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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7:24 作者: 王小鷹

  這個拜師會不同尋常,一來陳老先生隱居多年頭一次在社會上公開亮相,二來也等於是為無極畫藝術紀念館作個鋪墊。要辦得隆重、上檔次。有一點我還舉棋不定,陳老先生的個人畫展是跟拜師會一起舉辦呢,還是放在無極畫藝術紀念館的落成典禮上?」馬青城道「這要看鶴老的準備工作做得怎麼樣了,若來得及,就與拜師會一起舉行,鶴老你的意見呢?」說罷瞄了陳良清一眼。陳亭北不作聲,峻峭的面孔上山重水複一般。陳良諸也不敢貿然代父應允,便道「也容我與父親商議後再告訴周館長,好吧?」周館長道「隔幾日我會來討准訊的。有什麼雜七雜八的事要人幫忙,儘管找我好了。」多少天下來懸而未決的問題竟出乎意料迎刃而解了,周館長如釋重負地輕鬆,馬青城也很輕鬆,沒花大力氣就替陳良清辦妥了事體,還了一筆夙債,因而又說道「鶴老的畫展先在令舞鎮開,炒熱了,再開進省美術館,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事。」陳亭北雖未言語,臉上的線條是逐漸鬆弛下來了。陳良清便吩咐楊嫂送父親回房, 自己送客出門。

  青磚小道上零落著枯竹葉,秋陽透過竹林灑下花花搭搭的光斑,心情好的時候這小院的景致讓人感到平和溫馨。馬青城緊走兩步跟上陳良諸,壓低嗓門道「怎麼樣?這樣做你還滿意嗎?」陳良諸淡淡地一笑,突然問道「魏子峰傷得很重嗎?」馬青城陡然一驚,想起省城裡的一大堆事情,心便重了起來,嘆口氣道「還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陳良清還想說什麼,又咽下了,周館長和傅小槐前腳踩後腳地跟上來了。陳良諸便甩下馬青城徑直去開院門,忽聽聲嘶力竭地一聲尖叫,她慌忙扭頭看,不禁暗暗叫苦她母親,那位神秘的韓無極第九代嫡出孫女竟然會蟄伏在竹叢中,出其不意地竄出來一把揪住了傅小槐的頭髮,那頭髮整個兒地脫落了,原來傅小槐美麗的雲鬢竟是只假頭套傅小槐雙手捧住腦袋驚嚇失聲,無地自容,周館長與馬青城都驚慌失措,既不敢惹瘋子,也不敢正眼去看原形畢露的傅小槐,又不能袖手旁觀,急得跺腳摩掌卻無濟於事。陳良潔又氣又惱又好笑,恨聲道「媽,快還人家的東西!」撲上去要奪,她母親卻不鬆手,繞著圈圈同她捉迷藏,一邊還唱道「……兩眼碧波青,不是好人心,面上笑嘻嘻,不是好東西……」正進退維谷間,幸虧楊嫂聞聲跑來了。楊嫂一把抱住瘋子,柔聲說道「師娘,你不是說好今天替我畫幅滴水觀音的嗎?我已經磨好墨了,我們回去畫觀音好吧?」瘋子在楊嫂懷裡安穩下來,嘴巴仍嘰嘰咕咕地唱著。陳良潔趕緊奪下假頭套替傅小槐戴上。傅小槐已是滿面羞澀,丟下周館長和馬青城自顧走出院門。陳良諸追著她連聲道歉,送至門外。傅小槐已端正好了頭套,挺直了腰肢,踩著高跟皮鞋,的篤的篤,頭也不回地走了。周館長卻還盯著陳良諸問道「你母親真的還能畫觀音嗎?」馬青城操了他一把「周館長,傅小槐看上去不大對勁,你還是送送她吧。女同志當眾出這麼個洋相,想不大開的。」周館長噢了一聲,去追傅小槐了。院門口只剩下馬青城和陳良清,馬青城磨磨蹭蹭地不走,沒話找話道「良潔,你母親的病還是要找醫生看看的。」陳良諸咬著嘴唇不響。馬青城便走進一步道「良諸,你還好吧?」陳良諸膘他一眼道「何為好何為不好?不過平常日子,哪像你馬主任春風得意?」馬青城泄氣地道「你看你,又來了,這筆帳我什麼時候才還得清?這些年我為了贖罪,為陳先生也做了不少工作吧?文革中講講是陳亭北專案組組長,人家都說是馬青城保護了陳亭北,這些你都清楚,你還要我怎麼樣呢?我到底怎樣做才令你滿意呢?」陳良潔冷笑道「你要我滿意做什麼?只要你對得起你自己的良心。老天是有眼的,你看,魏子峰是天報應吧?」馬青城猶豫道「其實,當初對鶴老的處罰,也不是魏老一個人決定的,他也是執行上面的意思。魏老也是有難言之苦,他對你不是很關心麼?」陳良諸道「他對你才是真正關心呢,提拔你,還白送你一個老婆!」說罷竟咯咯笑了起來。馬青城漲紅了臉道「良潔,你應該知道我心裡的苦,我心裡只有你陳良諸一個人的……」陳良潔輕嘆一聲道「你還說這種話好沒意思,你不怕傳到你老婆耳中,她再罰你坐在馬桶上過夜啊?」馬青城憋住了,十分沮喪的樣子。陳良諸想想再不講就沒有機會了,便正色道「馬主任,這次造無極畫藝術紀念館,你該有機會幫幫他的忙了。」馬青城道「誰?」陳良諸道「你裝什麼糊塗?」馬青城失望地啃嘆了一聲,曉得她要提起韓此君,又最忌她提起韓此君,便將熱心腸冷了下來,端出公事公辦的架子,道「我們弘揚民間傳統藝術並不是為哪個人樹碑立傳,韓此君雖然姓韓,也不能因此說他一定就是韓無極後人了。依我看,他的藝術造詣是遠遠及不上鶴老的。」陳良潔冷笑道「你不要抬出我父親壓韓此君,叫我難做人。」停停又道「當初,魏子峰多麼欣賞韓此君,寧願拿出自己的《滿江紅》來換他的一幅《離騷》。阿竹就是太狂傲了,將《離騷》題了款送給魏子峰就完了嘛,偏將魏子峰的《滿江紅》退了回去,還跟人說魏子峰那畫如何不好, 自然有人將話傳給了魏子峰,沒兒天就發生失畫的事了……」馬青城苦著臉叫了起來「良諸,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相信我,上有天下有地,對韓此君我馬青城是問心無愧的。我決沒有把他講魏子峰的壞話傳給什麼人聽,當時在場的人也很多的。」陳良諸冷冷道「可是,只有你曉得他那天晚上去了令舞鎮,你卻不為他作證!」馬青城道「我不出來作證,是不想給鶴老添麻煩。你不是也保持了沉默嗎?!」陳良潔暗暗呻吟了一下。馬青城又道「其實大家都明白,就算你我作了證,小韓他還是逃不脫的,誰叫他還是陳老鶴的學生呢?」陳良諸心隱隱作痛,道「我父親都平反了,為什麼還不給他平反?,馬青城道「難就難在這裡。當初誰也沒有給他下過正式結論,平反什麼?」又湊近一步,十分知心地道「良諸,我們退一萬步說,他下放到小學教書,又犯了生活作風問題,被學生家長告了,這難道還不說明他的品格麼?」陳良清經他一提,往事歷歷,斷腸銷魂,竟痴呆呆地愣著不作聲了。馬青城見她的樣子,好沒意思,便道「為了你,我是可以幫他一把的。我可以建議在無極畫藝術紀念館落成之際索性辦個無極傳人畫展,其他我也實在愛莫能助了。」看看她沒有反應,又道「鶴老的事一切包在我身上了,我還要去趕回省城的班車,我們以後再商量好吧?」說罷,神情快快地走了。

  陳良潔悶悶不樂地轉回鶴案,卻聽到母親怪誕的聲音在院子裡盤桓迴旋「……面上笑嘻嘻,不是好東西,女人顴骨高,殺人不用刀……」

  花木蓮嫁給韓此君的時候,多少人反對!人家說你這樣一個黃花閨女,長得又不難看,雖說有個老娘累著,總歸找得到好點的人家的,嫁給韓此君太不值了。韓此君又丑又窮,名聲又不好,你看中他什麼呀?花木蓮也說不上看中韓此君什麼,反正已經是朝思暮想牽腸掛肚的,不嫁也不行了。那個時候韓此君常常要到工場間來拾點裁剪下的邊角布料拿回去給小學生們做手工。女工們點點戳戳議論他,別看這個人其貌不揚,長得跟猩猩似的,從前可是美術學院的高材生,後來偷了幾幅名畫,被學院開除了,才到小學校來當個畫畫老師的,你們看他結結巴巴話都說不清的樣子,心裡可鬼呢,動人家女學生的腦筋,差點沒銬進提籃橋監獄。因為有人議論,花木蓮便稍稍注意了他,暗地裡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怎麼看這個沉默憂鬱的男人也不像個又盜又漂的惡人。花木蓮那台機子就挨著工場間的牆,她看見韓此君每次拾掇好一大包袱的碎布料後總要跑到這堵牆跟前,面對牆壁默默地呆上一會。開頭,她以為他是偷閒息口氣,小姐妹們轟他走,她卻是於心不忍,由他呆著去。後來,她終於發現他哪裡在休息,一雙眼睛骨碌碌地從牆的這頭轉到那頭,又從那頭轉到這頭。她想這個人有點神經病了,這灰撲撲黑默默的牆有什麼好看的?愈發地關注他了。有一日,花木蓮上半天請假陪母親看毛病,為了完成定額,人家下班了她還在做。那個韓此君竟也呆著不走,又在翻來覆去地看那堵牆。花木蓮並不驚動他,儘管自己踩機子,緊趕著把生活做完了。收拾好機子,便鼓起勇氣喊道「暖,都下班了,我要鎖大門了!」韓此君驚了一下,倏地回頭看住她。這一眼恐怕就定下了花木蓮和韓此君的終身花木蓮驚訝他的眼睛也會激情迸發神采飛揚被這樣的眼睛盯住,花木蓮驚慌失措,渾身像被火點著了一般。這只是一剎那的事。韓此君眼中的火焰很快就熄滅了,倏落垂下眼皮,含糊道「我、對、對不起,走……」拎起包袱要走。花木蓮忍不住問道「暖,等等,你老是對著這堵牆看上看下的,這破牆有什麼好看呢?」韓此君站住了,偌大工場間除了冰冷的機子只有他和她兩人,他便又抬起了眼皮,他的臉頓時也生動起來,他朝她跨進一步,壓低聲音道「這是堵寶牆啊!」花木蓮渾身一震,半是緊張半是興奮,上下牙齒答答地打架。也許是壓抑得太多太久,也許是姑娘善意的關切消除了他的戒備,韓此君竟滔滔不絕地說起了這堵牆的來歷, 口若懸河而且繪聲繪色。花木蓮聽得心醉神迷,對他,對他說的故事。原來這月小小的街道加工場背後隱藏著那麼許多曲折,那座香火熒熒的玄黃庵,那才情過人的九涵妙姑,還有她壓抑而無望的愛情。韓此君經過許多日子的踏勘,確定花木蓮所在的成衣車間便是當年的佛殿,而日日陪伴著花木蓮的這堵舊牆卻是佛完的背壁,上面原有九涵妙姑親筆所繪《觀音出道圖》。韓此君甚至走到牆跟前,用手比劃著名觀音菩薩的確切位置。花木蓮屏息靜氣,輕輕地問道「那觀音像現在還在牆裡面嗎?」韓此君十分肯定道「在,就在這粉牆後面。」花木蓮又問 「怪不得你老是看上看下的,你能看到觀世音啊?」韓此君道「當然看到的,觀音菩薩面如滿月, 目如晨星,安詳靜和,非絕世高手不能描繪其神。」花木蓮便抬起頭看,茫然不知所云。韓此君認真言道「你多看看便會看出來了。」花木蓮信了韓此君的話,往後做生活時便常常偷眼望那堵牆,單調的時光便有了期盼。花木蓮為自己和他共同擁有這個秘密而幸福,在韓此君要來拾碎布頭的日子,她精心做下幾樣小菜,裝在飯盒裡,偷偷地塞給他。再後來,她就上他的單身宿舍去為他收拾被褥或清洗衣物。有一次她問起他關於美術學院的那段公案,韓此君冷冷一笑道「那兩張庸常之作哪裡值得我去偷?就是送給我,也只好作幾天手紙的用場!」花木蓮便想,從古到今,大都才子要遭人暗算的,而大都落難才子總有佳人私訂終身,傾心相隨的。這麼一想,不免臉紅心跳,卻愈發地眷顧起韓此君了。花木蓮最想搞清楚他和那個女學生之間的事,每每想問,又羞於啟齒。終於覷著個機會,吞吞吐吐地問道「人家外面在傳,我是不信的……那個姓辛的女學生,就住在我們弄堂里的……」韓此君卻黑了臉,瓮聲瓮氣地道「你以後再也不要上我這裡來了,我的名聲不好,有辱了你。」那天晚上花木蓮蒙在被窩裡哭了一夜,她放不開他,心想 他若是個好色之徒,有許多機會好對我非禮的,可他一根小指頭都沒動過我。即便他過去有過那檔子事,想必是那個女孩子勾引的。辛家那姑娘的底細弄堂里都曉得的,又不是辛家的親骨血,是個野種,妖媚狐騷的樣子!花木蓮終於想通了,不管他從前怎麼樣,她總是認定他了。後來,關於他們倆的流言飛語一點一點地沸揚開了,工場間的女工們正閒得無聊,終於有了唇槍舌劍的目標。她們喊喊喳喳地將花木蓮跟韓此君的事編排得驚心動魄。花木蓮反倒是願意聽她們編排似的,有時她自己聽了那種種描述都耳熱心跳。她一直在等待,等待韓此君的求婚。她也曾暗暗地提醒韓此君,她對他說,「你不知道人家把我們說得怎麼樣呀……」她把臉埋在肘彎里,偷偷地笑,等著韓此君回答。韓此君悶了好一會,結結巴巴道「我,我叫你不要來不要來一對、對不起,你快、快回去……」花木蓮氣得罵道「你是真的慧大還是假正經呀?!」花木蓮等啊等啊,真等得心灰意冷,看見男人就惹氣。忽然有一天晚上,韓此君喝得醉醇醇的來敲她家的門,捉住她的手問道「木蓮,我們結婚好吧?」花木蓮嚇了一跳,見他一張臉豬肝似的,步子都踩不穩,忙將他德到自己床上躺下,又沖了杯濃茶給他灌下。韓此君竟在她床上呼呼地睡著了,花木蓮便伏在桌邊將就著,也不敢睡,也睡不著,心裡邊是喜是悲是愁地挨著。天亮時分,韓此君醒了,一把撩開被子跳下床,見花木蓮是坐了一夜的光景,便不安地問道「木、木、昨晚我把你怎麼了?」花木蓮沉下臉道你是喝醉了,你是借酒消愁。人家出嫁了,我這裡沒有治心病的藥。

  說好聽的,我們結婚吧。

  韓此君嘆了口氣道「你能把我怎麼樣?你心痛,可惜木蓮我不會」花木蓮眼淚撲簌簌地跌落下來,她還想掙扎,只餘下喘息的份了。花木蓮被韓此君摟住才知道韓此君的手臂特別長,箍得她透不過氣來。花木蓮的母親出了二十塊錢請人為韓此君算過一命,說此人命是好的運還沒到,總歸會時來運轉的,回來便辦婚事。工場間的小姐妹前面閒話講得雖然難聽,花木蓮還是買了喜糖分發,於是大家的舌頭又調轉過來了。有的講韓此君長相有點像猩猩,長相像動物的人心善,有的講韓此君臂長手大,那是富貴命相呀。花木蓮很相信這些說法。結婚不久,天池小學改朝換代,新校長把韓此君從校辦工場調出來,重新給小學生上美術課。韓此君教兒童繪畫漸漸有了點名氣,他的學生常常在各種比賽中獲獎,少年宮文化館都來請他兼課。特別是今天,都是好兆頭,陸校長胡教導親自登門送獎金,小蓬萊又一下給了那麼多錢。花木蓮想 算命人說的時來運轉大概就要到了吧?也不枉我跟著他含辛茹苦熬過了十多年哪!

  花木蓮心裡高興,路過熟食店,執意進去買了一隻烤鴨兩根熏腸,還要買醬牛肉,被韓此君止住了,一張五十元只找回幾枚角幣,吃了又不會成仙得道。花木蓮的心思,陸校長胡教導難得上門的,又是來送獎金的,又快到中午時間了,能不留人家吃中飯嗎?再講,今天一下子得了這麼多鈔票,總要花掉一點,圖個破財免災的吉利。拎著香噴噴的食品袋,花木蓮神氣活現,碰到熟人就告訴人家今天要請陸校長胡教導吃中飯,韓此君最討厭她二百五的脾氣,便腳下使勁,丟下花木蓮獨自悶頭趕路。花木蓮跟熟人扯了一通,回頭見韓此君跑遠了,便扯開喉嚨喊道「阿竹等等我」她中氣足,聲音燎亮,弄得滿街人都朝他們看,韓此君只好停下等她。花木蓮喘著嗅著趕上來,韓此君低聲斥了她一句「人來瘋I」花木蓮咯咯笑道「都像你好啊?成天像人家欠你三百兩似的。有人以為我老公是啞巴呢。」韓此君人贅花家近二十年,與街坊鄰居說的話統共加起來還不及花木蓮一天說的多,這也是老天搭配好的。花木蓮笑著一把勾住老公的胳膊,韓此君要抽抽不脫,道「難看吧?」花木蓮笑道「難看什麼?我們又不是軋嬌頭。」韓此君只好由她。拐進他們的弄堂,熟人愈是多,花木蓮愈是左顧右盼應接不暇,韓此君卻像是被線牽著的木偶。撐了一段,韓此君忽然狠下力氣抽出胳膊,勾起腦袋,蹭蹭蹭往前竄。花木蓮被他嚇了一跳,定睛看,原來卻是辛家姑娘騎著輛寶藍色的「湯姆斯」箭一般地過來了。這真是冤家路窄,花木蓮冷笑著,迎戰似的當街一站,疾駛中的「湯姆斯」戛然剎住,辛家姑娘驚惶地叫道「花大姐,你?!」花木蓮咯咯格笑起來,道「小苦是你呀?我當是誰,不要命啦!這條街窄,老的小的走來走去,多危險啊!」辛小苦喘道「我急死了,剛才前樓好婆打電話來講,我媽病了。」花木蓮道「曉得這種時候急,平常為啥不多來看看你媽?上了年紀的人最怕孤單了,悶也會把人悶死的。你呀,雖是搬到上只角去了,俗話說,皇帝也有草鞋親的,對吧?」花木蓮刀子剁肉言語一番,見辛小苦一張臉憋得跟顆赤豆似的,這才朝她肩膀上猛拍了一記,道「快去呀,還磨蹭什麼?」雖是占了上風,心中仍是憤憤。那樁事情發生的時候,木蓮己經下鄉插隊落戶去了,她是過了幾年回城後才影影綽綽聽到街坊鄰居的議論。有人講既然是小姑娘的姆媽親自到學校告了韓老師的狀,總歸是有事體的。也有人講到底不是親生,肚不痛肉不親呀。後來,豆芽似的辛小苦出乎意料地嫁給了名畫家安子翼,嫁到上只角去了,關於她的議論便逐漸平息。可是木蓮卻有心病,阿竹是在辛小苦結婚那天晚上突然向自己求婚的,更讓她不安的是阿竹剛才見到小苦就慣下自己逃遁,阿竹是在逃避什麼呢?

  花木蓮想著忖著,恨著嘆著,不覺已到家門口,連忙掛上笑臉,推門進屋,卻不見了陸校長和胡教導。女兒小箔趴在八仙桌上做功課,蕙大兒子和半邊風癱的母親面對面靠在床上玩撲克,因問道「客人呢?」女兒頭也不抬,答道「走了。」花木蓮泄了氣「怎麼不留住他們?我買了許多菜,現在請誰吃呢?」她母親一邊抓牌一邊道「我們自家吃嘛,阿竹得了獎金,是應該慶賀慶賀的,再去買瓶酒來。」花木蓮笑道「還是外婆想得穿,我們自己吃。阿竹還在小蓬萊賣掉了一張畫,我們好給外婆去做氣功按摩了,聽講靈光得很。」外婆卻道「我是好見閻羅王的人了,犯不著糟蹋錢。倒是想辦法找好點的醫生給小強治治,小強不是惹,小強是有病呀。你看他和我來接龍,花色大小都搞得清清爽爽。」花木蓮便持持兒子剃得短短的頭髮,道「小強,爸爸賺了錢給你治毛病,毛病治好了送你上學校好吧?」小強手舞足蹈地哇哇直叫,外婆笑道「小強高興了吧?」小箔用手捂住耳朵喊「煩死了煩死了。」又道「媽,你說給我買件滑雪衫的。」花木蓮忙道「買,當然買。」忽然想起了, 問道「你爸呢?」小箔說「你不是去找他的嗎?」花木蓮正納悶, 門被推開,韓此君進來了。花木蓮嗅道「看你溜得快,怎麼倒比我回來得晚?」原來,韓此君遠遠地看到辛小苦駛車過來,慌忙甩開花木蓮,一緊張竟然跑過了家門,索性在弄堂口報攤上翻了會報紙。今日報紙上竟有兩則與自己多少有點相關的消息,便買了張跑回來。他揮揮手中的報紙道「魏子峰出車禍了!」花木蓮一愣,一把奪過報紙。小箔便道「爸,陳姑打電話來過,就說告訴你這件事。」花木蓮放下報紙,雙手合掌念道「阿彌陀佛,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呀。」外婆瞪了她一眼道「木蓮,魏了峰儘管不仁義,我們也不好幸災樂禍,那不是比他更不仁義了嗎?人活世上頭一條就是心要寬,心寬了路就寬了,心窄了路就窄了。」花木蓮忙笑道「我可不敢幸災樂禍,我是想,阿竹背了快三十年的黑鍋這下好卸下來了吧?」於是樂陶陶地張羅午飯,把結婚時用過一次的景德鎮青花魚藻紋餐具翻了出來,八仙桌上鋪塊綠白格舊被單,又叫小箔去買兩瓶花雕和兩瓶可口可樂。阿竹沒有其他嗜好,平常就是愛喝幾杯黃酒。小強張牙舞爪地來抓盤裡的小菜,外婆一條腿不方便,攔也攔不住他,吮檔哨,一隻小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花木蓮一愣怔,外婆卻叫道「歲《碎》歲平安,大吉大利!」花木蓮笑著搖搖頭,便收拾了碎片。跟今天接踵而來的喜事相比,摔碎一隻小碟太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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