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06:27:41 作者: 王小鷹

  九岩溪畔落葉成陣,石板街像條五色彩帶,烏青的溪水亦被點綴得績羅綢緞一般。慢慢行來,腳底下咕嚓咕嚓,合著潺潺的溪水唱的是亘古不變的老調。陳亭北頓覺神清氣朗,腰板如峭壁般挺得筆直,隔岸相望風骨秀雅的琅琊山,山腳黛綠焦紅處竟是不可一世的魏子峰撞車之地?可嘆命運弄人,天意難違啊。天不絕我,豈有自絕之理!陳良諸像個小姑娘似的跳下石階,雙手捧起九髻溪水浸了浸臉,又咕咕地喝了兩口。陳亭北道「端午,小心肚子痛。」良諸仰起臉笑道「爸,這水看看黑,捧起來卻是剔透晶瑩的,比自來水乾淨多了。聽說省城醫藥公司要在這兒建一座保健水工場,說是九髻溪水裡含有豐富的多種胺基酸和礦物元素,人喝了能益壽延年,返老還童呢!」陳亭北冷笑道「大概這山裡的石頭也能治百病了。」陳良諸想起什麼,先自己撲味笑起來,跳上石階,道「爸,還有樁稀奇事呢。聽馬青城講,那個文化館長對九髻溪水烏黑的緣故做了研究,說是因為韓無極的筆墨家在琅琊山里,是那墨將溪水染黑了的,他竟要將九奢溪改名為墨泉呢!」陳亭北一愣,繼而仰面轟然噴笑,溪畔一雙野雀撲喇喇驚飛, 良諸嚇了一跳道「爸,你輕點。」陳亭北卻嗆住了,轟轟轟地咳。陳良清忙捶背撫胸,陳亭北咳了一陣方定,周圍的轟隆聲卻愈來愈烈了。陳良清驚疑地四周望望,忽然明白了,對父親道「爸,這聲響像是在琅琊山里,他們真的動工了。」陳亭北手搭涼棚朝對岸望望自然是望不到什麼的,除了轟隆聲,煙嵐籠罩處依舊山姿秀麗草木翁郁。陳亭北轉而說道「端午,明天去省城告訴馬青城,我的畫展讓他抓緊點,給姓黃的也打個電話,那合同我也簽了!」陳良諸不曉得父親如何便解開了心頭結,雖猜疑, 自然也是歡喜,見父親心情不錯,硬硬頭皮道「馬青城倒是說,不如聲勢搞大點,來個無極畫傳人聯展。」說罷偷窺父親臉色。陳亭北肚裡暗暗冷笑 端午畢竟是兒女情長,念念不忘的還是韓此君!面上是無風無浪,緩緩道「也是個辦法。可惜無極傳人所剩無幾,阿竹不曉得拿不拿得出像樣的東西?」陳良諸被父親一語點破,臉烘烘地熱起來,輕輕道「看他平時幫你作的一些應酬,竟無人辨出真假,筆墨功夫不淺的……」陳亭北笑道「總不能拿出來張張像我,總要有他自己的東西呀。」良諸便不好說什麼了。父女倆說起韓此君互相都很忌諱,一路行來竟再無話。幸而跨過一頂拱形石橋,曹宅亦不遠了。

  新近由令舞鎮縣委宣傳部編輯出版的《鶴鄉令舞簡介》小冊子裡有這麼一段話「……令舞鎮不僅山川靈秀,並且有著悠久的歷史文化。在這塊土地上,歷代仁人志士以其驚人的才智譜寫過動人的篇章。明代大畫家韓無極拒不降清,以一管銅杆紫毫筆剔破雙目慘烈而亡,他的筆墨家就在鎮後琅琊山上,清末篆刻大家曹金剛投筆從戎加人太平軍,在與八國聯軍侵略者奮戰中飲彈而亡,血染七斗柳。歷經歲月滄桑,如今無極畫傳人陳亭北、曹金剛後代曹荒圃依然生活在令舞鎮,一座鶴案,一座蟲穴,南北相望,正以其豐厚的文化蘊藉成為海內外文人學者及廣大遊客關注的重要景點……」(將來文化發展史的研究者們可以發現,寫這本小冊子的人是第一次以文字形式將韓無極載人歷史的始作俑者倘若這本小冊子得以流傳的話。)

  曹荒圃也是令舞鎮上婦孺皆知的傳奇人物,也曾銷聲匿跡許多年,也是新近被文化館周館長挖掘出土的「古董」。曹荒圃家傳絕技,博古通今,金石篆刻蒼勁渾厚、簡古超逸,大有秦漢之風,且詩文書畫無不精到,擅作墨色花卉蔬果,隨意塗抹足見精神,尤以點綴各色昆蟲為神來之筆。世人笑談有鄰家頑童欺曹家老弱病殘,翻牆人室行竊,猛抬頭見壁上幾隻嫩葫蘆間有蜂數隻,正迎面撲來,嗡嗡作響,嚇得抱頭鼠竄,再不敢凱覷了。曹荒圃畫蟲出名,養蟲也出名。他菸酒不沾,最大的樂趣便是閒暇時去野外的林間湖畔與蟲為伍。世人笑談中有一則,他為了護衛一隻蚌錳被毒蛇咬傷,險些危及生命,還有一則,他因為跟蹤一窩螞蟻與另一窩螞蟻交戰,竟然兩晝夜不歸,家人四處尋找不著,不得已向公安局報了案。曹荒圃原是個恬淡出世之人,名聲漸重,卻一直隅居小鎮,不肯去省城軋鬧猛。當初陳亭北在省城春風得意,力邀老友出山,曹荒圃橫豎不去,笑吟「無才不敢累明時,思向東溪守故籬。」反而狂草書寫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贈予陳亭北,但凡見面總笑問「老鶴,歸去來兮, 田園將蕪胡不歸?」如此雖不飛黃騰達卻也寧靜安逸。及至「文革」初始,僅作臭老九接受再教育而已。造反派召開批鬥陳亭北的群眾大會,有人揭發他與陳關係密切,便被拉上台陪斗。人家呼口號念語錄揭發批判慷慨激昂,他卻津津有味地觀察樑柱上一隻蜘蛛如何織就了它的網。突然造反派喝道「曹荒圃,革命群眾給你一個革新洗面的機會,徹底揭發陳亭北,將功補過!」曹荒圃慌忙稱是,道「我看得真切,蜘蛛不過織就了它的網,是那綠頭蒼蠅自己橫衝直撞撲到網裡去的。」造反派先是一愣,隨即便怒火萬丈地吼起來「曹荒圃攻擊革命群眾罪該萬死,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曹荒圃!」竟一躍而成令舞鎮頭號公敵,連他飼養的各種草蟲都成了射向無產階級專政的子彈,遂被判了十年牢獄。雖幾番受累於蟲,卻痴心不改。獲釋出獄後已是家破人亡,仍在窗前廊下排滿竹籠泥罐,精心飼養了五花八門的小蟲,並自號「小蟲」,疾書「蟲穴」兩字懸於破敗的門嵋之上。不想竟成就了令舞鎮上又一座奇特的景點。

  文化館周館長雄心勃發,書寫了令舞鎮鎮史以後就著手構思「令舞名流」的巨作,這陳亭北曹荒圃兩位是斷然不可缺的。在四處查訪考證中,他發現了曹荒圃曾當過和尚的秘密。民間有點年紀的老人傳說曹家是世代書香門第,卻在叮次逃難中遭遇強人,合家均被戮殺,唯獨幼年的曹荒圃正鑽在亂草叢中拉屎,得以倖存,後被天池廟老僧收留做了徒弟。曹荒圃卻是六根不淨難成正果,因遇上了一位絕妙女子,便蓄髮還俗,真真是個凡夫俗子。令曹荒圃拋卻佛門的女子叫沈書硯,秀儀慧心、端方嫻雅,乃陳亭北同窗師妹。沈家雖是清貧人家,卻不是等閒之輩,祖上曾經做過江南九峰間畫業行會的總堂。這九峰間畫業行會在民間可算首屈一指,擁有眾多名匠高手,聲勢浩大。後來衰亡的原因眾說紛紜,有說是戰亂之故,也有說是被另一家行會吞併。沈家到了沈書硯父親手裡已是蕭條落拓,窮鄉僻壤教書匠一個。沈父膝下無丁,單生一雙女兒,卻都天資聰穎。便悉心教誨,傳授衣缽,取名書硯墨梅也是望女成鳳宏揚祖業的意思。不久沈父憂愷成病,壯年早逝,沈母變賣家產送女兒到無極畫館學藝。道光年間,韓無極的一房重孫從東洋學習歸來,創辦無極畫館,教授正宗無極畫藝,並引進西畫中素描寫生等課程,名噪一時。不過,到沈家姐妹人課時,已經是慘澹經營的了。那時曹荒圃身在佛門,仍潛心攻修金石書畫。那天池廟主持與無極畫館的先生乃是不出五服的同宗兄弟,常有交往,老和尚時時差曹荒圃到畫館辦這辦那,一來二往便熟了,與陳亭北互相敬重,成了莫逆之交,與沈書硯更是兩心相悅,眉目傳情,後來有情人終成眷屬,其間波折卻不為世人所知了。都說曹荒圃與沈書硯幾十年琴瑟和諧、恩愛如初,可嘆「文革」中一代才女沈書硯不堪凌辱,投井自盡,那時節曹荒圃正身陷圖圈。待曹荒圃出獄,家中滿園荒草,卻向何處覓芳蹤?曹荒圃在她溺死的井邊不吃不喝地守了三晝夜,便將她生平所用之物盡投人井中,以磚石封井口,砌成一家孤墳,與其終日相伴。近來,周館長几次找曹荒圃商議由縣政府出資修葺「蟲穴」,意欲將那家墳挪至公墓,均被曹荒圃一口回絕了。

  此刻,陳亭北與陳良諸正立在搖搖欲墜的「蟲穴」門前,陳亭北走得有些熱,解開紐扣,喘了一會,眯著眼望望門媚上的「蟲穴」兩字,嘆道「這條小蟲真真把個蟲字寫絕了,可惜世人不識卞氏玉啊!」陳良清吱呀一聲推開了虛掩著的門自從沈書硯投井自盡後,這院門再也沒有上過鎖,曹荒圃道「已經失去了她,還在乎其他什麼呢?」這院子比鶴案小,看上去卻寬闊些,因為沒有遮擋,滿院子草,也不收拾,任它歲歲枯榮。草叢中星散著許多石頭,大若磨盤,小僅握拳,或橫或豎,沒有規矩。若不是前後臥著兩進黑瓦青磚的平房,真像是到了遠古蠻荒之地。院子裡最觸目驚心的是東南角那家紅磚砌成的彎墳,墳前豎著一塊黑森森形狀怪異的花崗岩石,石上用刀鑿出一排篆字「愛妻書硯千古」。陳良諸常來常往的慣了,已無懼色。她還記得從前曹師母穿著清雅素淡的家常小褂,笑盈盈立在廊前迎客送客的模樣。那時候這院子裡草剪得刷齊,石頭或排成七斗星陣,或壘得金字塔狀,窗檐廊柱青竹籠中,各色小蟲卿卿喂喂咕咕嘀嘀地叫得歡暢,也是別有一番風致的呀。良諸感傷地朝曹師母的衣冠家膘了一眼,忙調開了目光,急忙喊道「曹伯父曹伯父回來了嗎?」

  黑洞洞的門廊里惠里率落響了一陣,便有一纏足老摳顛了出來,因是熟客,棕黃的臉笑成朵干菊花,哇哇地叫著,手舞足蹈。她便是曹家忠心耿耿的啞巴傭人。陳良諸讀了她許多年啞語,略有通曉,與她對舞了一陣,便道「爸,啞婆說曹伯父到七斗柳去的,帶了酒,恐怕不到天黑不會回來的。」卻沒有回應,扭頭看,父親立在曹師母墳前亦同頑石一般了。父親每每提及曹師母總是失魂落魄的樣子, 良諸曾問其故,父親說曹師母死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若不是因他牽累了曹伯父蒙受牢獄之災,曹師母哪裡會投井呢?陳良諸輕輕挽住父親的手臂喚道「爸!」陳亭北緩緩道「這院子該收拾收拾才好,她這個人是最愛清潔的。」 良諸道「爸,你也不要自責太重了,那種時候誰逃得過呢?」陳亭北方才轉回神, 問道「你曹伯父還沒回來?」陳良諸道「是帶著酒瓶去七斗柳的。」陳亭北嗬嗬一笑道「那是一時半刻回不來的哆。端午,我們索性去七斗柳找他。我也長久沒出來走動了,趁此活活筋骨。」陳良諸道「那就趕緊,班車一小時一趟,脫了這一班就太晚了。」兩人正要退出院子,啞婆卻攔住他們,哇哇地叫著,拼命點著檐廊下一隻倒鍾狀的舊陶罐要他們去看。良諸知道拗不過她的,便走過去將陶罐上蓋著的破草帽揭開,卻嚇得尖叫起來。原來那陶罐中黑壓壓地盛了半罐子各色昆蟲,互相噬咬搏鬥,蠕動翻滾,揪成一團,忽見光亮,便爭相往上爬竄。陳良諸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慌得將破草帽合上。啞婆上下比劃著名什麼,陳良諸哪裡還有心思弄懂她?陳亭北也湊上去看了一眼,笑道「我聽你曹伯父說起過,他在做蠱。讓許多毒蟲互相吞食,最終不死的那頭蟲便是蠱。極毒,能殺人,也能治病。早年你曹伯父做和尚時學過些醫術,也替人治過病,神神道道有不少鬼名堂呢。」陳良諸道「做蠱這般可怕,再有病也不敢讓他治了。」陳亭北見那啞巴仍在比劃什麼,疑惑道「她好像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們?」 良諸盯著啞婆看了一會,道「她說蟲穴近日有貴客到。」陳亭北笑道「誰會到這蟲住的地方來?你跟她講,我們去找曹先生。」良諸便朝啞婆比劃了幾下,啞婆方才安靜下來。

  父女倆急急趕到車站,眼睜睜看著一趟車起步,拼命喊,售票員只把腦袋探出來張了張,車仍舊堂而皇之開走了。氣得陳亭北罵娘。良諸靈機一動,攔了部鄉下人的手扶拖拉機, 自然多付點錢,其實走小路不過半小時路,就怕父親難得出門太傷筋動骨。經過琅環山腳,開手扶拖拉機的壯年漢子點著公路岔口道「偌,就在那塊,一輛貨卡撞扁了一輛高級小轎車,逃得無影無蹤!」陳亭北一下子從座位上立了起來,良諸忙扶住他。剛拓寬了的琅琊山公路寬闊而平整,路邊紅白相間的護欄如同窈窕淑女委婉的裙據。拐過山灣,煙波浩渺的七斗柳便在眼前了。傍山依水的鶴影別墅飛檐雕梁疊疊重重,如同海市屋樓一般,旁邊是新落成的令舞鶴鄉水上公園,樹叢中點綴著彩色帳篷,沙灘上散落著彩色太陽傘,碧波邊停泊著彩色遊艇和小帆船,奇巧別致像童話的世界。這水上公園的建築風格與鶴影別墅一洋一古很不協調,卻因色彩豐富絢爛奪目,把個古老寂寞的七斗柳裝扮得生氣勃勃陳亭北茫然四顧,哪裡還有那場車禍的痕跡,他甚至懷疑是不是人們的訛傳了。

  壯年漢子把拖拉機停在鶴影別墅金碧輝煌的琉璃照壁前,慣下他們便匆匆走了。陳良清道「偌大七斗柳,到哪兒去找曹伯父?」陳亭北卻嘆道「可惜好好的七斗柳竟被這幫人沾污得花里胡哨,現在只剩北下柳尚未被人染指,保得了貞操,曹荒圃那條蟲還能跑到哪裡去呢?」便直奔碼頭,登上去北下鉚的機帆船。

  北下柳因地處七斗柳最北部,水面逐漸收攏,水底淤泥囤積,水草糾葛盤纏, 白花花一片蓬篙在夕陽中寂寞地搖撼著,仍是荒涼遼闊的自然景觀。從機帆船上下來的人大都是要轉乘到鄰省去的長途車的,見陳亭北父女倆卻離開碼頭踏上深人北下柳的羊腸小路,都用疑惑的眼光盯著他們,有好心的朝他們背影喊道「餵別走錯道了,那裡面沒有旅店,太剛一落山,蛇蟲百腳都出洞了!」陳亭北回頭惡作劇地笑道「就要去抓蟲的呢。」陳良諸見那小路隱人篙草叢中不知深淺,也是有點猶豫的,但見父親不回頭地鑽了進去,只好跟著。起風了,四周圍嘩啦啦嘩啦啦一浪接一浪是篙草搖撼的聲音。 良潔忍不住問道「爸,這條道對不對呀?」陳亭北道「快到水邊了,這路不是越來越潮了?」路面真的泥濘起來,陳良諸抱怨淺灰的羊絨平跟鞋都濺了泥,恨道「爸,曹伯父會在這鬼地方呀?」陳亭北道「肯定在這附近,你耳朵亮,仔細聽聽,哪裡有蟲叫,哪裡就有你曹伯父。」陳良諸真的凝神聽了,竟從繁葉的喧譁聲中捕捉到各色蟲鳴。她用足力氣張嘴喊「曹」喝了滿口濕轆流的風,聲音卻被荒草吞沒了。又走了一程,眼前逐漸開闊起來,沒有路了,是一段荒蕪的石灘,茅黎與灌木悠意縱橫, 自生自滅。石灘外面便是北下柳,卻看不見碧波蕩漾的景象,那水面上亦是布滿了藻萍浮蓮,葡旬蔓延直至天際。而蟲鳴是愈來愈清晰愈來愈熱鬧了,有一剎那,陳良諸簡直覺得天地間的空隙都被各色蟲鳴嗔滿了。陳亭北不覺點頭嘆道「真是適得其所啊!」 良潔驚問 「爸,你說誰?」陳亭北卻道「端午,待會見著你曹伯父,先別提那車禍的事,防著他一激動發了病,你我可是弄不動他的。」良諸嗯了聲,只覺著一股寒意滲人肌骨。當年曹伯父遭催牢獄之災,曹伯母也被隔離審查。造反派得知她為外國使館的官員太太們開過水墨花卉課,便如獲至寶,以為逮住了裡通外國的大間諜,逼其交代罪行。如蘭如柳的曹伯母淡淡地冷笑道「我不過教她們畫幾筆幽蘭素梅,難道這也是國家機密?況且還是省美協魏主席親自登門邀請的,我原是不願去的,可魏主席說這是外事任務,去不去是政治態度問題,我也只好去了。如此說來,魏主席不成了間諜的頭目了?」造反派去魏子峰處核實情況,不料魏子峰卻說全然不知此事,還說省美協高手如雲,也不會跑到令舞鎮去找沈書硯的呀。這麼一來曹伯母竟是罪上加罪,罪大惡極了,被剃去一頭柔絲長發,從令舞鎮斗到省城,又從省城斗到令舞鎮。於是在一個淒迷的月夜,她悄然躍人家門口的井中,她竟等不及與相濡以沫的丈夫告別便急急地走了。每當想像那個月夜曹伯母投井的情景,陳良清便不寒而慄。曹伯父因此而仇恨魏子峰是順理成章的,只是連曹伯父這般仁厚淡泊的人也會將仇恨藏得那麼深那麼久,如此,天底下還會沒有仇恨的空間嗎?這才是真讓人不寒而慄的呢。陳亭北輕輕地乾咳了幾聲,道「端午,再喊呀,你沒聽見蟲叫得歡天喜地的呀,他還能去哪裡呢?」陳良諸鼓足勇氣又喊「曹伯父」聲音在空曠中細絲般飄了一段又墜落了。陳良諸絕望地道「爸,我喊不動了。

  卻在數十米開外的篙茅叢中呼地鑽出一個人來,高大的身軀像座小山矗在那兒,背光,看不清面孔,但見他胸前一把銀須白蟠似的掀動。開口了,聲如洪鐘,笑道「今天是什麼風驚動了雲中老鶴的大駕?怎的把女公子也帶進這蟲穿之地?千金嬌弱之體我可是擔當不起。」陳良諸又驚又喜,也笑道「曹伯父果真成了蟲仙了呀!覓得了這麼一塊妙境勝地,竟也不告訴我們一聲。」曹荒圃卻斂了笑,極認真地關照道「你們來便來了,可不得亂張揚,引了人來糟蹋,我定然不依!」陳亭北笑道「荒圃兄儘管放寬心,今世里恐怕也只有你這屬蟲的會稀罕此地。」曹荒圃便轟然大笑起來,一邊拎起一隻長頸酒瓶,道「你們看看,今天我的戰利品。」陳良諸尖叫著跳開了。那空酒瓶中密麻麻裝了大半瓶的蟲!曹荒圃道「端午,你竟怕蟲!你不曉得人其實跟蟲是一樣的,你咬我,我咬你,不是我吃了你便是你吃了我,萬萬膽怯不得的。」陳亭北笑道「荒圃兄,我們已見了你做蠱的陶罐,等著你來治我的老咳病呢。」曹荒圃道「還早著呢,待我將這批蟲再送進去。今天抓到的都是厲害的角色,嗒,你看看,這是水蜓,這是石蜘,這是斑鰲,這是蝮朦,你看這兩隻蠍子足有指甲大呢!」陳亭北道「你這條小蟲,且慢念蟲經,先隨我回去。今天我備了幾隻橫行介士,你老兄且把那陳年佳釀拿出來,把酒持贅,一醉方休如何?」曹荒圃拍了下大腿道「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我那雪芹大爺罵世人罵得好痛快啊!走,回蟲穴給你找好酒去!」拎著瓶子跨了幾步,又停下,狡猾地眯起眼盯著陳亭北道「你老兄不是持杯擎蟹的狂徒,今天恐怕不會平白無故買了蟹來討酒喝的,必有好事,是不是她也給你信了?」陳亭北道「她是誰?」曹荒圃道「別裝蒜,沈墨梅來信講近日她女兒要來令舞鎮呀。」陳亭北怔了怔,搖搖頭道「你的小姨子怎麼會給我寫信?卻是另有好事,我說予你聽,你千萬莫發瘋。」曹荒圃道「不成你拾了座金礦?我卻是視而不見。現今世上哪裡還有令我曹荒圃瘋癲的東西?」陳良潔拼命朝父親眨眼,曹荒圃便喝道「端午,你不要擠眉弄眼的,當你曹伯父有眼無珠啊?」陳亭北便道「本是想斟滿了酒再告訴你。魏子峰就在那琅琊山腳被卡車撞死啦!」曹荒圃漂了他一眼道「你言之差矣,魏子峰是被卡車撞傷,送到醫院搶救去了。」陳亭北驚愕地問道「你也知道了?」曹荒圃冷笑道「你們真當我是蟲了,又上報紙又廣播,恐怕是人沒有不知道這樁事體的了。」說罷大步頭裡走去,陳亭北父女急忙跟上。沒有獲得預想的效果,陳亭北好不掃興。陳良潔雖是不喜歡父親那樣幸災樂禍,卻覺得曹伯父對此太冷漠太平靜,也有些怪誕。三個人各自想各自的心思,竟無言,只有腳踩枯草碎石嚓嚓嚓嚓,沙沙沙沙,伴著響徹雲霄的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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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候夕陽像一隻嫵媚的小狐狸,拖著它火紅的尾巴,沿著世界的邊緣悄悄地溜走了,灰紫的暮靄籠罩著整個北下柳,淒清荒漠的景象卻讓人思緒萬千,憂心忡忡。

  卻說當晚花木蓮安頓好了母親和兒子已經九點敲過了,隨便扒了半碗湯泡飯,筋疲力盡得只想躺下,如何躺得下來?半條命還懸在外面。女兒下午約了同學出去買滑雪衫,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丈夫送辛家姆媽去醫院,算算早該迴轉了,卻也沒有回來。飯菜又都熱了一遍,悟在棉飯案里,又燒了一吊子熱水灌進暖瓶,又替他們把被子鋪開來,什麼都端整好了,兩個冤家還沒回來。花老太太蹌縮在被窩裡道「木蓮,你先到床上去靠一會,明天還要上班的。」木蓮卻突然想到 阿竹匆匆地陪了那辛家母女去醫院,陸校長要他畫的畫也沒完成,明天怎麼去回復陸校長呢?連忙楚回裡間,將鋪開的被褥又卷了起來,重新將那筆墨紙硯在床板上排開。忽聽大門呼膨地響,一陣欣喜,忙跑去開了門,門外卻是空晃晃一段清冷的月色,惱人的風竄來竄去地撞門。木蓮實在耐不住了,披了件外衣,對母親道「媽,我到弄堂口去看看,小鴿發痴了,到這時候還不見回。」花老太太迷迷糊糊地道「木蓮,你把心放寬點,這麼多年下來我看得不會差,阿竹哪怕有賊心也沒那賊膽,許是辛家姆媽病得不輕呢……你睡去……」木蓮輕輕嘆了口氣,替母親掖實被角,便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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