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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7:37
作者: 王小鷹
這個晚上他們家中的電話鈴竟是響到深夜,轉達問候打聽消息試探根底什麼樣的都有。馬青城老吏斷獄,妥善應答,點水不漏。自忖在這圈內也算得上是個出將入相的人物了,方才的種種懊喪怨悔早已拋到九霄雲外,頭碰著枕已是蔚聲如雷。倒是葉知秋這一日仿佛將多少年來的滄桑重頭度了一遍,百轉迴腸,一宿沒有合眼。
省美協馬主任親自造訪鶴案,香港大老闆願出巨資贊助陳亭北開畫展出畫冊,連當紅名角傅小槐都向他叩首拜師了,看來背時的陳老鶴終於否極泰來、枯木逢春了。這消息涓涓細流般很快傳遍了令舞鎮,著實振奮人心了一陣。文化館長從鶴案出來,連飯都顧不上吃,直闖縣府,把剛剛偷閒打磕耽的縣長叫起來,一五一十匯報詳情,末了拍了下大腿道「縣長,我們開發琅琊山人文景觀的設想馬上可以實施了。你想想,陳亭北是無極畫僅存的傳人,他的夫人又是無極畫祖的九代嫡親孫女,陳亭北宅號鶴案,名號老鶴,這又和令舞鎮的歷史有著神秘的聯繫。把內在的文章做足了,一定是很有魅力的。」縣長也激動起來,一隻連一隻地打電話,立即召開縣政府首腦會議,通過決議,琅琊山工程馬上擇日動工。原本,陳舊的鶴案已是令舞鎮上熟視無睹的舊風景,人們議論它的熱情已逐日消減,這麼一來鶴案重又變得眾目睽睽的了。令舞鎮上有位年長的智者言之鑿鑿地說道「怪不得人秋以來西北角每日傍晚紫霞鋪排,十分眩目,原來應在陳老鶴身上了。當初魏子峰將他貶到令舞鎮,今天魏子峰偏偏就在令舞鎮出了車禍,人不報應天報應啊!」
不管外面如何興風作浪地議論鶴案,鶴案里依舊古井一般, 日常的生計按部就班。不過,這已是最後的一潭死水了,是表面的一潭死水,水底下已經波濤迴旋了。鶴案里那一院子森森修竹,偶有風過便患簌一片,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情狀,梅樁四周的腰鼓凳東一隻西一隻七零八落,也是心神不寧心不在焉的樣子,便是那陳韓氏的病也發作得不同尋常,任楊嫂軟語細音百般誘導仍是鬧,將那首「女人顴骨高,殺人不用刀」的歌謠聲嘶力竭地唱個不停,唱得人揪心揪肺。陳良諸只好由著楊嫂給她加劑量灌藥, 自己不得不做了幫凶,掘住母親虛腫的兩隻手。楊嫂食指拇指鉗子般夾住陳韓氏的雙頰,麻利地將藥倒人她口中。只聽咕咚一聲,不待陳韓氏掙扎,那藥便落了肚。陳良潔想到每日晚上母親都被楊嫂這般鉗住灌藥,不覺滿心淒涼。
陳韓氏終於死屍般地睡去,鶴案里一下子悄無聲息,只有一院子颯颯颯的竹葉聲,這靜謐也叫人惶惶不安。楊嫂急急地擺出飯菜,腳後跟徑矽地擊打地面,碗碟丁零當嘟,喊道「先生開飯了。」聲音竟像有裂縫的銅鑼。陳良諸是有許多話要對父親說的,礙著楊嫂,只千言萬語地盯了父親一眼。陳亭北卻避開了,端起飯碗,面對幾隻精緻的小菜竟沒了胃口,皺起眉頭道了聲「膩!」便放下筷子。楊嫂急了,漲紅了臉道「哪裡膩啦?這條蝙魚清蒸蒸一點油氣也沒有的,海鱉皮拌蘿蔔絲里真真只點了眼淚水一樣兩滴麻油,蝦米紫菜湯怎麼會膩?這霉千張更是刮油水的呢!先生是乏了,吃兩口就會要吃的。」陳亭北怕她說個沒完,又抓起筷,這隻碗戳戳,那隻碗戳戳,都沒有味道,勉強應付著。楊嫂自己並不吃,立在一邊看先生吃。先生動筷了,便笑道「是吧?吃吃就開胃了。中午我特地弄得清淡的,晚上不是要請曹先生麼?大閘蟹我已經買來了,六隻蟹一百塊錢還找進三塊,不算貴吧?只只有小碟子這麼大呢。一人兩隻,夠不夠?就不曉得韓先生來不來呀?」膘了陳良清一眼。陳良諸冷笑一聲,道「你只管做菜就是了,他來他不來也上下不了多少的。」陳亭北便道「吃好飯再去掛個電話,定歸要叫他來……」忽然咳了起來,飯噴了一地。楊嫂忙替他捶背持胸,怨道「先生還像孩子似的,嘴巴里嚼飯時不好說話,吃到氣管里去了吧?」又去拿了抹布掃帚來收拾。餐桌上卻沒有聲音了,偷窺他們父女倆,面孔上的神色都是山重水複的。老小姐悶頭數飯粒,老先生嚼著口海蠶皮半天也咽不下去,心思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楊嫂最怕悶葫蘆,她又不識幾個字,許多信息都是從交談中得來的,因笑道「今天也算讓我飽眼福了,傅小槐可是里里外外看清楚了。都講她扮相好颱風好,不曉得戲台上的光彩是戲裝珠花脂粉堆出來的,骨子裡的東西已不是鮮桃嫩肉了。戴了那座假頭套倒還風流別致的,這假髮一脫落,真是不能看了。」陳良諸冷笑道「現時戲台下的人哪個不是千方百計堆出來的光彩?」楊嫂並不計較,笑道「你說她像曹師母啊?我記得曹師母的臉盤比她窄,人也比她瘦小。倒是更像曹師母的妹妹,不過人家頭髮長得比她好,是真的長頭髮,燙得蓬蓬鬆鬆,稍稍動彈就顫顫悠悠的,煞是好看……」先生忽然吼道「藥呢?拿藥來!」楊嫂餘下的話卡在舌頭根,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一張臉憋得豬肝似的,少時,方道「飯還沒吃好怎麼就要吃藥了?」先生沒好臉色,啪地將筷放下。楊嫂只好去取藥,將一大把紅黃藍白的藥片放在一隻小酒盅里遞給先生,又轉身去倒白開水。先生卻徑直將藥片倒人嘴中,就著唾沫吞,藥太多,脖子便伸直了。陳良潔便喊「楊嫂快點,水!」楊嫂細步急急端了水來,道「偌,先生,不冷不熱的。」先生將了將頭頸,悶聲道「不用了。」楊嫂道「吃藥哪能不喝水?」便將杯子擎到先生唇邊。卻被先生一巴掌推開了,斥道「先前喝的湯不是水啊?肚子裡晃蕩晃蕩都是水了!」說罷便起身回西廂房。楊嫂好沒意思,本當跟著去,見良清已先隨後了,只得作罷,哪裡還有胃口吃飯?胡亂扒了幾口,便收拾了。
陳良諸隨父親進了西廂房,隨手將門關了。陳亭北道「端午,我知你要說什麼,讓我想周全了再講吧。」陳良諸道「黃先生的合同書就放在你桌上,我看得仔細,就簽了吧?」陳亭北道「我再看看。」陳良清又道「那個周館長,雖是俗不可耐的小人,這件事倒像是有些誠心的。」陳亭北悶聲不響轉到博古架後面,陳良諸跟過去幫他將外衣脫了,猶猶豫豫地道「爸,一上午也乏了,你就睡一會……」停停,終於說道「我自然懂,陳老鶴就是陳老鶴,你不想沾無極畫的光,也不想讓無極畫沾你的光。」又停停,道「我的意思,古人云,智者善謀,不如當時。眼下有現成的機會,何不將旗幟先打起來?旗杆豎牢了,以後掛什麼旗號就由你的了。你說呢?」陳亭北銳利地盯了她一眼,陳良諸不覺微微紅了臉。她曉得父親是明白她的用意的,也會顧恤她的心思的, 自不必明言,便打住,替父親掖緊被角,見他已合上雙目,整張臉像塊肌理紊亂的頑石,心中隱隱刺痛,悄悄地退出,及至門口,忽聽父親言道「別忘了,再給韓竹打電話,下午還有一班長途吧?」陳良清一怔,輕輕嗯了聲,急忙逃出門去。
陳良諸卻不再去給韓此君打電話,心裡說道「爸,何苦呢?既然你不喜歡他,何苦要作出青睞相待的樣子?當初女兒順了你的意願,斬斷了那一縷煩惱情思,早已是心若死水,波瀾不驚了,這會你又作出這寬宏大量、悲天憫人的姿態!你若真體恤女兒,不要再疙疙瘩瘩布迷魂陣了,趁了眾人的好意,將無極畫館順順噹噹地辦起來,於人於己都有好處,也可解了女兒的心病啊!」終是無人訴說,悶悶不樂轉回房中,卻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躺著坐著萬千心事便重疊而來,不如收拾了桌子鋪張開來作畫,卻又研墨忘了添水,握筆不知落處,怔忡半日,忽然想到約了那冤家明日上午到博物館會面的,他那位人高馬壯聲如銅鐘的老婆會不會不告訴他?便甩了筆急急出門,走到院子裡又站住了,再去給他打電話,若再是他老婆來接怎麼辦?她實在畏怯聽到那個響亮而充滿生命力的聲音。便在院子裡來回擲踢,傾聽竹葉颯颯颯的訴說,也是一片紛繁困擾,不堪負荷地墜入塵埃。漸漸地,那一院子的清冷寂寞絲絲縷縷地滲入她的肌骨,渾身像灌了冰涼的石膏,便哆嗦著又轉回房中。正是百無聊賴間,隱約感覺到天花板壁細微的震動,像是一隻貓掠過。這一定是那個無孔不人的女人,走路像貓。母親已被你弄得昏沉沉不會動彈,你還在上面作甚?良潔終於有了發泄的理由,便衝出房門,及至樓梯口,忽生了個心眼,脫了鞋,屏氣斂息上樓,見母親的房門虛掩著,心想,你楊金鳳再機巧再把細總歸也有失著吧!便挨著門縫看去,大吃一驚,屋裡像遭了劫,箱蓋櫃門都敞開著,衣物散亂著,楊嫂卻定定地捧著一隻彩貝螺錮金銀花的漆盒發呆那是母親的梳妝盒啊!陳良諸怒不可遏,一把推進門去,冷冷道「好一個俠肝義膽忠貞不二的好女人呀!我看你不如將這箱籠家什統統搬走了清爽。」楊嫂卻將食指撂住嘴唇,噓了一聲,又點點床,輕聲道「端午,鬧醒她,又不得安寧了。」陳良諸恨得牙根發癢,道「你翻箱倒櫃,怎不怕鬧醒她?」楊嫂道「我儘量不出聲的,你沒有聽見什麼響動吧?」陳良清道「這真真叫作掩耳盜鈴了,想來這等行徑你是做慣了的,父親對你言聽計從,母親又被你提在手掌心,你自然是為所欲為的了。想你也是個聰明人,怎忘了一句古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日久天長總要露行藏的。今日撞在我手中,你還有什麼話說?」楊嫂抬起細眉叫道「哦喲端午啊,聽你的話音你倒是把我看成什麼了!我要偷盜也不會偷盜自家的東西呀!」說著眼圈就紅了。又道「再說師娘還有什麼好東西?今天也讓你曉得曉得,這內里的絨布衫褲都補過幾回了,這絨線衫是我用舊絨線拼攏來結的,棉襖棉褲也都是舊絲棉翻的,她身上哪裡有值錢的東西呢?」良諸反倒被她拿住了短處。平常也關照過的,母親要添什麼儘管添。也是她說的,添了也是糟蹋掉的,一會吐一會拉,發作起來還要用剪子絞,能將就就將就了,又不出去,只要不凍著不熱著就行了。現在卻成了她的話把!愈發來氣,恨道「你手上這隻漆盒卻是值錢物呀!從前聽母親說起,她出嫁時曾祖父特地囑名匠高手為她打的這隻妝奮盒,那上面的忍冬花樣還是曾祖父親筆畫了,讓工匠用彩貝鑲嵌上去的呢!」楊嫂撩起衣襟德了把眼角,道「我怎麼不曉得這隻妝盒值錢?最值錢是因為師娘離不開它,看不見它就要鬧。前些日子先生要看這盒子,一睜開眼睛就要,我趁她睡時拿下樓。不想她睡夢裡竟會爬起來,追到書房,又哭又叫,將先生的字畫撕了不少。後來她就將這盒的鑰匙塞到地板縫裡去了,我找了幾次沒找著,現在誰也打不開這盒子了。其實,盒子裡什麼東西也沒有。你也曉得的,先生落魄的時候,師娘把東西都三錢不值兩錮地賣了。這一隻空盒子在師娘手裡如性命一般,拿到外面真能值幾個錢?我是看它弄醒齡了,拿來擦擦乾淨的呀!」陳良諸被楊嫂伶牙俐齒一番話說得沒有回詞了,卻又不甘心,東看看西看看。楊嫂又道「天是說冷就冷下來的,我正在替師娘端整過冬的衣裳,端午,要不你相幫我一道弄?」陳良清一下子泄了氣,並不理她,直走到母親床前,俯身看去,只見母親睡得死沉,鬢髮像團枯草,口涎直淌到枕上。她心裡好酸,就想撲在母親胸前哭一場。 自然是忍著,摸出自己的手絹替母親擦嘴角。楊嫂忽然說「先生醒了,我下去看看。」 良清沒好氣道「你怎麼知道?」楊嫂道「你聽,先生正咳著呢!」說著就往外走。 良諸便喝道「你看著我媽,我下去!」楊嫂道「端午畢竟還是放心我的。」陳良諸裝著沒聽見,急步下樓,心想,你也不要太猖狂,待父親情況好起來,我總有辦法辭了你!
陳良清在樓道上便聽見父親的咳聲了,心中暗暗震驚楊嫂的聽覺如此靈敏,急忙推門進去,見父親披衣坐著,咳得很兇,趕緊倒了杯熱茶送過去。陳亭北抿了口茶,喘了口氣,不快地問道「你做什麼去了?我喊了半天沒人應!」良諸輕輕捶打著他的背脊,道「我,我和楊嫂在翻媽的過冬衣裳……爸,你有事麼?」陳亭北搖搖頭,乾咳了兩聲,方道「我出了一聲汗,想洗個澡。」陳良諸便道「我這就叫楊嫂燒水去……爸,你什麼地方不舒服?怎麼好端端的會出汗呢?」陳亭北呆墩墩了一會,緩緩說道「我做了個夢,你媽要撕我那套《紅粉君子圖》,我攔住她,她竟用剪刀戳我的眼睛……你去把那套畫拿來,要藏得嚴實點!」陳良諸道「爸,你睡糊塗了。那套畫,不是已經撕了嗎?」陳亭北氣急敗壞地叫起來「你還不快去搶下來!寧可人被她撕了,也不能讓她撕畫呀!去,快去!」唾沫飛濺,狠命地推操良諸,又劇烈地咳起來。良清慌忙捶他撫他,待他咳定了,俯在他耳邊道「爸,你醒醒!那會是你說的,撕了就撕了,那畫也不怎麼好,拿不出手的。你不是要重新畫過的嗎?」陳亭北慢慢地哦了一聲,方才醒轉過來,記起那些畫是自己親手撕了的,不覺黯然神傷,道「我怕是再也畫不出了。」良諸笑道「爸也學會謙虛了,我還是頭一回聽到,氣悠著點也好,哀兵必勝嘛。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它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看看父親臉色已回緩許多,又道「時間是緊了點,要趕著和傅小槐的拜師會一起展出恐怕是來不及了。若是放在無極畫紀念館的落成典禮上倒是還有段時間,而且也顯得隆重些。至於黃先生的那套畫冊,時間也沒說死,也可以畫了幾張選幾張,你說呢?爸!」陳亭北不置可否,卻急著要起來了。陳良諸要幫他穿衣,他揮手道「我哪裡就這麼不中用了?你去把那幾張撕了的畫收攏來,興許還有點用場。」良諸便去取那紙簍,卻叫了起來「咦,怎麼空了?我明明塞進去的!」轉念一想,跺腳道「糟糕!」轉身去找楊嫂查問。楊嫂卻冤枉鬼叫,「你塞在廢紙簍里,我只當是無用的垃圾丟了呀!」忽然想起了,連忙道「還好還好,那包廢紙是讓那個穿米黃色風衣的先生要了去的,他巴巴地追上來討包垃圾,當時我心裡就疑惑,原來真是好東西呀!只要有他的地址,我去問他要回來。陣他一臉唾沫,就欺侮我睜眼瞎呀!」便一五一十地告訴先生聽了,陳亭北臉沉沉道「我就看他不人調!」 良諸道「興許他真是喜歡爸的畫呢!他留了名片,我給他掛電話去。」陳亭北擺擺手道「隨它去了,一堆碎片而已!」 良清鬆了口氣,笑道「黃先生要是看到爸重畫的那幾張,斷然不會偷偷摸摸去討那堆碎片了。無論是構圖用筆配色,都比先前那套好。」楊嫂暗暗慶幸先生不再追究, 巴結地端了點心來,是冰糖木耳蓮子羹。陳亭北吃了一口,道「再去舀一碗來,端午也吃點。面色蠟蠟黃,身子是自己的。」楊嫂笑道「盛好了的,我正要去端。」 良諸道「別端了,我不愛吃甜。」便去桌前研墨,又道「爸,早上我見著一張竇娥,那姿態是絕好的,就差一張臉沒描,今天就把她描了吧。」陳亭北稀里呼嚕地喝銀耳蓮子羹,沒應她。
陳良諸仔細研了一池濃墨,又換上一盂清水,又問道「爸,那張竇娥呢?」陳亭北道「那張也不好,鋪張白紙,重畫!」良潔並不知道他點睛失敗,好生疑惑,又不敢究底,只好重新鋪了張宣紙。陳亭北慢吞吞地用小勺刮答著碗底的殘羹,翻來覆去舔著那勺。楊嫂便笑道「這麼好吃,再添點嘛。」陳亭北卻又不要了,要喝茶,茶端來了,喝了一口,又要洗臉,又喊穿多了,脫了一件毛衣,磨蹭著,躊躇著。 良諸忍不住了,道「爸,快來吧,好好的一池墨,別讓它幹了。」陳亭北這才提起了筆,望著空白的紙面拼命琢磨夢裡見到的師妹的那雙秀目,卻終是徒勞。他不想讓良諸覺出破綻,便刷刷落筆勾了個竇娥屈跪著的背影。 良浩道「爸,怎麼又畫背影了呢?貂蟬已是背影了,昭君又用大袖遮了面容,文姬也是低頭只見髮髻的,先前那張竇娥仰面朝天的姿勢真是最好的呢!」陳亭北長吁了口氣,道「我不是跟你說過?現在人的面孔太難畫了!」便擲了筆,摸出紫銅懷表看看,忽問道「端午,你告訴曹伯父下午就來的嗎?」 良諸道「我留了條,要他看到紙條馬上就來的。就怕他還沒回家,自然就看不到條了。」陳亭北便道「今天不畫了,端午,索性你陪我到曹家去。這條小蟲鑽出去不曉得回家的,我們去捉他回來。」良潔只可惜了那池墨,小心翼翼地將硯盒蓋合上了。陳亭北喚了楊嫂來,吩咐她傍晚時分將蟹蒸熟了,送到曹家。楊嫂驚乍地說「曹先生家怎麼擺席?連張清爽點的桌子都沒有。再講天一黑,嚇絲絲的…」陳亭北喝道「嚇點什麼?你不知道鬼魂反比人有情有義?」又吩咐她將煮茶的爐具一併帶到曹家。陳良諸和楊金鳳都有點明白他的意圖了,卻都是一知半解,並不能瞭然他全部的心境。陳良諸由曹師母想到自己的母親,如母親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倒不如曹師母爽爽快快做個鬼魂呢!便道「我看這樣吧,楊嫂你把東西端整好了,我到時候過來取一下就是了。萬一媽有什麼事呢?」楊嫂道「端午,你哪裡搬得了?還是我送吧,師母我會安頓好的。」陳良諸冷冷道「怎麼我就搬不了?你籠統裝在那隻雙層瓷胎竹盒裡,又好拎,又保溫,另外用只網袋裝銅吊和硃砂爐,就刻把鐘的路。」楊嫂還想說什麼,陳亭北便道「你待家裡也好,萬一阿竹來了,你就關照他到曹家去。」楊嫂自然不好再說了,憋憋曲曲的,將先生脫下的絨線衫拿來,道「先生要穿上這個的,外面風大,太陽一落山要涼的。」陳亭北依她套上絨線衫,便與良諸一起穿出竹林。剛開了院門,就聽吮嘟一聲,二樓的窗戶被猛然推開,陳韓氏探出半個身子朝他們喝道「……女人顴骨高,殺人不用刀……」良清駭然止步,陳亭北重重一嘆道「走吧,楊嫂會弄好她的,總是這個樣子的。」良諸悲槍地挾著父親的手臂跨出院門,硬硬心腸,不敢回頭看一眼。
令舞鎮正當秋色瑰麗的時節,天高雲淡,環山五色斑斕。走出陰鬱逼仄的小巷,城鎮嘈雜的繁華撲面而來,陳亭北頭暈目眩,真有點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覺。鶴巢里的日子是翻來覆去的前朝舊曲,是紙張泛黃色澤模糊的古畫,陽光普照經過密匝匝竹葉的過濾也成了黯淡了的昔日風光。陳亭北幾乎足不出戶,就像是釘在歷史博物館展櫃裡的風乾標本。當他昏暈了一陣以後,便覺得像有人朝他乾癟的身體裡灌氣,僵硬的皮膚一點點地濕潤柔軟,血脈也開始舒張通暢,他像是從標本櫃裡走了出來回到了鮮活的俗世原是他暗暗企盼著的,卻又高舉精神的盾牌抵抗著的大街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曹家只消沿貫城的通衡走過兩三條街就到。陳良諸最煩這小鎮上人情世故委瑣無聊,都面熟陌生,虛應客套,背過身去便點點戳戳,蜚短流長,因道「爸,天氣這麼好,不如走九髻溪,也沒多幾腳路。」正合陳亭北之意,便捨近求遠,繞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