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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7:34
作者: 王小鷹
當年馬青城並非平庸之才,在美術學院也不是無名鼠輩,只不過沒有安子翼的風流調鏡罷了。臨畢業前,正逢省里舉辦國慶十五年大型畫展,人手不夠,美協便從學院借了幾個高材生去幫忙。美協主席兼美院院長魏子峰親自點將,安子翼一個,馬青城一個,還有那個背時的韓此君。馬青城便在那時初識葉知秋,先前也風聞魏了峰有個好生了得的女秘書,見了面意外發現她竟長得嬌小玲瓏,一張面孔白白淨淨,笑容可掬,且待人辦事周到妥帖,哪裡像人們說的那般胸有鱗甲、精明強幹的樣子,遂有了不錯的印象。不過那時馬青城絲毫沒有對葉知秋動分外之心,一來都隱隱曉得魏子峰和她的特殊關係,二來馬青城心裡一直暗戀著陳良潔,鍾情陳良諸的古貌古心,故而跟葉知秋僅僅是一般交往,不疏不親。倒是安子翼與葉知秋打得火熱,言語動作過於親昵,害得安子翼當時的女友一有空就到展廳來盯著。第二年初夏,他們面臨畢業分配,馬青城那時惟一的願望是爭取留在省城,他是從邊遠小鎮考進省城的,要留省城的最好途徑便是留校,競爭自然十分激烈。幸而安子翼報考了魏子峰的美術史研究生,韓此君又因為意外事件被迫退學,馬青城留校就變得很有希望了。待名單公布,馬青城驚喜交加,他竟被分配到省美協工作,在眾人眼裡這無疑是條平步青雲的捷徑。驚喜之餘馬青城卻隱隱擔憂,不知這幸運背後隱藏著什麼。到美協後才聽人說是葉秘書竭力舉薦,美協到學院點名要了他。在一起工作便時常見面,馬青城碰到葉知秋反倒拘謹起來,打個招呼而已。有一次馬青城去見魏子峰,魏子峰正巧不在辦公室,只有葉知秋一人。葉知秋讓他稍坐一會,說魏子峰很快就會回來。馬青城只好坐下,半個屁股沾著椅子,身體弄得很僵。葉知秋正在整理魏子峰的辦公桌,房間裡只有紙張掀動的惠率聲。馬青城老是覺得葉知秋在用眼角打量他,愈發地尷尬起來。終於鼓起了勇氣說道「葉秘書,我一直沒有機會當面向你道謝,實在是很感激你的。」葉知秋驚訝地抬起臉「你為什麼要謝我?」馬青城說「多虧了你的推薦呀。」葉知秋一愣,旋即莞爾一笑「哎呀,那是我們的工作,總要選些德才兼備的同志,也不是單單推薦了你,還有其他幾個人選,各方面平衡下來,你最合適。」葉知秋隨和的樣子讓馬青城鬆弛下來,便笑道「我原以為你會推薦安子翼的。」葉知秋冷笑道「想不到你也竟會這麼看,你以為跟誰多說笑幾句便是關係密切了?」說罷竟不再搭理馬青城, 自顧理桌子。馬青城不知如何得罪了她,汕笑著無從說起,復又尷尬起來。不一會葉知秋收拾好了那張寬大的寫字桌,夾著一疊文件往外走,公事公辦道「你再坐會,我去替你催催老魏。」拉開門,半個身子已跨了出去,忽又站定了,回過頭道「我以為你們搞藝術的都是極敏感的,沒想到你的感覺這麼遲鈍!」說罷虛掩了門,將馬青城獨自丟在房間裡。葉知秋的這句話讓馬青城足足琢磨了好幾個月,直至那個深秋的下午,魏子峰突然向馬青城攤了牌。魏子峰先是將他到美協這幾個月中的工作恰如其分地讚賞了一番,又問臨時宿舍住得慣嗎?又問家鄉父母親生活有什麼困難嗎?又問最近有什麼新創作計劃嗎?馬青城都畢恭畢敬一一作了回答。魏子峰嗬嗬地笑著,道「年輕有為,才華橫溢,不錯啊,小馬,也二十好幾了吧?有女朋友了嗎?」馬青城吃了一個螺絲,支吾起來。陳良諸總是對他不冷不熱,深閨大小姐的古怪脾氣,他不好說沒有女朋友,又不好說有女朋友,支吾了半天,含糊道「剛參加工作,還不想考慮個人生活問題。」魏子峰聽了便放聲大笑起來,把一隻寬寬厚厚的手掌放在馬青城的肩腳上那時候馬青城的肩腳還不像現在這樣膘,還是年輕人有稜有角的肩腳魏子峰笑停了,筆直地看著他的眼睛道「我來給你做個媒人好不好?」馬青城連忙搖頭「不不不,魏院長你這麼忙,哪裡好意思麻煩你呢?」魏子峰卻使勁按了按他的肩腳道「我給你保的媒你一定滿意,小葉,葉知秋,你看怎麼樣?」馬青城剎那間呆住了,腦袋空白了兩秒鐘,隨即血一點一點地湧上來,愈涌愈快,不一會便像要噴射出來似的。那一瞬間他的感覺像是掉進一個人家精心設計好的圈套,他想大聲說「不」,可是魏子峰盯著他的眼光像一條繩子將他的喉嚨緊緊地縛住,他想站起來逃出這間辦公室,可是魏子峰擱在他肩腳上的手掌重得像座山,壓得他動彈不得。魏子峰盯著他,他盯著魏子峰胸口的那顆紐扣,沉默著相持了片刻,魏子峰的手終於從他肩頭挪開了,他連忙直了直腰,聽見魏子峰說道「小馬呀,尋找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侶是正大光明的事,不要這樣怕難為情嘛。這樣吧,你回去考慮考慮,考慮好了就告訴我,不要讓小葉等得太久哆。」
馬青城為了這樁棘手的事約陳良潔談過一次。陳良潔比馬青城他們低一級,當時還在美院念書。馬青城私心希望陳良諸能夠爽爽氣氣答應了他,他便可以理直氣壯地去回絕魏子峰了。誰知陳良潔一聽魏子峰為他保媒葉知秋,不緊不慢拍了拍掌,笑道「這下可好了,你成了美協的乘龍快婿,以後便可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了。」馬青城一張臉漲成豬肝色,急了,膽也大了,道「我斷然沒有那種心思的,我就等你一句話,我們倆把關係定下,我便立時三刻回頭魏子峰去。」陳良諸當下就變了色,啤道「你說的什麼話,你若心裡不願意,你就堂堂正正跟人家說不願意,為什麼偏要拉上我做擋箭牌?我是曉得你的,又怕開罪了魏子峰有礙仕途,又聽了外面的流言飛語生怕送你一頂綠帽子。你想陳良諸橫豎已是千古罪人了,再承擔一個罪名也無妨,故而巴巴地來求我當你的替罪羊!」馬青城灰灰地望著她道「良清啊良清,在你眼中我竟是這樣的卑微無恥麼?你就這樣不能諒解我麼?我馬青城算什麼?一個從鄉下來的窮學生,即便我當時有那個膽量,挺身而出為陳先生鳴冤叫屈,能頂個屁用?我雖怯懦,可並沒有像有的人那樣恩將仇報吧?被迫做了那個聲明,脫離師生關係,我也沒有別投師門呀,心底里,尊為師長的唯有陳先生,這是真心話。 良清,我就害怕看到你這種冷淡的眼神,我可對天起誓的。…」陳良潔幽幽地吐了口氣道「算了,還起誓賭咒幹什麼?古人說,進退盈縮,與時變化,聖人之常道也,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嘛,我能責怪你什麼?我有什麼權利責怪你?」馬青城苦著臉道「你這話卻是最狠的了,將我跟你撇得乾乾淨淨,好像什麼瓜葛也沒有。你知道,這對我卻是最凶的懲罰。我自然明白你心裡掛記著誰,你惱恨我的也最是因為他……」陳良清便修竹般地立起來,凜然道「你說完了吧?我乏了。明天你要上班,我們要去郊外上寫生課,我得先走了。」馬青城慌得不顧一切地拽住她細細的手臂,哀求道「良諸好良清,算我剛才那句話沒說好不好?再坐一會好不好?我在這個城裡沒有親人,碰到亂七八糟的事找誰商量?也只有跟你說說罷了……」聲音竟有些硬咽了。陳良諸掙扎了一下沒掙脫,低聲道「快鬆手呀,給人看見算什麼呢?」馬青城只好鬆了手,默默地坐下,一隻手掌撐著額頭擋住眼睛,烯呼烯呼地縮鼻子。陳良諸看他那種沮喪的樣子,又有點鄙視又有點可憐,便重又坐下,道「好了好了,不要現世寶了,一個大男人!」馬青城不出聲了,仍垂著腦袋。陳良潔道「我勸你一句,愛聽不愛聽由你。」馬青城連忙抬起頭道「你說什麼我都聽。」陳良諸冷笑一聲道「那就好。我勸你認了魏子峰的這個大媒!」馬青城道「人家已經愁死了,你還拿我開玩笑。」陳良諸道「我不是說笑話。你想嘛,像魏子峰這等人物怎麼會輕易替人說媒?何況對象又是葉知秋!這其間一定有他不得不為的緣故。你愁死也沒用,他既然看中了你,也就是非你莫屬了。恐怕你應也得應,不應也得應,不如爽爽快快應了的好。否則,你索性打一份請調報告,離開美協,回學院當然是不可能的,到小學校教畫畫或回你的家鄉,你自己放到心上稱一稱,值或不值。」馬青城怔忡片刻,方勉強笑道「良諸,你不要危言聳聽,不至於那樣險惡吧?我是國家正式分配的大學生,誰也不能隨隨便便叫我走就走。婚姻法頒布這麼多年了,他總不見得不顧法律吧?這美協是國家機關,他魏了峰也是國家幹部。再說呢,我接觸下來,魏子峰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壞,工作上有些專斷,平常倒也蠻爽朗蠻隨和的人,確實很關心年輕人,從工作上到生活上,不單是我,財務科一個新來的小會計結婚,他還當主婚人呢。」陳良清垂著眼皮用一根髮夾仔仔細細地著指甲,也不看他,只問道「既然如此,那你還愁什麼?」馬青城被她問住了,眨巴著眼睛,也不敢往深處想,只覺得背脊骨寒意一點點聚攏。陳良諸終於剔好了十隻指甲,將髮夾別在耳畔,抬起眼皮望著他,眼睛裡盛著些許憐憫,也盛著些許嘲諷,含笑道「真的,馬青城,說句老實話,葉知秋配你,並不差呢。相抓地位,哪點及不上你?至於那種流言,你何必去信它呢?」馬青城像是從夢魔中醒來,恍恍惚惚地說道「良諸, 自從我在陳先生的畫室里第一次看到你,就怎麼也忘不了你。那時候和你說的每句話我幾乎都還記得,我剛從鄉下進省城,滿口家鄉音,叫你一聲師妹,你撲叻地笑起來。後來,是你陪我上街買了襯衫長褲,換下了那一身土布對襟衫和寬檔褲一」陳良諸又站了起來,截斷他道「青城,我不得不對你說實話了,你不要再等我的,我是已抱定獨身一輩子的。」馬青城道「那我也獨身一輩子。」陳良諸冷笑一聲道「你能熬得住一輩子獨身?!再說,你父母千辛萬苦送你出來念大學, 自然是想你光耀門嵋而後代代相傳的,他們能讓你獨身一輩子嗎?與其讓他們給你訂個鄉下姑娘,倒不如在省城找個有知識有文化的,能夠幫了你的。如今現成的好姻緣擺在面前,倘若是因為我的緣故給誤了, 日後你必定懊悔,我豈不真正地成了千古罪人了?我求你了,別讓我擔這個罪名好吧?」馬青城被她說得心亂如麻,一時間無語可答。陳良清又道「青城,別怪我,我真正是鐵了心獨身的人。退一萬步說,即便日後真的要找個歸宿,也不會是你的。我對你說實話,是為你好,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我不想累你。至於魏子峰提的事,你前前後後考慮周全了, 自己拿個主意,該怎麼回人家就怎麼回人家。我要說的都已經說全了,也真的要走了,學院要關大門的,晚了盤三盤四的,多尷尬。」那一刻馬青城心痛如絞,頭腦卻是清醒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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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青城雖是冷了陳良諸一頭的心,要接受葉知秋卻還是猶猶豫豫、別彆扭扭。他倒是認真想過的,有兩樁不妥,一是葉與魏究竟是何種關係不清楚,二是葉的年齡不清楚。魏說她和自己同歲,看看也差不多,只是掐指算來,葉參加工作這麼些年,總不止這點年紀了。又不好去打聽,便挨著,也不去答覆魏子峰,儘量躲著不單獨跟魏子峰見面。那魏子峰還兼著美院院長,也不是天天到機關里來的,又是頭等大忙人,各種會議各種應酬,似乎也將這事給忘了,也沒再找他問起,這樣不覺就到了元旦。馬青城是單身漢,省城又沒其他落處,就住著機關的一間貯藏室,他便自告奮勇,將節日裡的值班任務全包了, 自然上下都樂意。美協機關原是一個舊軍閥的私宅,一幢西洋式三層小樓,院子卻是中國古典的小橋流水,樓台亭閣,搭配在一起不倫不類,卻是很寬敞也很幽靜。機關原本上班的人就不多,又放節假,偌大個院子除了門衛便只有馬青城一人了。一早起來馬青城先上街買回兩副大餅油條,就著濃濃的家鄉茶先吞下一副,還有一副留作午餐。接著他把筆墨紙硯籠統搬到底樓朝花園的大會議室,將寬大的會議桌上的紅呢絨桌布捲去,鋪上自己的氈毯,然後舒舒齊齊地展開了六尺整張的宣紙。原來馬青城有他的如意算盤,到美協後幾乎就沒畫過像樣的畫, 白天忙不完的事務,晚上自己住的小屋又太逼仄,只能畫畫單片冊頁之類的小品。他早就構思了一套魯迅詩意圖,希冀能一鳴驚人,正好趁這兩日節假值班的空閒痛痛快快地潑墨鋪彩一番。一管在握便把許多煩惱暫且拋開了,悠意揮毫,一吐塊壘,竟忘了飢餓。待到目光模糊,抬頭見窗外已是暮靄沉沉,才覺腹中空空,一日光景已在筆墨間流逝了。馬青城這才擲下筆,也懶得洗手,便抓起早上買的大餅油條啃了一口,又冷又硬,要找茶杯,先去開燈,不料燈卻忽地亮了。馬青城一愣,卻見葉知秋款款地立在燈影里,頓時心慌意亂,手腳都像是多餘了的。葉知秋解下圍巾、脫去大衣,褪了手套,搓著凍紅的臉頰笑道「突然就起風了,像小刀片刮在臉上似的。」她穿著剪裁合體的紫紅格薄棉襖,顯得輕巧而潔淨。馬青城並不敢正眼看她,心裡有愧,總像欠了她什麼,懾懦道「葉秘書,你,你怎麼不在家過節?」葉知秋也不答他,將隨身帶來的花編草包打開了,取出一隻小鋼精鍋,揭開鍋蓋,竟是滿滿一鍋熱騰騰的餃子,才說道「畫了一天,就吃副大餅油條啊?你也太馬虎自己了。這是韭菜芽肉餡的,還加了點蝦米。你一定愛吃辣,辣醬我也帶了。」又從草包中取出一瓶辣醬一瓶醋,又取出碗碟筷勺。馬青城呆住了,驚然想道「難道她盯了我一天不成?」葉知秋將醋醬倒在碟中調好,漂了他一眼道「吃呀,你又不是神仙,不曉得肚子餓呀?」馬青城猶疑道「葉秘書,這怎麼好意思呢?」葉知秋道「不要這樣酸溜溜的好吧?」說著將筷子遞到他鼻子底下。馬青城只好接過筷子,夾了一隻餃子送進嘴巴,果然鮮美,肚子也實在是餓了,心一橫,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吃了再說。葉知秋便去看他的畫,馬青城暗暗觀察她的表情,道「葉秘書,請多指教。」葉知秋道「你老是葉秘書葉秘書的,難聽死了。隨便點好不好?人家都叫我小葉的。」馬青城嘴巴里塞滿了餃子,沒出聲。葉知秋卻輕輕地叫道「噢,這張孺子牛畫得真好!」馬青城連忙端著碗湊了過去,笑道「葉秘書還是多提提意見吧。」葉知秋矯嗔地瞪了他一眼「你看你!」馬青城雖是彆扭,終於改了口 「小、小葉。」葉知秋莞爾一笑,又看畫,道「我不是瞎吹捧,魯迅先生甘作孺子牛的神態畫得十分貼切,相比之下,那張橫眉冷對就有點過猶不及了。」馬青城點頭應和道「有道理,有道理。」葉知秋又道「看得出你的基本功是十分紮實的。」馬青城不無得意地笑道「這叫做名師出高徒。魏院長每每上大課,總是特別強調基本功的訓練。」十有八九分討好的意思。不料葉知秋話鋒一轉「我看你的線條卻像是從陳亭北的鶴行筆法中脫胎而來的。」馬青城尷尬了一下,急巴巴道「其實我跟陳亭北不過大半年光景,那時剛從鄉下上來,對各色人等很不了解……」葉知秋有意無意截斷他道「我以為許多優秀的傳統技法並不屬於任何個人,我們為什麼不能拿過來用呢?關鍵在於你用這些技法畫什麼東西,你說呢?」馬青城領會到葉知秋的體貼之情,無法不感動,戒備自然解除,愧疚便加重了,想表示點什麼又不知如何表達,只望著她發呆。葉知秋微微紅了臉,笑道「光顧著說話了,你快吃吧,餃子若涼了就膩了。」馬青城拍拍胃道「我已經飽了,你看,一口氣吞下了大半鍋。」葉知秋瞥了他一眼「你真飽了?那剩下的我可全包了,我早就垂涎三尺等著了。」馬青城大驚道「你也沒吃晚飯?!」葉知秋嘆了口氣道「誰跟你說我吃過了呢?」馬青城暗暗罵自己該死,慌忙著要去洗碗筷。葉知秋道「別洗了,我沒那樣講究。」說著就拿馬青城用過的筷子夾了只餃子塞進嘴裡,弄得馬青城心裡七上八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葉知秋又瞥了他一眼,道「幫我倒點茶好嗎?就加在這裡面好了。」說著點點馬青城的杯子。馬青城裝作沒聽見後半句話,幸而會議室里空杯子有許多,重新泡了杯,恭恭敬敬端到她面前。葉知秋不接,馬青城只好一直擎著。葉知秋忽然問道「你是不是對我有許多意見?」馬青城慌得差點潑了茶水,道「沒沒沒,葉秘書,小葉,我一向對你印象很好的。」
葉知秋又問道「你一定聽人家說了我許多難聽話。」馬青城道「沒,沒有,我也不相信的。」葉知秋忽地抬起眼皮,幽怨地盯著他道「那你為什麼?」馬青城自然知道她問什麼,卻回屍答不出,悶著。葉知秋忽地落下眼皮,緩緩說道「你剛才問我怎麼不在家裡過節?我的家在哪裡?我父母很早就不在了,哥哥姐姐都各自成家立業。我最怕過節,看別人家團團圓圓……」忽然就嘎咽起來,把臉埋在手掌中,肩膀抽動著,如兩隻膽戰心驚的小兔。馬青城張皇失措地去扳她的肩膀,語無倫次地道「怎麼啦?別,別哭,葉秘書,小葉,都怪我,你說嘛……」葉知秋軟軟地倒在他懷裡,淋漓盡致地哭起來。
這以後發生的事馬青城怎麼也想不清楚了,當時他的頭腦是一片混沌。事後葉知秋卻明確地告訴他,是他攔腰抱起她,將她放倒在沙發上的,當時她嚇昏了,卻無法拒絕他。馬青城沒有辯解,他與葉知秋的關係已成定局,還在乎這第一步是誰主動嗎?不知哪位先人說過,若一個女人要追求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是無處躲藏的。馬青城對此體會頗深了。馬青城和葉知秋就在舊曆年初五舉行的婚禮, 自然由魏子峰主婚,省城文化界許多知名人士都到了,形式卻是極簡單的,吃點糖果,跳跳華爾茲舞。除了新郎信,人人都很盡興。以後在他們的日子裡,葉知秋稍有委屈便會說「你手摸良心想想看,要不是我,你能有現在這一切嗎?還不知道掩埋在鄉下哪個音兄里呢!」馬青城一般懶得回嘴,肚裡冷笑道 還好意思提呢,若不是嫁了我,「文革」中還不當作魏老頭的妍婦斗個死去活來?他們夫妻究竟誰幫了誰?就像究竟先有蛋還是先有雞一樣是段難解的公案。
葉知秋終於從廁所間走出來了,帶出一股高級潤膚霜很複雜的香味。馬青城趕緊將腳從茶几上收下來,討好地笑道「有剩菜嗎?弄點泡飯也好,我是飢不擇食了。」葉知秋仍不理他,用濕潤的手掌輕輕拍打臉頰據說這是養顏的秘訣,所以葉知秋在家常作這個動作並不看馬青城一眼,徑直朝臥室走去。馬青城夾腳跟了過去,跑到臥室門口,葉知秋卻澎地把門關了。馬青城面對門板,真想一腳瑞過去,卻只是想,仍乞哀告憐地說道「小葉,我是身不由己,那個文化館長就像獵鷹逮兔子似的盯住我,非要我陪他去見陳亭北,我實在是推辭不得。」葉知秋的聲音從門縫裡擠出來,扁扁的,恨恨的「魏老還沒有斷氣呢!你手摸良心想想看……」馬青城連忙道「我的手正摸著心口呢,小葉,不信你打開門看看。」沒有動靜。馬青城又道「我是考慮過的,前些日子那個座談會,說到協會換屆問題,有好幾個人提到陳亭北,呼聲還蠻高的,對吧?剛才我看廳里擬定的治喪委員會名單,也有陳亭北的名字,這恐怕也是一個信號吧?」門便劃答一下拉開了,葉知秋雖還是板著臉,卻已是平和了許多, 白了馬青城一眼,從衣鉤上取下印花圍單繫著,朝廚房去了。馬青城顛顛地跟著,笑道「小葉還是炒兩個菜吧,讓我來一盅白蘭地。」葉知秋冷冷一笑道「中午還沒吃夠?人家是深閨才女,做出的菜一定是別有風味吧?」馬青城苦著臉道「天地良心,在鶴案就喝了一杯清寡寡的茶,憋了一肚子的尿。」葉知秋道「她就那麼狠心讓你挨餓?我卻是不信!」馬青城把手放在心口道「小葉,你看我摸著良心了吧?你不信,馬上打電話到令舞鎮問那個館長。」葉知秋道「我沒那閒工夫!」頓了頓,又道「我也不是氣你去看陳亭北,現在這種時候,你應該時時刻刻守在魏老身邊,才顯得你舉足輕重的地位。你倒好,拱手把這個位置讓給安子翼!」馬青城道「這就是你們女人頭髮長見識短的地方。這種時候我守著個沒有知覺的活死人幹嗎?」看到葉知秋面露不悅之色,忙嬉皮笑臉將手重又放到心口,剛要說什麼,卻像是替他作註腳似的,電話鈴響起來了。原來是廳長秘書打來的,詢問美協換屆的準備工作,並傳達了廳長的數點意見,要馬青城儘快拿出具體方案。這隻電話前後談了半小時左右,待馬青城放下話筒,卻見葉知秋已擺出幾隻碟子一隻糟鳳爪,一隻醬牛肉都是先存著的小包裝,微波爐里轉兩圈就成了,現炒的是一盤山藥肉片和一盤絲瓜雞蛋。馬青城噬地吸了口氣道「終究還是老婆好啊!」順手抓了塊牛肉塞進嘴巴。葉知秋擺上酒杯,冷笑道「肚子不餓哪裡想到老婆的好處!少喝點,當心你的高血壓!」電話鈴又響,這回是美術展覽館的經理打來的,詢問魏子峰的回顧畫展還要不要繼續布置下去。馬青城要他暫緩一緩,可以把排在後面的畫展先提上來。葉知秋在廚房裡抬高聲音道「你答應了宋老太婆一切照既定方針辦,怎麼又把畫展推遲了呢?」馬青城抿了口酒道「我是希望魏老早日康復,能親眼看到自己的畫展,否則總是個遺憾。」葉知秋想想駁不倒他,便不駁了,又端出兩碗鹹菜肉絲麵。這當口又有電話鈴響,卻是省書畫出版社社長來跟馬青城約時間,商談聯手改造墨凹堂的事。這原是魏子峰提出的動議,現在魏老倒下了,該怎麼辦?馬青城道,魏老不能參加也要像魏老在一樣辦這樁事情,按魏老既定方針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