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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7:27 作者: 王小鷹

  木蓮擺好桌子,見韓此君仍在翻那張報紙,笑道「平常罵那報紙上的話一半是假的,今日卻捧著不放了,上面有發財之道呀?」便湊過來看,原來除了魏子峰出車禍那則消息,文教版上還登了天池小學學生在國際繪畫比賽中獲獎的新聞,提到學校領導如何重視美育教育,卻沒說畫圖老師怎麼下工夫教。木蓮看了便道怪不得巴巴地送來獎金,原來是貪天功為己有了。」韓此君斥道「你不要到外面亂講,傳到校長耳中我怎麼做人?」木蓮道「我哪裡會到外面去講?我替你發句牢騷,省得你悶在肚子裡發酵呀。」韓此君將報紙一甩,道「你這是以婦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我哪裡會為這點事生氣呢?」木蓮道「不氣便好,快來吃飯,今日給你開戒!」韓此君一見那酒瓶,眼睛便神氣了。

  一家人說說笑笑吃了中飯,韓此君多貪了幾杯,先進裡間去了。花木蓮哄著小強喝了藥,方才停息下來睡著了。小箔纏著她「媽,你把錢給我,我找瞿莉莉陪我買滑雪衫去。我才不要你替我去買呢,你只會買便宜貨。」花木蓮用指頭戳戳女兒的額頭,摸出張一百元遞給她,小箔大驚小怪道「媽,你真是不領市面,一百塊錢怎麼能買滑雪衫呀?」花木蓮又摸出張一百元給她,這才歡天喜地地走了。外婆拉住她悄悄道「木蓮,有了鈔票先把借人家的錢還掉,人家也不是開銀行的。」花木蓮笑道「媽,你不要東想西想的,還債的錢我已經放開了。你也去磕晚一下吧。」外婆便道「你去忙吧,用不著管我。」便用那隻活絡的左手抓紙牌通五貫。原來外婆是個動慣了的人,這半年因小中風不能走動,花木蓮怕她悶出心病。,便買了紙牌讓她解悶的。家裡也有隻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也有隻海燕牌半導體,怎奈這電視機半導體一響,小強就要砸,外婆就說關了關了,我也嫌煩。而這紙牌幾塊錢一副,讓小強糟蹋也糟蹋得起。誰知外婆本來就是個性情曠達的人,通起五貫來特別順,千變萬化的牌總是接得通,鄰舍隔壁走動的婆婆媽媽曉得了,有點不稱心的事都叫她來通貫,一來二往外婆通五貫竟也通上癮了。花木蓮把張八仙桌挪至床跟前,讓外婆排牌舒暢點,又關照道「媽有事喊一聲,我在里半間。」外婆唔了聲,那牌已出手了。

  里半間從前是灶披間,花木蓮結婚的時候搭出來的,還搭了層閣樓。外婆那時候執意爬閣樓,把房間讓給女兒作新房。後來有了小強,外婆帶小強爬高落低不方便,花木蓮夫婦就睡到閣樓上去了。後來又有了小箔,小箔很快就長成了亭亭少女,吵著不願跟惹大哥哥住一室,於是就把後門口披檐加寬,把煤爐移出去,花木蓮夫婦睡灶披間,閣樓交給女兒去折騰。花家是弄堂里最老的住戶了,外婆常敘述她隨著她母親改嫁到花家的時候這條馬路是如何熱鬧,花家的雜貨鋪是如何興旺。後來日本鬼子轟炸,把這一帶變成了斷垣殘壁,就此一撅不振地衰敗下去。外婆後來就跟繼父的兒子成親,在廢墟上建起了這幢小屋。花木蓮本來應該有兩個哥哥的,一個只活了三天,另一個也沒過上兩歲的生日。外婆懷著木蓮的時候,丈夫又突然死於意外事故。外婆敘述往事起來聲音是無風無浪的,她說花家命里是陰盛陽衰啊。所以花木蓮看中韓此君外婆一點不反對,外婆私心招進門的女婿陽氣萎靡些好。木蓮頭胎生下小強,外婆一直提心弔膽,待發現小強天生蕙大時,木蓮哭得死去活來,外婆卻偷偷念阿彌陀佛,果然小強好幾次病得氣息奄奄卻又奇蹟般地活轉過來。外婆好說舊話,小強聽不懂,小箔不要聽,木蓮沒時間聽,最忠實的聽眾是韓此君。韓此君不僅聽得津津有味還經常刨根問底,比如,這條弄堂從前就叫地泉坊的嗎?為什麼要叫地泉坊呢?從前在這條弄堂里都有哪些名家望族?他們的後人現在還有音訊嗎?外婆答不上來的時候就嘆息道「要是木蓮的爸爸還活著就好了。」地泉坊和它所處的天池街一樣,現在都成了省城中的古董,愈來愈受方方面面人物的重視,都在傳說一項恢宏的要把天池街改造成為國內首屈一指的文化街的規劃正在逐漸完善中。傳說像一隻沒來由的蝴蝶撩撥得人心神不寧,滿街竄來竄去地打聽消息,外婆卻穩篤篤地排她的紙牌,是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大將風度。

  再說花木蓮撩開門帘跨進里半間,就看見韓此君衣帶不解,鞋襪不脫,合撲在床上打呼嚕,氣出得不順,疙疙瘩瘩,又粗又重,悶雷一般。她便坐在床沿上,輕輕推著他道「這不要凍著了,要睡索性脫了衣服舒舒服服睡。」見他不動彈,又道「誰讓你這麼灌酒的?」又替他脫去鞋襪,又扯開毛毯替他蓋上。剛要直起腰身,手臂卻被他拽住,一個翅超跌坐在他身上,他趁機舒展猿臂箍住她的腰身。木蓮吃吃地笑道「你要死啦,大白天的,門都沒關……」便掙扎出來,攝手鑷腳地合上門,輕輕地落了鎖,回頭看到韓此君眼睛睜開了,眼珠血紅地看著她,啤道「有什麼好看的?」韓此君把她拉過來,醉醉醇地在她耳畔道「木蓮,你把衣服脫了,我要把你畫下來。」木蓮已經沒力氣了,含混道「不要把我也畫成山鬼,我可不是妖精。」韓此君忽地停止了動作,翻轉身去。木蓮知道自己失口觸痛了他,想著他以往所受的冤氣,她滿心痛惜之情,急忙扳過他來,像抱嬰兒似的將他的頭顱擁人自己懷中。

  韓此君終於沉沉地熟睡過去,花木蓮卻不敢戀寢,外婆惠霍患霍掀牌的聲音從板壁縫中鑽進來。她仄起身子,看見睡熟了的丈夫一頭的汗,蔚聲倒是勻稱多了,便憐惜地抓起枕巾將他額頭下巴頸脖中的汗珠一顆顆地拭去。忽聽門外有人喊「十七號韓老師回電」花木蓮胡亂拿了件毛線外套穿上,跋了拖鞋鑽出房間,又隨手掩了門,方才應道「來了來了。」外婆漂了她一眼道「先去把頭髮蓖一蓖。」木蓮紅了臉,十指將了將亂發,汕汕笑道「媽,阿竹酒喝多了點,我替他回電去。」外婆眼睛盯著紙牌,卻道「外頭有風,你脫隆空套件毛線衫不要凍啦?你愛凍就凍去,要是傳給小強,小強是凍不起的。」花木蓮只好回房間,重新穿好內衣,再套上毛線衣。外婆的耳朵有時候很聾,有時候卻很靈,大概剛才里半間的動作都被她聽到了。

  花木蓮到馬路斜對面的傳呼電話回電,看那組號碼便知是從令舞鎮打來的,心裡就有點別彆扭扭,上午不是已經來過一個電話了嗎?陳良諸聽是花木蓮的聲音,咯瞪了一下, 問道「阿竹他不在家嗎?」木蓮道「阿竹今天忙得要命,他的學生得了獎,也是他的光彩呀,他們學校陸校長胡教導親自給他送獎金……」陳良潔打斷道「木蓮,你們看了今天的報紙嗎?」木蓮道「看了看了,我們曉得了。」陳良清道「你告訴阿竹,我明天上班的,讓他中午到博物館來一趟。他的事我們要好好策劃一下」木蓮道「師姐,策劃什麼事呀?阿竹現在混得還不錯,陸校長胡教導都還器重他,今天他還賣掉一張畫呢。」陳良諸心想你懂什麼呀,便道「電話里不好說,你只告訴他別忘了,明天中午我在博物館等他。」說完便掛了電話。花木蓮悻悻地盯著話筒看了一會才放下,也沒心思跟電話亭里的婆婆媽媽們閒扯了,悶悶不樂地回家。小強還在睡,外婆還在通五貫,頭不抬地問道「是鎮上陳先生吧?」花木蓮嗯了聲,輕輕推開里半間的門,卻見韓此君已經爬起來,正在卷被褥,便笑道「咦?剛才還死過去一般,轉眼就成仙啦!」韓此君道「快幫我把床空出來。陸校長要我給學校榮譽室畫一張畫,一直沒時間畫。上半天陸校長一定是來拿畫的,明天無論如何要交給他。」花木蓮嘀咕道「你又不早說,還要喝酒,還要……」一邊把被子搬到椅子裡壘著,又將褥子捲起堆在床邊,又在空床板上鋪上氈墊。房間就巴掌大,塞進一張床已經轉不過身,韓此君只好把床板當畫案所以他們不睡棕棚也不睡席夢思有時候,韓此君索性將整張紙懸掛於牆,人就站在床上往壁上揮毫潑墨,那必定是他興情高漲的時候,往往弄得被褥上都是斑斑墨跡。花木蓮一直奢想要給阿竹一間像像樣樣的畫室,阿竹踏進花家二十年一直在床板上或牆壁上畫畫,這也是木蓮的心病,她覺得對不住阿竹。

  木蓮小心翼翼地捧出字典大小的一方硯,揭去紅木雕瘦竹凌風盒蓋,拈一柄小銅勺舀些許清水於凹槽內,正待持墨磨研,卻被韓此君喝住,道「何必糟蹋這硯,這等應酬畫只需墨汁便可。」木蓮嘀咕著「連墨都有高下呀,我還懶得替你磨呢!」便取了只白瓷墨盂,倒了些墨汁,又從櫃頂取下織錦緞軟墊給韓此君墊屁股,床板低,只好席地而坐。木蓮平素最喜歡服侍丈夫作畫,她雖不懂畫卻懂男人的心,阿竹畫畫時的神情和姿態是她百看不厭的風景。一切就緒阿竹卻遲遲不落筆,盯著白紙發呆。木蓮等了一會,笑道「這紙里有西洋鏡呀?」阿竹忽然問道「剛才是師姐打來的電話?」木蓮白了他一眼道「原來你是等著這個電話的!原來你們早已人約黃昏後啦!」韓此君厭煩地罵了句 「神經病!」木蓮便鬧了「誰是神經病?她才是神經病,他們一家都是神經病!盯牢人家老公不放,樣樣事體都要她插一手,她算你什麼人啊?當我惹大了,吃喜酒那天灌得醉醇醇的,裝瘋賣傻。當初你為什麼不娶了她呢?」韓此君便悶聲不響,任她心火亂竄、唾沫飛濺。木蓮最怕他不講話,慌了,一跺腳道「她叫你明天到博物館商量事體,什麼事體就是不肯講,你們搞什麼鬼?商量著要藥死我是吧?」韓此君斥道「你就願意作踐自己。我想師姐找我必是商量給陳先生開畫展的事,陳先生早就有這個念頭的,魏子峰出了車禍,倒是一個機會。」木蓮道「這也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幹嗎鬼鬼祟祟地不肯講給我聽?」韓此君道「我想師姐是想讓我再幫師傅畫一點湊湊數吧, 自然不好意思說給你聽哆。」木蓮氣已經順多了,卻替丈夫打抱不平,憤憤道「憑什麼你要幫他畫?」韓此君道「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再講看在我素馨姑媽份上,我也該幫這個忙的。」木蓮道「索性我們也來開個畫展。」韓此君心動了一下,旋即冷笑道「說說便當,單場租費便是萬把塊錢。」木蓮興奮起來,「這有何難?你不會再弄幾張畫給小蓬萊的?瞿老闆上回跟我說,有多少要多少……」韓此君煩躁起來,揮揮手道「你不要吵我了好吧?」木蓮便嗔道「你這種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這時候外婆在外面喊了「木蓮,小強醒啦。」木蓮翹起一根肉鼓鼓的指頭在丈夫粗糙的額頭上戳了一下,輕聲道「快畫你的畫吧,陸校長的情總是要還的。」便出去了。韓此君哪裡還有心思?各種各樣的事體在腦袋裡拱來拱去,從前的現在的將來的攪拌在一起像一塊混凝土壓在胸口。

  小強吃中飯時拼命喝可樂,睡夢中便「畫地圖」,兩層床褥全部被尿濕透。木蓮把他從濕答答的床上拉起來,先用熱水替他擦身,又換上乾淨的衣褲。小強頭腦像三歲小因,個頭卻不小,也有百十斤重,況且又不好好讓你弄,還要跟你搞,木蓮把他弄乾淨了自己倒出了一身汗。把被褥晾到後門口,秋天的太陽到了下午三四點鐘已經氣息奄奄了,木蓮擔心這褥子晾不乾的,便又爬上閣樓翻箱倒櫃找出兩塊舊棉花胎將就鋪上。這一圈忙下來氣喘吁吁,看看光景卻已是做晚飯的時候了。鐘點跑得跟人比賽似的,這麼些年來木蓮就是喘著吁著跟鐘點比賽,腰身粗了,臉皮糙了。她輕輕嘆口氣,連忙搖搖頭把剛要冒出來的什麼念頭揮掉。先把母親的藥罐偎在爐子上,便開始淘米洗菜,拎著籃頭和淘籮到斜對面的公用水龍。頭上去。本來,地泉坊的住戶屢屢給房管所和自來水公司提意見,公用水龍頭太不方便,冬天周遭結冰,常有老的小的跌得鼻青眼腫,夏天男人們都在龍頭邊赤了膊舀水沖涼,弄得大姑娘過路頭都不敢抬。再講水費平攤,這龍頭從早到晚嘩嘩嘩地淌也沒人心疼。房管所和自來水公司已決定把這個龍頭封掉,給每戶人家裝小水錶。後來傳來風聲,天池街地泉坊統統要拆平重建,裝小水錶的工程便擱淺了。等著吧,幾十年都等下來了,父親老了有兒子,兒子老了有孫子。

  這種時候水龍頭邊是最熱鬧的,一堆女人湊在一起淘米洗菜,那鼓譟弄堂的嘰嘰呱呱的聲音不是水龍頭的聲音,而是女人們紅唇掀動的聲音,東家長西家短是日日新鮮的話題。你們看到吧?花木蓮買了好多小菜說是請陸校長吃飯。不要搞錯了,我看見陸校長和胡教導走進天池廟素菜館裡去了,聽講是那個畫圖得了什麼大獎的學生家長請客。怎麼不請花木蓮的老公?他不是指導老師嗎?都是頭面人物,他這種身份軋在裡面總歸不大方便。你們不要講,花木蓮還當他菩薩供著呢,還學外國人手勾手逛馬路。這種人十三點兮兮,不過兩百塊錢獎金就張狂得全世界都曉得,我兒子買一雙鞋就用掉我一隻手呢。花家前世肯定有傷陰節的事,都報應到花木蓮頭上了,男人沒有花頭,兒子又是惹大,娘又半邊風癱。虧得花木蓮是個十三點脾氣,否則早就想不開了。也難講的,花老太從前找天池廟裡的和尚算過一卦,韓老師是有後福的。姓韓的時來運轉了,花木蓮就箍不牢他的心了,講到底男人的心都是活絡的,再講辛家那個姑娘長得比花木蓮嫩相,又是同行,從前又有過那麼一節……暖,花木蓮過來了。於是都笑著起鬨,木蓮你老公得獎啦,要請客的呀,以後韓老師發達了,可不要忘記我們呀!花木蓮笑道「都是三日兩頭圓台面的人,吃慣了山珍海味,哪裡稀罕我們呀。等我家阿竹賺了大鈔票,我做東,到天下第一樓吃生猛海鮮去。」女人們連忙追問道「韓老師真的發財啦?發的什麼財呀?做生意還是炒股票呀?」木蓮愈是笑道「你們不要抬舉他了,他去做生意不把自己賣了才怪呢。」女人們哪裡肯放過她,拆白黨似的吃牢她「花木蓮你不要擺嚎頭了,一向蠻大路的人怎麼有了銅錮反而變得小家敗氣了。我們又不想問你借鈔票,不過討教點經驗,鄧小平也講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有財大家發發嘛。」又說道「花木蓮你不要學辛家那個姑娘,嫁到上只角就眼睛生到了額角頭上,忘記自己是什麼坯子裡做出來的人了!」木蓮便啤道「你們不要拿我跟她比好吧?還不如用刀砍我兩下呢!」有人便說道「辛家姑娘今天回來了你們看見了沒有啊?騎了摩托車神氣得不得了呢!」花木蓮冷笑道「什麼摩托車?是助動車,差一個檔次呢。真有派頭開部轎車回來。」便有人稍稍壓低了嗓門說道「你們不曉得,赤膊打領帶,神氣什麼呀!我跟她面對面站著說了幾句話,她上身套了件黑灰的羊毛衫,料子還將就,領口卻開得深山峽谷那麼低,我的眼睛不當心落了進去,乖乖嚇了一大跳,一直看到肚臍眼,原來她裡面光禿禿連只胸罩也不帶的。」有人笑道「你是洋盤,人家這是頂時髦的。」花木蓮便憤憤道「時髦也要看什麼年紀呀,我看她面孔上電車路也蠻多,還當自己青春妙齡啊?頭髮麼剪得刺猜似的,男不男女不女,有什麼好看啊?」有人嘆口氣道「你們看看不好看,偏偏男人就喜歡這種腔調,有什麼辦法呢?」這就觸痛了花木蓮心裡的傷疤,又說不出口,只好悶頭稀里嘩啦地洗菜,把幾瓣菜葉沖得碧綠生青。忽聽有人叻味笑道「今天真出鬼了,不好背後說人的,說到曹操,曹操就到!」花木蓮忍不住抬起頭,正好看見辛小苦急匆匆地走過來,她細長光潔的脖子頂著一粒米似的小腦袋,寬大的黑毛線衣鼓盪著傍晚的風,那神情很像一隻吉凶難卜的黑天鵝。

  水龍頭邊上的女人們都不說話了,都聚精會神地等著那個黑天鵝似的女人走過來,隱隱地提防著什麼又期待著什麼,那水龍頭嘩嘩嘩地響著,像是在催促什麼又在提醒什麼。然而辛小苦走到水龍頭邊上並沒有停住腳步,而是目不斜視地越過了那群虎視耽耽的女人,繼續往前走去。女人們都長長短短鬆了口氣,卻被那小女人的輕慢激怒,失望得牙根痒痒的,便像瑞翻了麻雀窩,嘰喳一片,爭先恐後,挖空心思,罵什麼難聽的都有。花木蓮自然是罵得最起勁的,這一刻她思泉奔涌,許多促狹的詞彙擠到舌尖,她的聲音又亮又脆,好像把一塊塊尖硬的小石頭砸在那個黑天鵝似的背影上,那個嬌小的背影在灰紫的暮色中格外觸目驚心。花木蓮愈罵愈不解氣,心裏面堵塞的東西怎麼也吐不清爽。忽然有個女人往她腰眼裡捅了一下道「木蓮,那妖精是到你家去了呀!」花木蓮腦袋轟地響了起來,勉強屏息,定睛看去那條黑影子果然停在自家門口I花木蓮霍地站起來,心肺欲炸,雙腳卻像灌了鉛似的重。女人們都勁道十足圍攏來,七嘴八舌幫她出主意,摔掇她與那個妖精好好地干一仗。花木蓮心頭火被煽得一竄一竄,卻還猶豫著。忽聽那妖精喚道「韓老師在家嗎」辛小苦實在是硬著頭皮鼓足了勇氣聲音打戰,而在花木蓮聽起來卻是嬌滴滴嘮溜溜地撩人心魄,女人群中一片歇覷,花木蓮再也忍不住了,如同餓虎撲食般地沖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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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木蓮蹭蹭蹭衝到家門口,聽得外婆在屋裡應道「是小苦啊,門沒鎖,你進來呀」花木蓮一橫身子攔在辛小苦面前,厲聲道「你找我老公做什麼?」辛小苦見她滿面怒容,慌慌張張道「花大姐,沒、沒什麼……噢,我媽她不大好,燒得燙手,說胡話,我怕……我想把她送醫院,我弄不動她,我想,我想……」外婆又在叫「小苦,你幹嗎不進來?韓老師他在家呢。」花木蓮鐵板著臉道。「你在這兒等著!」辛小苦眼圈已紅了,輕輕地暖了聲,便縮在一旁。花木蓮推進家門,看見小強把紙牌弄得滿地都是,一杯水全部潑在床上,剛換的褥子又濕了,她也顧不上了,問道「媽,阿竹呢?」外婆用只活絡的左手點點裡間,道「木蓮,小苦這樣來找韓老師,必定是有要緊事的。」木蓮道「她媽病得很厲害,我叫阿竹幫她叫輛車去。」說著便掀開門帘,卻與丈夫撞了個滿懷。原來韓此君正站在門帘後,他早就聽到了小苦的叫喚,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憋得要發瘋。花木蓮噬噬地揉著撞痛的額角,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還假模假樣站著幹嗎?快去叫輛車來呀!」韓此君像得了聖旨,趕緊跑了出去,卻在門檻上絆著了,一個趟超,倒是小苦伸手把他扶住。他尷尬地朝小苦咧了咧嘴,像是笑又像是哭。木蓮腳尖踩腳跟地追了出來,對著他背脊喊「把車就叫到辛家門口!」木蓮一看小苦正對著韓此君的背影發呆,真恨不得摳了她那雙狐狸眼,朝她脊梁骨上狠狠地操了一把,喝道「還痴呆著做啥?快領我去看你媽呀!」辛小苦被她戳得痛了,「哦喲」了一聲,忙強笑道「花大姐,不曉得怎麼來謝你……」花木蓮也不理她,朝屋裡道了聲「媽,我去去就來!」呼膨帶上門頭裡走去,腳上的硬塑料拖鞋呱嗒呱嗒連天地響。

  花木蓮先辛小苦到了辛家門口,從一條筆陡的樓梯爬上去,亭子間的門虛掩著,便輕輕推開門,迎面一股惡氣撲上來,連忙將緊閉著的窗吮嘟一下打開了,風把窗簾掀起,這才透過氣來。正好辛小苦喘吁吁地進來,木蓮便訓斥道「把門窗關得那麼嚴,弄得房間像口棺材,好人都要憋死了!愈是生病人愈是需要清爽的空氣懂吧?」小苦只聽著,也不還嘴,待木蓮停息下來,便走到床跟前喊了聲「姆媽」眼淚水也跟著滾了出來。木蓮將手擱在病人額上,果然滾燙,便道「哭有什麼用啊?快絞把冷手巾過來!」辛小苦慌忙蹋蹋蹋下樓到自來水龍頭上浸毛巾,木蓮嘀咕道「真是千金小姐啊,不會拎一桶清水備著的?'fl」便接了冷毛巾疊成長條形壓在病人額頭,又道「酒精棉花!」辛小苦趕緊將盛藥棉的小瓶遞過去。木蓮便用酒精棉球拭擦病人的手心和腳底心,這種散熱的辦法還是她在農村插隊時從赤腳醫生那裡學來的。辛小苦站在一邊只曉得嗔鼻涕抹眼淚,木蓮沒好氣地問道「都快燒成木炭了,老早好送醫院了,你老公呢?為什麼不叫他來?」小苦咕濃道「他去令舞鎮了,還沒有回來,他也不會管我媽的事的。」木蓮忽然想起報紙上那則車禍消息里好像提到安子翼也受了傷的,她怎麼還不曉得?欲問,轉念又想,她顧著她母親都顧不周全了,暫且別再分她的心了,便緘了口,仔仔細細用酒精棉擦了手心腳心,又擦臂彎頸窩。少時,病人似乎清爽點了,叭嗒著嘴唇討水喝,木蓮便用小勺舀了溫開水灌進她口中。病人微微撐開一線眼縫又合上了。木蓮湊到她耳畔說「辛家嬸嬸,你不要緊的,阿竹去叫車了,馬上送你去醫院看毛病。」辛家嬸嬸鼻孔翁動了兩下,眼角里便有眼淚擠出來。木蓮心裡也是酸溜溜的,她是曉得辛家嬸嬸的苦的。辛家嬸嬸年輕力壯時一直是幫人做保姆的,她嫁過一個外鄉來的男人,那男人卻擄走了她的辛苦錢跟別的女人跑了。辛家嬸嬸自己沒有生育,小苦是一個東家小姐的私生子,早些年東家遷居香港,便把這孩子送給她了,辛家嬸嬸自然是百般寵愛,盼作老來之靠。也不能講辛小苦待養娘不好,辛家嬸嬸的小亭子間裡電視機電冰箱都是齊全的,只是這個姑娘從小不多話,辛家嬸嬸也摸不透她的心思,結婚後更是很少走動娘家路,辛家嬸嬸依舊是形單影隻、孑然一身。辛家嬸嬸常對人嘆道「畢竟沒有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貼心貼肺呀。」這時,汽車在窗外叭叭地叫起來,辛小苦趴在窗口看了一眼,馬上縮回身子道「是韓老師!」木蓮連忙下樓去,韓此君正從一部小夏利車中鑽出來,木蓮跺了下腳,嗔道「要叫麼叫輛大點的桑塔納,狗皮倒灶,省得了幾個錢?你也不想想,上了年紀的又病得奄奄一息,這小車怎麼塞得進去?」韓此君便戳在那裡發呆,木蓮愈是急了,再跺了一腳「你還不快上去背人呀?救命要緊,怕人說什麼閒話!等著的時間也是要算鈔票的呢!」韓此君方才如夢初醒,悶頭竄上樓梯。小苦叫了聲「韓老師!」他也不應,只顧拽起病人往背上扛。木蓮喊道「輕點,輕點,骨頭架子都要被你拉散了。」便跟小苦一人一邊扶著。辛家嬸嬸曉得是韓老師背她,想起從前的事蠻過意不去,索性閉緊了眼睛裝死,省得尷尬。幾個人跌跌撞撞好不容易下了樓,小苦先鑽進車,然後推著拉著把辛家嬸嬸塞了進去。木蓮黑著臉道「阿竹,你坐前面!」又從褲兜里挖出一團鈔票塞給韓此君,又關照道「待會下車時手腳稍微輕點,這點鈔票做做藥錢大概是有了,萬一要住醫院」便漂了小苦一眼,小苦忙道」韓此君好像燙手似的捧著那團鈔票, 問道「錢我帶,你不去」。木蓮又跺了一腳吼道「小強不要吃飯啦?肚皮一餓不曉得怎麼鬧翻天了!你一個大男人這點事情還不會做呀?」說完氣洶洶地撞上車門。

  地泉坊弄堂本來就窄,再講現在人家都是寸土必爭,只要天不下雨下雪, 日常的世面除了大小便幾乎都要做到弄堂里來, 計程車喇叭再撒也開不快,像只紅殼甲曳慢吞慢吞挪出去。花木蓮站在辛家門口怔怔地望著計程車歪歪扭扭地開出弄堂,一拐就不見了,便像把自己的心一把扯了去,整個人空空蕩蕩的,又想起忘了關照他辦完事早點回來,家裡等他吃晚飯的,卻是後悔也來不及了。悵悵地吐了口氣,這才拔腿回家,兩隻腳好像踩在棉花上。推進家門,小強果然「大鬧天宮」,餓凶了,哇哩哇啦慣家什,外婆又攔不住他,只好拿身子護著熱水瓶不讓他攝。木蓮火冒上來,劈頭給小強一巴掌,罵道「短命討債鬼,真要讓你作死了!」小強從來沒見媽媽這般凶神惡煞的樣子,像頭小豬鑼趴到床上,翹起屁股,把頭拱到外婆懷裡。外婆輕輕拍著小強的背脊道「你這算是哪一出呢?有氣也不作興撒在小因身上呀!」木蓮自知理虧,忙翻出餅乾筒,掏出一把餅乾塞給小強,小強不接,瞪著眼驚恐地看著她。木蓮也心疼他,便拿塊餅乾塞到他嘴巴里,又將將他的腦袋道「先墊墊飢,媽馬上做飯給小強吃。」這才記起淘米籮和菜籃都丟在水龍頭邊上了,連忙出門去找。此刻暮色漸濃,家家戶戶灶頭上效拉數拉味溜吩溜地十分熱鬧,水龍頭邊上卻是冷清了不少,女人們都回家做飯去了,還有一兩個晚到的,也是急匆匆沒心思閒話。木蓮看到她的淘籮和籃頭孤零零地橫在龍頭邊,被水濺著,很委屈的樣子,趕緊拿了,又到龍頭下沖了沖,嘀嘀嗒嗒拎著回去。誰知沒走幾步,忽聽人喊道「花木蓮慢走!」轉頭望去,幾個女人追了上來,團團將她圍住,東問西問。原來地泉坊的女人們哪裡肯放過這樣的好戲?雖然都回家燒飯做菜了,眼睛卻時不時瞄在外頭,見木蓮過來,都跑出來打探消息。啊?你就讓韓老師一個人陪著她?不要中了她的圈套!再講從前就有那麼一檔事的,花木蓮你是昏了頭了!木蓮本來心裡就窩囊,被女人們危言聳聽地一哄,渾身都涼了。只是想著千萬別讓人看笑話啊,才硬挺著,勉強撐開笑容道「救人要緊呀,哪裡還顧得上別的?辛家嬸嬸燒得蠻結棍的,濕毛巾壓上去都哩哩地冒白煙,再不送醫院恐怕就講不定了。」這樣一講女人們都沒什麼好說的了,便散去。木蓮自己心裡好像也鬆快了許多,想到家裡亂糟糟的房間和等著飯菜的幾張肚皮,那腳步便結實起來。

  且說韓此君被花木蓮支使得團團轉,暈乎乎上了計程車,待車門呼地關上,竟如大夢初醒一般,心想自己怎麼有膽量在光天化日之下出人辛家大門?不禁出了身粘答答的冷汗。忽聽后座里響起一聲輕飄飄的叫喚「韓老師……」韓此君心頭燙了一下,差一點忘乎所以,卻在反光鏡里撞見了計程車司機窺探的眼睛,隨即便馬上想到后座上還躺著個病J腸膚的老太婆。老太婆每每見到他總是一副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吠了他的模樣。這麼一來,韓此君竟像被魔法定住了身子,肢干僵硬,動彈不得。倒是辛家嬸嬸經過一番折騰清醒不少,見韓老師悶聲不響,知他記恨的是自己,便汕汕地開口道「韓老師,你是大慈大悲菩薩心腸,從前是我對不住你,稀里糊塗聽了人家的唆動。你不曉得天池街地泉坊的那些閒話有多少毒,兩片嘴皮一根舌頭就能掀起滿城風雨。也不是我去找學校老師的,是老師們聽到風言風語來找我了,你叫我怎麼辦呢?她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還要不要活下去?我只好照著別人編的故事說,讓你吃了許多年的冤枉官司,現在想想真是後悔不及。那個時候小苦實在還小,否則索性順水推舟,讓她和你……」小苦生氣地打斷她道「媽,你又要亂講,精神怎麼一下子那麼好了!」辛家嬸嬸嘆口氣道「冤家,為來為去還不是都為你,我作的什麼孽呀!我不要去醫院,花那個冤枉錢作啥?我活也活夠了,活著討人嫌還不如死了的清爽。」小苦道「你看你又來了,讓外人聽起來還真以為我們怎麼虧待你了呢。」司機一邊開車一邊笑道「老太太,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有這樣的女兒女婿蠻好的了,剛才截車的時候急得那頭汗粒粒有黃豆大,我還當他自己病了呢。」司機這麼一說,三個人都很尷尬,想解釋不好,不解釋也不好,一時間都沉悶下來。幸而不一會就看見醫院門口的紅十字標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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