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06:27:30
作者: 王小鷹
韓此君付了車錢,辛小苦因為擁著母親騰不出手,也就不與他爭了。韓此君要去背人,辛家嬸嬸忙說「我好多了,好走了。」於是,韓此君與辛小苦一人一邊扶著辛家嬸嬸朝急診間慢慢挪去。韓此君怕碰著熟人,眼睛望著腳尖悶頭走路,只想快點把老太太交到醫生手中,好逃脫這尷尬的處境。卻聽得辛小苦驚詫地「咦」了一聲又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怎麼知道我媽病了?」韓此君不由得抬起眼,卻是那永遠風流調鏡的安子翼,脖子上雖扎著紗布,仍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氣,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樣,正迎面走來,好像是一盤漸漸壓過來的石磨,逼得韓此君透不過氣來,恨不得能像土行孫那般鑽地而遁。
原來安子翼陪同魏子峰住進了省人民醫院,馬青城卻藉故留在令舞鎮,葉知秋雖聞訊趕到,上下張羅當仁不讓,可宋老太本能地忌諱她,許多事寧願差安子翼去做,安子翼自然受寵若驚,竊喜在關鍵時刻上天給了個機會,何況又是在魏紫火辣辣的目光之下,愈發地殷勤周到。方才得空他給家裡掛電話,他想到車禍的消息報上已公開披露,若再不跟小苦聯繫,這個精怪似的小女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病房裡掛外線電話老是占線,他便到醫院門口的公用電話撥直線,誰知撥了半天家中無人接電話,得啦得啦那不緊不慢的撥號聲就像小苦平常那種不冷不熱略帶嘲諷的眼神。安子翼無奈放下話筒,心裏面隱隱有點不痛快。辛小苦性情乖僻,極少有朋友,除了星期天到郊外去寫生,通常總是關在她的小小的畫室里鼓搗她的畫作。都快吃晚飯的時候了,她怎麼會不在家呢?不過,這一刻安子翼卻無暇探尋妻子的行蹤。魏子峰突然生命垂危,這便使原本就很微妙的局勢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安子翼雖是蠢蠢欲動卻知危機四伏,愈發小心翼翼,生怕宋老太或是魏紫有什麼要緊事找他找不著,匆匆地正待趕回病房,不意在急診間門外遇到妻子和丈母娘。他先是有點吃驚,擔心小苦節外生枝,聽小苦的聲氣,像是什麼都不知道,這才定定心心地問道「媽媽病了?媽媽身體一向硬朗的,怎麼突然就病了?」辛家嬸嬸因為他幾年都不到地泉坊走動,讓她在街坊中很失面子,故而對他是一肚子意見,只顧合上眼皮哼哼哪哪作病體不支狀,省得跟他假惺惺地哆嗦。小苦這才注意安子翼頭頸里綁著紗布,硬邦邦像頭長頸鵝,忍俊不住,笑道「頭頸為什麼要弄成這個怪樣子?」安子翼苦笑道「我有什麼辦法?實墩墩的卡車直筆筆地撞上來,頭頸沒有被擰斷已經是萬幸了!」小苦驚訝道「你什麼時候撞了卡車?」安子翼道「謝天謝地,小苦你果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啊,所以我也不打電話告訴你,省得你驚驚乍乍的。我陪魏老從鶴影別墅出來,沒跑多遠就被輛卡車撞上了。魏老最慘,到現在還沒醒過來,這事都上了報紙,全城恐怕無人不曉吧!」小苦像聽天方夜譚似的,半天才回過神,道。「今天是幾號啊?怎麼那麼不吉利?」辛家嬸嬸突然睜開眼說道「誰講不吉利?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安子翼笑道「媽媽你身體快點好起來就是我們最大的福氣了。」辛家嬸嬸道「這個你們用不到操心的,我要是病得困在床上動不得,我就吞一瓶安眠藥爽爽氣氣去見閻羅王,決不會拖累你們的。」小苦道「媽,你又來了又來了,今天我接到電話不是立時三刻趕來了嗎?」安子翼道「平常我們太忙,對媽媽照顧不周,媽媽說幾句也是應該的。還是快陪媽媽看病吧,今天急診間值班的唐醫生我很熟悉的。」小苦突然發現韓老師不知什麼時候不在了,左右前後看看,不見蹤影,心中疑惑,也不好說,便問丈夫「你的傷要緊嗎?」安子翼用手撂了掘頭頸,道「我還能撐,總歸陪媽媽看病要緊鑼。」安子翼哪裡有心情陪丈母娘看病,也是老太太一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口彩說得他心裡熨帖,才一時興起,卻讓上了年紀的十分受用,暗暗懊惱自己平日裡錯怪了他,人家畢竟是省城屈指可數的名畫家,便強打精神說道「你忙你的去吧,你們的時間金貴,我這點毛病,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小苦道「哎呀媽,你就不要再搭豆腐架子了。」
三個人剛走到急診間門口,就聽背後有人喊「安老師」卻是魏子峰的女兒魏紫,氣哼哼地追上來,劈面就道「安老師,你躲到哪裡去了?叫我樓上樓下好找!真是人走茶涼,好歹父親現在還有一口氣呢!」安子翼忙賠笑臉「我只出來透口氣,病房裡古里古怪的藥味弄得我暈乎乎了,正巧碰到我丈母娘來看毛病……」魏紫斷然截住他「馬青城來了,正在跟我媽商量父親藝術生涯六十周年紀念會的事。我媽的心思,這次紀念活動包括個人畫展愈是要辦得隆重,上檔次,她是放心不下馬青城的,要你趕快去,趁早把具體事項一樁樁敲定下來。」安子翼拿眼膘著小苦,沉吟道「讓我跟急診間唐醫生關照兩句……」小苦淡淡笑道「唐醫生我也熟的,你去照看魏老的事吧。」說著已轉身推開急診間的彈簧門,把一個淡漠的背影丟給丈夫。卻是老人按捺不住道「這種女人做人道理都沒有,從前毛澤東看見老百姓都要打招呼呢,她有那麼尊貴嗎?你那個男人講起來也是蠻有身份的,倒像是怕她似的。我最看不慣點頭哈腰的樣子!」小苦哼地冷笑一聲道「媽,你總是左右不滿意安子翼的。反正我嫁給誰你就恨誰,頂好我一輩子守著你。」辛家嬸嬸便掙扎著推開小苦「你走吧,你跟他一起去吧,你用不著嫌我,我也沒幾天好活的了。」小苦又怕周圍人聽見,只是拽住她的胳膊不鬆手,也不再說話,兩人拉拉扯扯到了醫生跟前,卻見韓老師早已等在那兒了。
「韓老師,剛才我還尋思你是不是先回家了呢!」小苦竟有點喜出望外的樣子。韓此君說「我替伯母掛了號,不曉得她的名諱,你嗔上好了。」韓此君是想先回家的,卻總有什麼事牽掛著走不開似的。辛家嬸嬸嘆道「虧得有韓老師古道熱腸,哪裡像有的人趨炎附勢,好叫人寒心哪!」唐醫生認識小苦,處理了手上的病人就來給老太太把脈聽診,也有其他病人嘀咕道怎麼沒個先來後到的秩序了?唐醫生便回人家說這位先生替這老太早就候著了。小苦心想,真是虧了韓老師了,便沖他一笑,韓此君連忙調開眼睛。唐醫生對小苦道「你母親這病有點蹊蹺,要留下觀察兩天,先輸液,把燒退了。你看行嗎?」小苦暗暗叫苦,母親一住院,她哪裡脫得開身?這幾天卻是她最要緊的日子。唐醫生見她怔著,又說「我看老安一時也回不去的,你正好兩面兼顧了。」小苦嘆了口氣,道「自然是聽你安排了。」老太一聽要住院,又哼哼地吵起來「我要回家去的,我死也是要死在自己那張床上的……」韓老師已經推來輪椅,便將老太把了上去,憑她去吵,推進觀察室。總算把個困獸猶鬥的老太太安置停當,韓此君便道「沒事了吧?我先回去了,家裡人,要急的。」小苦沒有理由不讓他走,便送他出來。這時候天已經全暗了,藏青的天空沉默著,疏朗朗地綴著幾顆星,很遙遠很無奈的樣子。小苦重重地吐出一口穢氣道「煩死了!」急診間門外紅十字玻璃燈高懸,依然是人來人往的繁雜,韓此君無心逗留,也不敢問什麼,低聲道「你、你不要送了。」小苦突然問「韓老師,你怎麼好幾個禮拜都不去琅琊山了?」韓此君慌忙左右看看,並無人注意他們,便道「我、我不能一到星期天就、就往外跑呀。」小苦逼近一步道「韓老師下個星期天無論如何想辦法出來一趟好吧?我的那捲女史藏已經完成,還畫了一幅山鬼, 自我感覺特別好,想請韓老師看看,送哪一張去參加新紀元畫展更有把握,我拿不定主意。」韓此君嗯了聲,要走,卻又問 「你,你為什麼不叫他決定呢?他不是評選委員會副主任嗎?」小苦冷冷地盯住他道「韓老師是不是膩煩我了?或者韓老師是覺得我的畫不行?莫非韓老師從前對我說的都是哄哄小孩子的話?」韓此君躲開她的眼睛道「我是隨便問問,我也沒有說不去。」小苦便開心地笑了,像個孩子,叮囑道「老時間老地方,韓老師我一定等你。」韓此君點點頭,趕緊逃開,好像偷了人什麼東西似的。
小苦實在是不想回到那間令人窒息的急診觀察間去看養母死樣怪氣的面孔,卻是身不由己。辛家嬸嬸也是頭一次住醫院,從前幫人家做事,頭痛腳痛,問東家討幾粒藥片吞下就完事了。現在女兒出息了,不讓她幫人家了,坐在家裡享清福,毛病反倒多了起來。辛家嬸嬸手臂上吊了根靜脈輸液管,動彈不得,神志卻十分清醒,哪裡按捺得住?馬上跟鄰床病人的家屬搭上了腔。人家說了句「老太太你好福氣,兒子媳婦都是孝順的。」辛家嬸嬸笑道「哪裡有兒子,是女兒。」人家便說「女兒好,女兒貼心。」辛家嬸嬸便滔滔不絕地說女兒,恨不得將女兒從小到大的樁樁件件都描述出來。小苦回到病房,發現周圍病人及家屬都用一種看西洋鏡的眼光盯著自己,便知道養母已將她兜底出賣了。小苦平日就最惱這個,臉上就掩藏不住, 目不旁視,凜凜然不屑一顧的樣子。辛家嬸嬸正說到興頭上面,雖躺著,眉眼都鮮活了「……我抱著小固去見天池廟從前的老和尚,當年他八十有六,輕易不開口的,若開口便是字字珠磯了。老和尚一見這個小人就頻頻點頭,送了一個苦字,卻說是苦盡甜來的意思,就叫小苦了。果然是她的運氣,中學畢業沒有去插隊落戶,差點就去了,書畫社美術工場來挑人,單單就挑上了她,不就是應了苦盡甜來的話麼?」小苦實在聽不下去,道「媽,這藥是靈,剛吊了一會,你精神就好多了。還要吊一會的,我去對面大樓看看魏老,曉得他傷了不去看不好。」辛家嬸嬸心裡不悅,當著許多人也不好發作,只說「要是我要小便怎麼辦?」旁邊病人家屬倒是個熱心人,道「沒關係的,阿婆有什麼事喊我一聲。」辛家嬸嬸便不好再說什麼,仍追了句「去一下快點回來,這藥水滴滴也蠻快的。」
小苦說是去看魏老,也只是靈機一動的藉口,有安子翼在那裡,她去或不去都是無足輕重的,好比往一幅水墨山水上再拖一筆清水。她倒是想問問安子翼,去鶴影別墅時有沒有跟魏老把參加新紀元畫展的人選敲定下來,關鍵是這名單里有沒有辛小苦。安子翼允諾這一次一定舉賢不避親,哪怕自己不參加也要推薦她。可是小苦總有點不放心,她想至少那個魏紫會盯住安子翼的。魏紫講講是安子翼的研究生,倒像是安子翼的先生。圈子裡的許多風言風語小苦根本不相信,倒不是堅信安子翼的感情忠貞,只是就魏紫那個模樣,安子翼能看得上嗎?安子翼多少唯美的一個人呀,小苦知道安子翼與魏紫周旋不過是看著魏子峰的面子罷了。對面的高幹病房大樓拔地而起的姿態是一種社會地位的象徵。剛才安子翼忘了告訴她住幾病區幾病床了,小苦腳步徘徊起來,雖說她很自信,卻膩味看到魏紫趾高氣揚的臉孔。還猶疑間,忽聽得身後綠化帶中惠率有聲,便楚轉身去尋覓,卻是敗葉三三兩兩墜落的聲音,紅褐焦黃堆積著,樹影花枝竟已稀疏空闊起來,便是那些常綠灌木亦不如先前的生氣勃勃了。小苦若有所失,為了要拿出一鳴驚人之作參加新紀元畫展的競爭,關在家中調弄丹青,不想秋已深至如許。不知是憐惜自己還是憐惜那容容率奉墜落的枯葉,她圍攏雙臂緊緊抱住了雙肩。
從急診間到高幹病房一般人是走不通的,要從大門外繞,魏紫卻走得通,跟警衛打個招呼就進去了。安子翼跟在魏紫後面,路燈夾著樹蔭或明或暗。魏紫為了表示生安子翼的氣,一不小合把肩膀聳得九十度直角,而那嚓答嚓答的腳步卻掩飾不住有安子翼這般男人跟在身後的得意。安子翼不無譏諷地打量著她的背影。小苦對安子翼的了解確實比一般人透徹,安子翼哪裡真的那樣怕了魏紫?卻是當著老婆的面愈發作出的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安子哭結交過形形色色的女人, 自認對女人比女人還精通,對付魏紫這樣的大小姐脾氣更是駕輕就熟了。眼見樹影濃重起來,他便緊追幾步,嘴巴湊到她的耳根邊「注意,保持優美!愛生氣的女人老得快知道吧?」一隻手順勢搭上她的肩膀。魏紫忍住笑,嗔道「就你滑頭。聽著,我爸爸這次的紀念會和畫展就看你的了。現在人心多勢利,爸爸鮮龍活跳時就有人想扳倒他,現在他又弄成這個樣子,想想就寒心。」安子翼不以為然地道「你們女人就是喜歡瞎想,越想越恐怖。你擔心什麼?魏老德高望重,虎踞畫壇幾十年,已是根深葉茂。你沒看到下午省里市里該到的領導都到了?部長廳長掛帥成立搶救小組,這可是破天荒的。再講,不是還有我嗎?」一派俠肝義膽的氣概。魏紫包斜了他一眼「就怕是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聽說你們討論新紀元畫展的名單,你可是舉賢不避親,大大吹捧了你的老婆。」安子翼冤枉鬼叫起來「天地良心,是馬青城提了小苦的名。我可是拼命為你說話,是你父親謙虛,說魏紫還嫩著點,我當下就將你的畫評述了一番呢。」魏紫道「爸爸就是喜歡故作姿態,為了他自己落個好名聲,就把我出賣了。」安子翼道「這正是魏老為人清白令人敬仰的地方,否則他怎會樹立起那麼高的威信?」魏紫道「他在朝當官,可把我壓得夠嗆,處處要我謙讓。」安子翼笑道「所以說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嘛。現在魏老管不上了,你便可以脫穎而出了。」魏紫白了他一眼「我怎麼脫穎而出呀?」安子翼道「我就是你的翅膀呀!」便用力捏了下她的肩膀,一把骨頭,不像小苦那般柔軟。魏紫笑著跳開了。樹影漸稀,路燈光又明亮起來。
安子鬢和魏紫剛要上電梯,卻見馬青城葉知秋正好從電梯裡出來,雙雙相遇,都有點意外。馬青城點著安子翼道「老安,到處叫你不著,魏紫急得要命。我說的吧,脖子歪了,能跑到多遠?」安子翼也笑著回敬「哪裡像你馬老兄, 吊著膀子還要下基層檢查工作。」魏紫卻急了「馬主任,怎麼你又走?我爸爸紀念會的事你們美協到底還管不管?」馬青城連忙笑道「管,當然管,這樁事體原來早就計劃好了,我已跟你媽媽說了,一切照既定方針辦,不管魏老身體狀況如何,紀念會照樣開,畫展照樣辦。明天籌備組就開始工作,你們家屬有什麼建議和意見,隨時可與我聯繫,你看怎麼樣?」魏紫一時挑剔不出,看看安子翼。安子翼一時也沒回過神,只道「老馬,你不住院了,你的手臂?」馬青城道「我這點傷,剛才給換了藥,當然是回家有老婆在邊上睡得香哆!老安,有你在這裡就行了,有什麼情況就給我掛電話,我保證招之即來,現在就高抬貴手赦我回家吧。」安子翼巴不得他走,笑道「小葉,那我就把老馬完璧歸趙了。」葉知秋一直是冷眼旁觀著,聽安子翼這麼一說,也笑道「辛苦你了,你還是要跟家裡打個電話,免得小苦千急,你們這種男人就是不會體諒女人的心。」便互相道別,各自去了。
馬青城推開玻璃彈簧門,讓葉知秋先走出去, 自己隨後跟著。站在大理石階梯上,樓底風呼地撲上來將他們捲住,葉知秋連忙抬起臂膀擋住面孔,馬青城卻道「好風,好風。病房怎麼好造得跟賓館似的,密不透氣,差點把我憋死。」葉知秋並不搭腔, 自顧下了階梯,馬青城跟在她身後說「小葉,你看這月色倒也清朗,我們不如散散步,前面街角有家小桃源,十分清靜,點兩隻小菜,享受享受,省得你回去再燒啊弄啊,也算為我壓壓驚。」葉知秋仍不吱聲,只顧走出醫院大門。馬青城追上她又道「好吧好吧,我也累了,我們叫輛出租回家吧。」葉知秋還是一聲不吭地往前沖,卻踩了一腳空,哦喲一聲就蹲了下來。馬青城一把拽住她「你看你,你看你。」正好有輛計程車亮著紅燈余過來,馬青城忙揮手攔下,將葉知秋扶著上了車。一路上葉知秋把臉別向窗外,不給馬青城說話的機會。馬青城也乏了,又礙著司機,索性頭靠椅背打起磕耽來,不想真的圖圈睡去。車到家門,葉知秋付了車錢,也不喊醒他, 自己就出去了。司機等了一會,他卻愈發呼嚕起來,司機只好伸手把他搖醒。他一半還在夢裡就下了車,上樓梯時還是跌跌沖沖的。
請記住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馬青城推進家門,客廳里沒見葉知秋,臥室里也沒影子,倒真是驚醒了,正待出門去找,忽聽廁所里馬桶嘩啦一聲抽響,這才定下心來,笑自己磕統打糊塗了,小葉原是有潔癖的,哪次外出回家不在水龍頭邊上磨上半個時辰?廁所間的門虛掩著,水聲嘩嘩地淌出來,馬青城仿佛看見她一雙藕白色肉嘟嘟的小手在水花中魚兒似的翻騰,水在她手背上四隻淺窩裡打漩。葉知秋從來就不是美人胎子,卻因為白,卻因為肉,很經看,經看得猜不出她的真實年齡,連馬青城都不知她究竟多少歲數。要曉得這個做啥?只要看上去細嫩就行。馬青城想推門進去,遲疑了一下,便退到沙發上,將身體擺弄得舒坦了,抬高聲音道「小葉,隨便下點面吧。下了車就趕到醫院,什麼也沒吃,現在已經是前胸貼後背了。」說著從茶几上隨手拿起了報紙翻翻,順便又將那則車禍的消息瀏覽了一下,讀到那句「著名畫家、美術學院中國畫研究所所長安子翼和省美協藝術辦公室主任馬青城都受了不同程度的輕傷」,他忍不住脫口罵道「見他娘的鬼!」安子翼名字前「著名畫家」四個字觸動他的隱痛。當年安子翼是畫毛主席詩詞意境圖而紅得發紫的,那個年代畫毛主席詩詞的人很多,很時髦,怎麼偏偏成就了安子翼呢?其間奧妙馬青城很清楚,便在那幅「亂雲飛渡仍從容」上啊!想想自己辛辛苦苦忙忙碌碌為他人作嫁衣裳,得到了什麼?藝辦主任,不過是個處級小公務員!馬青城將報紙一丟,頹喪地靠在沙發背上。當初要是不調到美協工作,留在學院教書,至少畫筆不會生疏,說不定也就脫穎而出了。關鍵在於當初要是不跟葉知秋結婚,就不會成為魏子峰的鞍前馬後一小卒了。這種懊喪平日裡就像沉澱在大海深處的古生物化石,紋絲不動的,極偶然才會浮出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