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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7:21
作者: 王小鷹
馬青城用二隻好手托住受傷的手作了個揖,笑道「鶴老,歲月更替,人世浮沉,您卻抱朴守拙,神氣清朗,真乃畫壇一大幸事啊、」陳亭北沒好聲氣道「言不由衷!我曉得有人天天在咒我死的。」馬青城便冤枉地叫起來「天地良心啊!鶴老, 自從上回良潔給我提了個醒,我就天天惦著這樁事的。這不是嗎?大禮拜天,特地把周館長從家裡拉了來,一起商量怎樣給你開個畫展。」馬青城一邊說一邊左顧右盼,想趁機找個空處坐下了,您老先生總不見得拖我出門。可是房間裡的椅子板凳都被畫冊書卷堆得疊疊危崖似的,又不敢貿然去占老先生身後那架太師椅,只得作罷,立著,跟周館長使個眼色。周館長忙道「藝術館的籌備工作已進行得差不多了,地點也選好了,就在琅琊山腳,面向七斗柳,與鶴影別墅遙遙相對,資金也籌集得差不多了,可以說是萬事皆備,只欠東風啊!」陳亭北冷笑道「荒唐!真把戲文里唱的當作歷史了?你要真能從琅琊山里挖出什麼筆呀墨呀,我陳老鶴這世人算白做。年輕人,做學問不能這樣做法的L」周館長受了搶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馬青城暗自冷笑,真是個書呆子,給了他扶梯都不曉得怎麼爬上去!
這時候,但聽得那位穿米黃色風衣的黃先生失聲驚呼「絕筆呀絕筆!嘖嘖嘖嘖,作孽呀作孽!這麼好的畫為什麼都撕了呢?」原來黃先生那對眼珠如同獵犬般銳利,從牆上掃到地下,便發現了書案邊撕得粉碎的《紅粉君子圖》。黃先生這麼一叫,一屋子人狐疑的目光都集中到那堆碎片上了。最驚駭的當屬陳良諸,只有她知道父親為了這套《紅粉君子圖》花了多少心血。 自己出門不過一個時辰,怎麼就「神奇復化為腐朽」了呢?難道又是母親跑下來作的孽?楊嫂又沒有看住她麼?這時陳亭北面色鐵青地猛咳著,像要把胸口頭什麼東西咳出來。陳良諸慌忙替他捶背。咳了一會,吐出一塊青黃的痰,陳良諸忙用張餐巾紙替他接了。陳亭北目光兇狠地盯著腳下的碎片,悶悶地吐出一串字「是瘋子撕的!」馬青城便道「鶴老,師母的病還不見好啊?為什麼不到省城找好點的醫生看看呢?」陳良諸剛想說什麼,陳亭北卻擺了擺手,神色黯淡地道「端午,我乏了,你替我送送客人。」馬青城曉得此刻再說什麼也是徒勞,只好朝周館長搖了搖頭。周館長又惱又急,卻也無可奈何,悻悻道「陳老先生身體不適,我們便不敢打擾,是否能另約個時間再談呢?」陳亭北坐在太師椅中,閉了雙目不搭腔。正尷尬間,卻是一直沒說話的傅小槐笑盈盈地開口道「陳先生,我認得精神康復醫院的一個醫生,祖傳的秘方,配以點穴按摩,經他手的病人,十有八九恢復正常的。陳先生若願意,我陪陳夫人去找那個醫生,三個月一個療程。」不知是傅小槐宛轉的聲音還是她的那番話打動了陳亭北,他睜開了眼睛, 目光落在傅小槐脂粉均勻光彩艷麗的臉上。他突然挺直了腰板,眼珠像兩顆彈丸迸出,射向小槐。小槐略有點窘迫,畢。竟是演員,什麼場合都見過,仍舊托得住不深不淺的微笑。陳亭北遂又萎靡了身子,將那眼珠慢慢溺沉下去,就一瞬間便像是度了個輪迴。那陳良諸注意了傅小槐也覺得心有所動,不覺輕輕地「咦」了一聲。恰巧楊嫂在這當口送茶水來。楊嫂以她小婦人的乖覺和機巧判斷此時此刻該做什麼該怎麼做,她托著家常用的那隻朱金鏤漆盤,盤中有三杯熱騰騰的茶杯子是鎮上雜貨店兩塊錢一隻買來的大路貨,茶葉也是大路貨的炒青聲音卻是精心修飾過的全新的溫軟甜糯「先生,客人的茶是端到梅樁去呢還是放在此地?」陳良諸礙著外人面不好說什麼,暗暗朝她整眉瞪眼。陳亭北忽然像大夢初醒一般,道「就端到梅樁去吧,房間裡氣悶得很。」大家都鬆了口氣,幾張面孔都活絡起來。只有陳良諸依然掛著個冷臉,心中卻是憤憤 眼見得這個女人將父親拿捏得圓是圓、扁是扁的,偏偏又是少不了她的。
楊嫂討得先生赦令,笑道「各位隨我來吧。」便踩著流水步頭裡走去。陳良諸待眾人走出書房,滿腹疑竇急急問道「爸,媽怎麼會跑下來撕畫的?楊嫂沒攔著她?」陳亭北面如死灰,黯然道「那幾張畫也不好,撕了就撕了。」旋即問道「你告訴曹荒圃了?」陳良諸蹲著將那堆碎片攏進紙簍里,一邊答道「曹伯父一早就出門了,我給那個啞婆留了紙條。阿竹……也不在家,他老婆來聽的電話。」陳亭北嗯了一聲。陳良潔站起來,從上衣兜里摸出封信「這是剛才從信箱裡拿到的,爸。」隨手撕了封口,將信瓤抽出。陳亭北接過去瀏覽了一眼,便團了丟進紙簍。陳良諸問道「又是哪裡要辦無極畫展麼?」陳亭北冷笑道「遠開十萬八千里,也要修韓無極筆墨家,韓無極怎麼會跑到那麼遠去了呢?!」陳良諸道「也未嘗不可呀,韓無極雲遊四方,浪跡天涯嘛。」少頃,又道「爸,你別太較真了。你就是太頂真的緣故,才一次次失卻機會一」陳亭北觸動心事,呆住了。良諸伏在他耳畔,輕輕說道「爸,去跟他們談談。馬青城還不至於騙你呀。」陳亭北嘆了口氣道「你叫阿竹隨便塗一張什麼,蓋了我的章,照信上的地址寄去就是!」便由著良諸扶著站起來,慢慢朝院中走去。
那裡,楊嫂已安頓客人在梅樁四周的腰鼓瓷凳上坐定,又逐一遞茶,笑道「先生書房逼仄,又沒個坐處,不如這裡景致好。」馬青城四周看過來,但見修竹叢聚、滿目森綠,只有窗下那一方花壇中有幾株霜菊正是銀白金黃,而面前的梅樁矮桌卻是紅得發黑,光可鑑人,果然是件絕妙之物,不覺點頭道「名不虛傳呀,鶴案。」因想到自己在省城大小也是個人物,三室一廳的居所也花了兩三萬裝修費,可哪裡有鶴案這般的雅趣呀,想著便人了神。那黃先生卻坐不住,圍著那腰鼓凳東敲敲西彈彈, 自言自語道「好貨,墊屁股可惜了它。」楊嫂撲味笑道「先生但坐無妨,是好貨,坐也坐不壞的。」楊嫂將茶遞給傅小槐,傅小槐客套地立起來接住,兩人打了個照面,楊嫂忍不住叫道「咦你不是……」連忙又閉住嘴。傅小槐便笑道「大嫂你喜歡看戲嗎?」楊嫂的銀針眼直尖尖地盯著傅小槐,一邊答道「啥人不愛看戲呀?只可惜我們沒那個閒福氣。我們是勞碌命,從小到大吃的苦好好交比戲裡演的苦還苦呢!」傅小槐終於被她盯得不自在,下意識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臉。楊嫂笑道「我看這位阿姨呀,像煞我們先生的一位故人呢!」傅小槐這才鬆了口氣。周館長卻不耐煩了,道「陳老先生怎麼不出來呢?」楊嫂將茶杯遞到他手中,道「我們先生一般性是不會客的,今天是你們的運氣。咯,先生來了。」
陳亭北依著女兒的手臂緩緩地走下石階,其實陳亭北的腰板腿骨還很利索,平常畫畫一站就是大半天。一則早上的心情大喜大悲地起落,氣有點虛,二則對不摸深淺的來客他也要先用假象遮擋一番。眾人見他過來便都立了起來,陳亭北也不讓座, 自顧坐下了。四隻腰鼓凳,依次坐定,陳良潔只有站著。馬青城屁股剛沾著凳子又彈了起來,要讓給陳良潔坐。陳良諸道「哪裡倒有客讓主的道理?馬主任你也是稀客了,快請坐。」馬青城聽起來陳良清言語中是故意將自己和她的關係疏遠,看陳良諸立在青竹背景上那寂寞的身影弱不經風的樣子,心口不免罩上一層傷感的色彩。楊嫂已從廚房端了一張方凳來,笑道「端午,你坐。」又將一件毛嘩嘰對襟外套替陳亭北披上,嘀咕了一句「外面有風。」又將一隻竹殼熱水瓶挨著梅樁桌腳放下,環顧眾人笑道「有啥事喊一聲就是了。」臨走時,又意味深長地盯著傅小槐看了一眼。
傅小槐自踏進鶴案起就被鶴案中主人傭人你一眼我一眼盯得有點汗毛凜凜,此刻她正好坐在陳亭北對面,陳亭北雖是低垂著眼皮,可傅小槐神經末梢觸覺到他的心思一直停在自己身上,她實在忍不住了,笑道「陳先生,方才那位大嫂說我很像您的一位故人,看來我和鶴案還是有點緣分的是吧?」陳良涪轉向馬青城說道「馬主任,難道你沒感覺麼?傅小槐跟曹荒圃的老婆不是很像嗎?」馬青城若有所思地「噢」了聲。記得在美院讀書時,他去聽過曹先生開的金石文字考證選修課,那時節曹先生名聲很俏,百人階梯大教室里座無虛席。當年的曹先生才華橫溢風流調鏡,卻穿了一襲灰布長衫,將額發往腦後一撩,開口道「我姓曹名荒圃,字小蟲。」引得學生哄堂大笑,他卻不笑,正色道「人謂之人,何貴於草蟲耶?」幾十年了,那堂課的印象卻一直很新鮮。至於曹荒圃的老婆沈書硯,當年也有些名氣的,以畫墨骨梅花稱著畫壇,馬青城只見到過一兩次,也是在什麼畫展上,遠遠地見一素衣女子挽著曹先生飄然而過的模糊形象。稍近一點便是「文革」中,美院開批鬥大會,那些反動學術權威一個個被揪上台,便有一個柔弱女子被剃了陰陽頭,站也站不住,半癱在台上,有人揪住她那半邊頭髮讓她抬頭示眾,於是馬青城看見了她的眉目清秀卻毫無生氣的面孔。經陳良諸一提醒,再仔細看傅小槐,臉上的筆畫與曹夫人確實有些相像,特別是那雙蒙蒙隴隴的眼睛。馬青城不由得頻頻點頭道「怪不得呢,一見面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傅小槐好奇地問道「曹荒圃是誰?他的老婆又是誰?」陳良諸驚訝道「你竟不曉得曹荒圃?」周館長正從兜里摸出個筆記本,便對傅小槐道「這個曹荒圃就在我們令舞鎮,他們夫妻倆在美術史上應該有一席地位的。」說罷就往筆記本上寫了幾個字。陳良諸看看父親泥塑木雕的模樣,只好代他答道「說起來,曹伯母與我父親師出一門,是同窗的師兄妹,又是我的啟蒙老師,故而如同一家人一般。」傅小槐聽了這番話,雙手一合,笑道「這麼說曹夫人也是無極畫的傳人哆?看來,命中注定我該演這齣《丹青淚》的。真想看看我與她相像到什麼程度。周館長,陳先生,你們可要替我引見引見呀。」陳亭北忽然抬起眼睛逼視著傅小槐,說道「人間地獄,陰陽之隔,已不得謀面也!」
院子裡索落落跑過一陣風,幾張竹葉殼脫殼脫落在梅樁桌面上。傅小槐打了個寒嚓,她害怕陳先生盯住自己的目光,那目光冰涼而沉重,真像是看著一個死人。馬青城和周館長雖然是早知道曹夫人已不在人世的,卻被陳亭北聲音間的蒼老與陰森鎮住,都一時尋不到適當的話語了。卻是那位黃先生伸長頭頸呼地一口吹去梅樁桌上的竹葉,又像出牌似的將兩張名片送到陳亭北與陳良清面前,嗬嗬一笑道「陳老先生,黃某旅居海外多年,此番回家鄉省親,多方聽人說起有座桃源般的鶴案,今日有幸親臨勝地,果然名不虛傳。庭中竹撼一窗秋,更有梅香將客留……」陳良諸看見父親的臉已變了顏色,連忙打斷他笑道「黃先生也是本地人嗎?」黃先生本想顯示一下才情,倒也不十分掃興,轉而答道「家父早亡,聽母親的描繪,老家像是就在這一帶。所謂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哪。」陳良諸點頭道「原來你們生意人,也有風雅情致的時候。」黃先生便順水推舟道「我們華泰藝品公司做的是文化貿易,本不以賺鈔票為最終目標。我們公司總裁也是個秀才,特別喜好書畫丹青。這幾年賺了點錢,就想投資文化交流事業,擬打算出一套中華墨寶圖冊,分古代現代當代數輯,而尤以當代名家為主。當代名家自然是以內地為主,選十至二十名不等, 出個人畫冊。成熟一個出一本,一年出二至三本。待全部出齊,就在香港推出大型系列畫展。」黃先生話音未落,馬青城擊掌而起,道「這個設想非常有魅力。黃先生,我們約個時間,你到美協來,詳細談,擬個意向合同,如何?」黃先生道「這是自然的哆,黃某在此地尚有幾樁家務瑣事要處理,隔幾天便上省城拜訪您馬主任。」馬青城沒想到因禍得福,意外逮著個黃先生,便喜氣洋洋道「此乃畫壇一大幸事也。」黃先生卻道「有一條是不可更改的,當代名家首選陳老先生。」馬青城略略遲疑一下,馬上稱道「鶴老是當之無愧的。」陳良清迅速膘了馬青城一眼,那神色的意思是 不要言不由衷吧?陳亭北聽到此才撐開了眼皮,不卑不亢開口道「老朽了,恐怕跟不上時代了。」竟然是目光如炬、聲如銅鐘,與方才判若兩人。一座人都來了精神。還是黃先生說道「依黃某粗俗之見,中國畫亦如好酒,愈陳愈香。黃某先人有幸藏得兩幅無極畫真品,乃韓氏嫡系傳人所臨韓無極《氣節圖》。公務勞頓,待中夜月白風清之時,常取出觀賞品味,那筆墨之精妙,氣韻之生動,當今畫壇亦不多見。無極畫半個世紀中幾近滅絕,此番歸來,方知幸有陳老先生延續無極絕藝。方才,僅那些碎片上的寥寥數筆就足見陳老先生頗具無極神韻,更增華添色了。所以這中華丹青第一家是非陳老先生莫屬的。」周館長連忙接口道「黃先生不刊之論!作為無極畫的發源地,我們令舞鎮正在多方位地挖掘發揚這門民間畫藝,希望黃先生能通力合作,將陳老先生畫冊的首發式放在即將落成的無極畫藝術紀念館中舉行。」黃先生點頭道「眾望所歸,看來無極畫再生有日了。」便都看著陳亭北。陳亭北卻又咳了起來,喉嚨口像奎著許多痰,卻咳不出來。陳良清慌忙替他捶背,一邊說道「父親這些年來囿居一隅,所思所慮與各位不謀而合。只是現在社會上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單說我們接到這方面的來信,建紀念館呀,出畫冊呀,開畫展呀,就有十來封, 良芳難分,如何信得?」黃先生笑道「華泰公司在港台名聲如日中天,路人皆知。黃某隨身帶著草擬的合同書,請陳老先生過目。」說著,便從密碼箱中抽出一頁薄紙遞給陳良潔。陳亭北已咳停了,那眼皮卻又垂下,瓮聲道「老鶴自知不敏,恐怕狗尾續貂,辱了無極畫的聲名。」眾人紛紛道「陳老先生過於自謙了。」陳良潔拿著合同書瀏覽了一遍,道「待我與父親稍作商議,隔日再給回音如何?」黃先生道「這是應該的。陳老先生需要添加或更改任何條款,都請直言相告。如若沒什麼意見,簽了名寄還給我,名片上有我的聯繫地址和電話。只有一樁事體相求,能否讓我帶一張近作回去,董事會決議時,黃某亦可憑此說服眾人。」陳良諸道「這也是應該的,爸,你說呢?」陳亭北默然不置可否,陳良諸便立起身,卻被陳亭北捉住一隻手,陳良諸伏下身在他耳邊輕輕道「爸,我曉得取哪一張的。」旋即進屋,取了畫來。眾人湊攏來看,卻是一幅《屈子行吟圖》,構圖甚是奇崛,大半張紙被浩渺煙波鋪滿,屈子的身影在遠處淡儲色的江岸上像一隻踴踢獨行的孤鶴。眾口一詞都贊好,黃先生喜滋滋小心翼翼摺疊起,放人密碼箱中。這期間楊嫂悄無聲息地過來續了茶水,又悄無聲息地走開了,隔一會,又提著兩隻垃圾袋朝院門走去,她的裹著藕色外罩的身子像一隻新鮮豐滿的蠶繭在黛綠的竹叢中一晃一晃。黃先生便起身告辭道「黃某還有些瑣事纏身,先走一步了。陳老先生,靜候佳音啊。」陳良諸要送客,黃先生忙道「留步留步,你們談,你們談。」陳良諸不善客套,便隨他去了。
黃先生匆匆跨出院門,看見楊嫂正在頭裡走著,葫蘆型的腰身顫顫悠悠的,便喊起來「陳夫人,稍待!」楊嫂聞聲站住了,側著身子等黃先生趕上來,似笑似嗅地道「先生您恐怕搞錯人了。」黃先生明知故錯為的是討這個女人的歡心,便笑道「哦?我初來乍到,察言觀色還以為……該如何稱呼呢?」楊嫂撲味一笑「隨你的便。」黃先生道「稱呼本來只是一個符號嘛。」楊嫂道「先生總歸不會平白無故喊住我的,有什麼要緊事麼?」黃先生一對眼珠簌簌落在楊嫂手中的垃圾袋上,道「你是去丟垃圾呀?」楊嫂又想笑,忍住了「先生怎麼有閒心關照起垃圾來了?」黃先生並不介意她的譏消,迫不及待地問道「陳老先生塗抹的廢紙平常都當垃圾丟掉的嗎?」楊嫂道「從前廢品站還收廢紙的,我家先生書房裡其他東西不多就是紙多,紙簍一兩天就塞滿了。拿到廢品站,兩毛錢三毛錢,積少成多嘛。現在廢品站眼界也高了,再去賣廢紙,稱也不高興稱,翻個白眼,丟兩隻角子給你,像打發叫化子一般。我也不高興去觸這個霉頭了,索性當垃圾丟了。」黃先生忙道「大嫂,有筆生意你做不做?你把手中這袋廢紙給我,我出你五十塊錢,如何?」楊嫂抿住嘴格格笑起來,已經將黃先生上下左右四處溜圈看了個透,便道「先生你開什麼玩笑,你要這廢紙就拿去好了,我可不要你的錢。」黃先生一手接過垃圾袋,一手將張五十元大票塞到楊嫂掌中,楊嫂雖連連推辭,卻也沒鬆手。黃先生捧著一袋廢紙如獲至寶,急煎煎走出巷子,回頭看看,不見楊嫂影子了,忙解開袋口翻看,翻到底也沒見那些撕碎的殘片,興致一落千丈,這才領教了那個身子豐滿如蠶的小婦人的厲害。
楊嫂丟了垃圾,又轉到集貿市場看蟹。正是菊黃蟹肥的季節,蟹攤一隻挨著一隻,價錢卻居高不下。楊嫂轉了兩圈,便在一個熟悉的攤上挑了六隻中等個頭的雌蟹,雖然有九雌十雄的說法,楊嫂曉得先生愛吃雌蟹。兩百塊錢出頭,她將方才黃先生塞給她的五十元錢也墊進去了。那個不老不少的先生古怪的舉動再一次印證了她的感覺,她想鶴案里是要發生什麼事情了,那個事情對她是利是弊是禍是福呢?聰明過人的楊金鳳便有了一種忐忑不安的期盼。轉回鶴案,將蟹罩進一口醃菜缸里,便又拎了瓶新鮮水去梅樁,卻見客人們已站起準備告辭了,不免有點遺憾,人散曲終,便無有了她的舞台。因笑道「怎麼不多坐會了?這茶現時才剛剛泡出味呢。」傅小槐笑道「以後會常來喝這茶的。陳先生,您是答應了收下我這個弟子的,我雖愚鈍,卻還勤勉,登門尋師問道,可別嫌我麻煩呀。」傅小槐顯得很快活,快活令她明眸皓齒,流光溢彩,雖有點作腔作調,卻不讓人討厭。楊金鳳卻暗暗吃了一驚片刻間她怎麼就成了先生的弟子了?卻聽馬青城說道「鶴老小槐皆為名人雅士,今日有緣結下師生之誼,該是一樁值得慶賀的美事。我負責給省報電台電視台的記者打招呼。周館長,拜師會的組織工作就由你一手操辦了。」周館長連忙道「自然,我是義不容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