋沒個性,恐怕終難成就大家。」韓此君咕咕咕一口氣喝乾了茶,雙目炯炯,眉宇間竟有了股豪氣,笑道「正想向先生討教呢,下禮拜天我就帶畫去鶴案!」便起身告辭。 良諸心中不舍,道「還早呢,再喝一鋪茶吧。」韓此君哪裡還坐得住?看看手錶道「還要回學校拿東西,要轉好幾次車。」良諸恨道「現在車子這麼擠,你該買輛助動車。」韓此君道「女兒上高中, 自行車給她騎了。我們學校不過幾腳路,用不著。」便走到門口,剛要擰把手,忽有冰涼纖細的兩隻手從背後攀住了他的肩膀,竟像通電似的,令他渾身顫慄。陳良諸軟綿綿地將額頭靠在韓此君背脊上,硬咽道「阿竹,你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呢?」韓此君卻化石般地僵硬著, 良諸便更箍緊了他「我不要你離開花木蓮,我也不要你負什麼責任,我決不會死纏住你的,你難道還不信我?你不總說要報答我嗎?你是知道該怎樣報答我的!你為什麼、為什麼不呢?」韓此君動彈不得,膽戰心驚地乞懇道「師、師姐,師姐在我心中便像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我若是……我便站污了你,也沾污了我自己,我將永世不得安寧,我將不得好死,我如何能、能、能呢?」冰涼纖細的手捂住了他的嘴,一行珠淚滑膩膩、如蛇般從後衣領鑽進他的背脊,韓此君起了一身雞皮,硬硬心腸將師姐的手扳開那雙手竟無絲毫人氣,如冰如玉慌忙拉開門,另一隻手卻被師姐捉住了,正待掙扎,師姐卻將一柄鑰匙欲人他的掌心,他便呻吟道「師、師姐,不、不……」良清正色道「你是曉得我每天都回鶴案,從不在這裡過夜的。你家那巴掌大點地方,如何鋪展得開來?沒有幾張宏幅巨製,又如何在群雄角逐的畫壇打開局面?從今天起,這綠玉青影齋便是你韓此君的畫室。你若嫌棄,就將這鑰匙丟人垃圾箱去!」韓此君挑起眼角偷窺她臉色,但見她面凝寒冰,眉整郁傷,卻已將萬千情J嗦收拾乾淨,神情端莊,一塵不染。他反倒滿心愧疚,做賊心虛似的,胡亂將鑰匙塞人衣兜,倉皇下樓,再不敢回頭望一眼。

  且說韓此君從陳良諸的小屋出來後便乘車回學校,一路上擠擠插插磕頭碰腦,他卻渾然不覺,痴呆呆尋思著師姐對他的情誼,暗自長吁短嘆。他雖是頭等的敬重她,卻無法順遂她的心愿。他也曾經想過,既然師姐需要,他為什麼不滿足她呢?可一旦接觸師姐冰清玉潔的身體,他便只有恐慌和顫慄了。當他潦倒淪落、山窮水盡之時,師姐不顧先生反對,一心一意要嫁給他,他卻東躲西藏地推卻,匆匆忙忙地跟花木蓮結了婚。總以為便可了斷師姐對他的痴情,不想日月茬再,師姐的情愛有增無減更如火如茶。想起方才驚心動魄的一幕,他忽而汗毛凜凜,心有餘悸,忽而又愧恨交加,悵悵若有所失,又想起師姐為他所做的許多,無可回報,寢食不安,又想起師姐所說的天賜良機,亦悲亦喜,焦慮重重,就這麼陰陰晴晴恍恍惚惚地倒騰,忽覺已到了站,忙得東突西撞從車廂中擠出,引得眾人紛紛罵道「困著啦?不早點擠出來!十三點兮兮!神經病!」

  韓此君剛踏進辦公室,同事便衝著他喊「你跑到哪裡去了?胡教導來找了你兩次!」他一愣,轉身要去教導處,同事又叫住他,說有個姓瞿的打電話找他,請他務必回話。韓此君心動了動,瞿老闆通常是不給他打電話的,莫非有大買主?卻忍住了,倘若真如師姐所說的那樣,還在乎他小蓬萊嗎?先擱一擱,下班回家再說。便去教導處見胡教導。胡教導竟是十分熱情,並不追究他的去向,只告訴他,教導處又接到教育局通知,開春要舉辦全省少兒「我看家鄉面貌新」書畫大賽,韓老師你要重點抓一抓,爭取為天池小學再創榮譽。韓此君連忙點頭,說「胡教導這、這你放心,一等獎不敢保證,二三等獎是十個指頭捏田螺篤定拿的。」胡教導笑道「陸校長的意思就是要拿一等獎。這回是頭獎,總不能走下坡路。」韓此君心裡有點發毛,道「一、一定盡力而為。」胡教導便將一張折成方塊的紙遞給他「聽陸校長說你要送我張牡丹,我是早想要而不好意思開口呀。最好比榮譽室那張見方點,這是尺寸,我倒喜歡素雅些的。」韓此君收下紙條,想到師姐的關照,心裡焦灼不安,卻絲毫不敢流露,一來陸校長胡教導對他也算有知遇之恩了,二來師姐說的事尚未有星點眉目,誰知是不是天方夜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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