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06:27:18 作者: 王小鷹

  傳神之難在目,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點睛則須意在筆先,以意驅筆,然後出神人化也……」,韓此君興之所至,侃侃而談,忽聽咕咚一聲,但見陳亭北身子縮成一團從高大的太師椅中滑落下來,面孔鐵青,眼睛翻白。楊金鳳嚎叫著撲了上去,哭天搶地,陳良潔尖利地喊道「救心丸,救心丸呢?韓此君,你呆著幹嗎?快去打電話叫救護車呀!」紫砂小炭爐上長嘴銅吊中的水沸了,咕嚕咕嚕地鬧,水從蓋口溢出,潑進炭火中,小炭爐發出嘶嘶的呻吟。

  那一日,陳亭北緩緩醒轉過來時只看見楊嫂和良諸守在床榻前,張口就問 「阿竹人呢?」楊嫂恨恨道「叫我轟出去了!這種人不知好賴,先生待他像兒子似的,他還來氣先生。」良諸斜了楊嫂一眼道「阿竹講過幾天再來看你。爸你曉得他這種脾氣,有嘴無心,何苦氣自己呢?」陳亭北欠起身子,在楊嫂手中喝了兩口香茶,苦笑道「哪裡會為了阿竹那幾句話呢?你們真把我看成女人心腸了。早上起來心口就不舒暢的,大概是熬了幾個夜的緣故。端午你碰到阿竹跟他講,他的話還沒講完,我還等著下文呢。」說是這麼說,被韓此君一語中的擊著致命傷,傷口泊淚淌血,這種創痛甚至比當初魏子峰要政客手腕將他排擠出畫壇更厲害,因為陳亭北不得不承認韓此君目光犀利,言之有理,他自己也看出了自己畫作中的平庸,形態雖是奇崛,著色雖是濃烈,卻掩飾不住雙目的空洞,這樣的庸常之作拿出去面對世人豈不毀了他陳老鶴一世英名?現在人們都道是魏子峰壓制了陳老鶴,一旦發現神筆陳老鶴已經江郎才盡,那才是他真正的劫數呢!陳亭北咬著牙將傷痛咽進肚子,下決心重畫一套《紅粉君子圖》,這些日子以來,真是彈精竭慮廢寢忘食沉浸於筆墨間,然而雖有語不驚人誓不休之意,卻心有餘悸,每每提筆點睛便膽戰心驚,身手不聽使喚。嗚呼哀哉!難道我陳老鶴真就沒有重振畫壇之日了?此刻,他費盡全力兜住滿心沮喪,將那些畫一一展開,悲涼地注視了片刻,長嘆一聲,緩緩地提起一幅撕得粉碎,又提起一幅撕得粉碎,嘶啦嘶啦就這麼一幅幅地撕著,千古佳人漸漸化作了一堆碎片。他是在撕自己的心,心的碎片零零散散地墜落下來,身子便虛空了。他重新把自己慣進太師椅中,生命好像正在離他而去,他精瘦的身子像一件檻褸的舊衣凌亂地搭在冰硬的紅木椅背上,恍恍J姍惚,竟不知身在何時何處。

  那一年他只有十八九歲,也是在這間西廂房裡,窗外那株老梅正開花,卻是白梅紅梅綠梅一樹並發,古怪得讓人心神不寧。父親於奄奄一息中將他召之榻前,捧出一隻白竹布包袱。父親強撐起身子,親手解開包袱,竟只有一捆禿毛舊筆,父親老淚縱橫道「鶴兒,這便是我留給你的全部遺產了。我們陳家世代書香,先人曾做過皇宮御前大畫師,卻遭口蜜腹劍的小人陷害,慘遭殺戮。又謀去了我陳氏祖傳之寶《傳神秘要》,從此家道衰敗,一落千丈。振興陳門現在只有靠你了,鶴兒須臥薪嘗膽,苦演畫技,技高人膽大,伺機尋回傳家之寶!」當年陳亭北血氣方剛,聽父親椎心泣血地敘述那漫長的鮮為人知的往事,如夢初醒。原來祖父和父親都不是闖蕩江湖的生意人,卻是家學淵博的丹青藝人。陳亭北初識人事便被父親送人無極畫館學藝,且從來不讓他染指生意場上生意經,只讓他一門心思讀書習畫。那個老梅五色並發讓人心神不寧的日子,陳亭北跪在父親病榻前,戰戰兢兢接過那捆長短禿筆,當著垂死的父親立下死誓 重振陳氏丹青門風!為了這個誓願,他不惜變賣了陳氏商行,又決然背棄了相愛的女人,人贅韓家為婿,苦心經營,砧砧以求。又親死後不久,院子裡那樹花開五色的老梅在一個風雨大作的夜晚被雷攔腰劈斷,家人都驚駭失色,他卻悲壯地言道「倘若這是一個凶兆,就讓它應在我身上吧,古來成大器者無一不歷盡磨難的。」待年輪緩緩地沉重地碾過,他才漸漸領教了什麼叫做萬難不劫。倏忽一輪迴,已是桑榆暮景,回首向來處,全是一片殘枝敗葉,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地雖生我材,天不與我時。多少年來他幽居一隅以閒雲野鶴自詡,他的心卻沒有一刻閒淡下來。人生不得行胸懷,雖壽百歲,猶為夭也!在這個塵世上,有誰知道他心中日日夜夜的煎熬和焦灼呢?知道他心的人早已經離去了,就像那株五色老梅一樣,被雷劈斷,被風吹散,被雨打濕,零落成泥碾成塵了!J比惚中他好像是站在那截姚牙咧嘴猙獰可怖的斷梅樁邊,任憑密匝匝的細雨淫透了他單薄的布衫,滿院子星星點點被站污了的花瓣,如訴如泣,一時間他肝腸寸斷卻又欲哭無淚!這時候,師妹撐著一把水紅的雨傘旋開雨簾朝他走來了,這時候他最想見的人是她最怕見的人也是她。她輕輕地像一縷霧似的停在他面前,將小傘挪到他的頭頂,然後就那麼溫順那麼體貼地看住他。他真想一把將她攬進懷裡,他艱難地咽了下口水說道「師妹,我對不住你……」這種話他自己都覺得很虛偽,他馬上就要和先生的女兒拜堂成親了,他希望師妹狠狠地罵他,扇他幾下耳光,可是她依然溫順依然體貼地說道「師兄,我不怪你,我曉得你的心思。」她走了,像縷霧似的飄去,走到院門口,她最後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終於看到了她眼中隱含著的哀怨與傷痛……對了,就是這副眼睛,他要描繪的就是這樣的眼神!陳亭北激靈一下從太師椅中跳起身,撲到書桌前,慌慌張張地鋪開紙。師妹你慢點走啊!來不及重新研磨,他抓起筆往宿磨中舔了幾下。師妹最終還是回頭看了他一眼,這眼神便訴說了萬千心思。他屏息斂容,穩穩地將筆尖落在紙上。

  「先生,喝參湯吧,剛剛蒸出來的,趁熱喝。」楊嫂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滿臉堆笑地托住一隻青花雲龍紋八寶蓋碗,殷勤地舉到陳亭北眼前。師妹那雙風情萬種的眼睛倏忽消失了,筆尖滯留在紙上迅速暈成一團烏黑。陳亭北惱怒地仰起臉,正迎著楊嫂乾麵粉團似的臉,氣不打一處來,一揮手掀翻了八寶蓋碗,吼道「誰讓你進來的?叫你不要進來你還賊頭賊腦的來作啥?」滾燙的參湯潑在楊嫂的臉上手上,麻辣辣地痛。從來沒見先生發這麼大的火,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平常先生作畫她總是遞茶端湯,慣了的。她感到委屈和恐懼,僵持了兩秒鐘,她便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陳亭北真是膩煩透了,悲涼從心的深處升了上來布滿了全身,他像困獸般地嚎叫起來「哭喪啊我還沒有死呢!作作作,作得我死了你們才安心是不是?」

  「爸」陳良諸壓低嗓門喊道。她一踏進院子便聽到西廂房有哭泣聲,慌忙奔進來的。楊嫂眼角掠著了陳良潔的身影,那一瞬間便乾淨利落地收住了哭泣,甚至面孔上不露一絲痕跡,彎腰拾起蓋碗,一如既往輕巧得貓兒似的走了出去。陳亭北沒有女人那般隨機應變的本領,仍舊嘀嘀咕咕地罵著「你滾吧,都給我滾得遠遠的,以後再也不要踏進我這個房間……」陳良諸顧不上打聽緣由了,急急湊到父親跟前,抬高聲音道「爸!有客!」陳亭北愣了一下,馬上說道。「不見,你去給我打發了!」門外卻有人朗聲念道「瀟灑雲中鶴,容與水邊鷗。」語音未落,人已經推門進來了。

  馬青城大難不死且傷勢輕微,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心裡默默地念了幾十遍「阿彌陀佛」。卡車迎面撞來的時候,馬青城坐在司機邊上,原本是首當其衝的位置,司機情急之中猛然將方向盤往左一拐,卡車頭便撞在小車的車腰上,正把個魏老頭撞得半死不活。後來宋老太點著他和安子翼的鼻尖罵道「都是你們要讓老魏坐短命美協的倒霉車,要是老魏跟我的車,哪會出這種事體?老魏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要你們負全部責任!」馬青城雖然畢恭畢敬聽任宋老太訓斥,暗暗卻是幸災樂禍!查嘆,是誰拉魏老頭坐「短命美協的倒霉車」的?是安子翼呀!安子翼提出趁這路上的時間要向魏老匯報一下中國畫研究所的工作,老頭老太都胖,加上魏紫也骨骼寬大,安子翼軋不進去,便請魏子峰坐了過來。當時馬青城是善意,你要跟老頭子套近乎,我就坐前排吧。這一謙讓倒把災難讓給了魏老頭。不過,馬青城心中並不內疚,這叫做善有善報,也該是魏子峰遭此劫難。為搶救魏子峰,令舞鎮醫院已經沸反盈天,宋老太仍是左右不滿意,驚動了鎮上的頭頭腦腦,安子翼挺著纏滿紗布的脖子裡外斡旋,儼然是魏子峰的全權代表。馬青城樂得輕鬆,當著宋老太和魏紫的面不去搶功勞。魏子峰偉岸的身影橫倒在病床上,讓馬青城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臉面上卻還要顯得焦急不安的樣子,時不時還要去敷衍宋老太各種各樣的責難,乙醇和各種古怪的藥味熏得他頭昏腦漲,便藉口解手跑到醫院的小花園裡來透口新鮮空氣,放鬆一下繃緊的神經和面部肌肉。

  

  「馬主任,你手臂上的傷不要緊吧?」小花園的石條凳上坐著一位四十上下的男子,看見馬青城走過來便趕緊立起身殷勤問道。馬青城定睛一看,卻是令舞鎮文化館館長。馬青城讀過他的文章,有幾次省文聯開會也碰到過的,便笑道「是小周啊,怎麼?禮拜天一個人躲在醫院裡來用功?怪不得總是大塊文章大塊文章的發表,後生可畏呀!」周館長謙恭地道「魏老出這麼大的禍事,在家裡也不定心的。等在這裡,萬一有什麼跑腿的事也可以幫著做做。這個劇本明天一早劇團要開討論會,忙中偷閒再把它濾了一遍。」說罷,便將手中本子遞給馬青城,又道「馬老師請指教。」馬青城展開看,原來是本複印的手稿,蠅頭小字寫得十分飄逸俊秀,不覺膘了周館長一眼, 問道「這稿子是你自己謄抄的?」周館長答道「我哪裡有時間呢?是我老。婆幫我謄抄的,我那種蟹爬字也只有她看得懂。」馬青城道「你老婆的字真不錯,一定很內秀的。」周館長笑道「中學裡她就是有名的女才子了。」馬青城道「現在省城裡幾個頂尖作家都開始用電腦寫作了,據說又快又省力。」周館長道「我們文化館最近也想去買一台電腦。」一邊聊著,馬青城一邊就翻著劇本,扉頁上是用仿宋體寫的劇名,「新編連台本戲《丹青淚》」,丹青淚三個字特意描粗描黑了。馬青城奇怪地問道「前段時候《丹青淚》不是已經演過了?省報晚報文化報都報導了,傅小槐梅開二度,又大大地紅了一陣。」周館長道「我們想把這齣戲搞得精美些,厚重些,爭取參加全省的戲曲會演。傅小槐雄心勃勃,想奪個全國戲劇梅花獎。上回演出的腳本是聽一些老藝人口述而整理的,從前草台班演戲,哪有什麼劇本?演出前班裡的大師傅把故事梗概大致說一下,許多唱段都是演員臨場編的,今天時間寬裕就多唱幾句,明天時間緊了就少唱幾句。所以轟動是轟動了,藝術上還是很粗糙的。傅小槐到底是省劇院的名角,有見地,並不滿足幕標戲的水平,她來約我重寫劇本,我對這個題材十分感興趣,很有文化底蘊,人物也紛呈多彩。現在這個本子還只能說是初稿,想廣泛聽聽意見以後再修改。」馬青城微微額首道「無極畫的傳說我也聽到過幾個版本,情節確實很曲折。不過,要搞成一個上檔次的大戲,還得下很多工夫,民間傳說嘛,有許多新鮮生動的東西,卻也有許多糟粕。」周館長連忙道「馬主任你這是點到關穴了,這本子你就帶回去看,好好給我提提意見。回頭我跟劇團商量一下,索性正式聘請你為這齣戲的藝術顧問好吧?」馬青城笑道「戲,我是外行,不過這個戲是講民間畫家的故事,在專用術語上可以給你們把把關。」周館長道「馬主任你太謙虛了,藝術都相通,許多大導演都是學美術出身的呢。」稍頓,又道「剛才馬主任你說關於無極畫的傳說也是耳有所聞的,你所聽到的故事中,韓無極的銅杆狼毫筆和抄手龍尾硯究竟埋在哪座山中呢?」馬青城便生出些許鄙視,看看他年紀也不算大,怎麼會有這種學究氣?畢竟鄉野僻壤之人視野狹窄。因笑道「省里常常召開一些藝術研討會,對於無極畫的藝術價值以及它在美術史中的地位也有過一些爭論。至於筆墨家這類枝末倒沒有在意過,說不定只是傳聞的杜撰罷了。」周館長卻沒覺察馬青城話語中的譏諷之意,極其認真地說道「絕非杜撰,確有其事。我們通過廣泛深人的調查,證實了韓無極的筆墨家就在琅琊山中!」馬青城被他振奮的語調震了一下,反譏道「就算確有其事,那又怎麼呢?不見得還想將那筆那硯挖掘出來哆!」周館長撫著掌嘆道「馬主任,真被你言中啊,這筆寶貴的文化遺產不挖掘出來太可惜了。我做的規劃,縣政府已經正式批准通過,資金也基本落實,年內即可動工。」馬青城大吃一驚「偌大一座山嶺,要尋找區區一枝筆一方硯不舍大海撈針呀!這恐怕得有愚公移山的精神才行。」周館長啞然失笑道「自然不必真去尋覓那枝銅杆狼毫筆和那方抄手龍尾硯。我的規劃是在琅琊山制高處修築韓無極筆墨家,豎一石碑,將韓無極拒不降清剔目而亡的故事鐫刻於上,與此相呼應,在琅琊山腳建造無極畫藝術館,出高價到民間徵集韓無極及其後代或學生的畫作展示其間,同時,縣劇團精益求精把《丹青淚》搞成久演不衰的保留劇目,這樣,圍繞著無極畫在令舞鎮形成一種獨特的高雅的人文景觀,這會是很有魅力的。」周館長在描述他的規劃時深思熟慮且神采飛揚,烏青城不覺對他刮目相看了。提起無極畫,馬青城腦海中浮現出兩個人的面孔,要建造無極畫藝術館少了這兩個人是不行的。他不想馬上說出這兩個人的名字,他還想看看周館長的深淺。況且,他已經感覺到周館長今天決不是偶然遇上自己偶爾談起無極畫的,這小子分明是專候於此等自己上鉤嘛。馬青城便不動聲色,等待周館長的下文。周館長果然轉人正文,道「都說馬主任是我省美術界舉足輕重的人物,且古道熱腸,待人寬厚。建立無極畫藝術館的事還仰仗馬老師多多扶掖呢。」馬青城不置可否,一笑道「你們文化館可以打個報告給省文聯轉省美協嘛。」周館長道「這道手續我們早就想到了,可是有人提出魏老未必會同意建立無極畫藝術館,所以就……」馬青城心裡格登了一下,原來周館長正是覷著魏老頭生死未卜的機會啊!不免有點寒毛凜凜,便沉吟不語。周館長盯了他一眼,又道「天意從來高難問,我們小老百姓哪裡搞得清楚上頭的是非恩怨?不管怎麼樣,挖掘民族文化遺產總不會錯吧?況且,縣政府把這個規劃向省里有關領導都匯報過的,省國旅還參加了投資。」馬青城心裡罵了句「這個人精!」也盯了他一眼,笑道「我並不是推脫,省美協資料室中幾乎沒有任何有關無極畫的資料,近半個世紀以來,無極畫仿佛是絕跡了,這真是個謎團呀。」周館長便興奮起來,道「我們在民間調查中卻發現了韓無極第九代嫡出孫女的行蹤!」馬青城故作驚訝,拉長聲調問道「哦?她在哪裡?」周館長道「她就在令舞鎮,馬老師你該是認識她的。」馬青城雖然早料到會轉人這個話題,此一刻卻禁不住毛骨驚然,仍佯作糊塗問道「她是誰?叫什麼名字?」周館長冷冷一笑,道「她自然姓韓,都叫她素馨,善畫觀音佛像,早年也是很有點名聲的,她的丈夫就是當年大名鼎鼎的陳老鶴。所以,我說馬老師你該是認識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馬青城吐了口氣,不覺有點傷感,嘆道「聽說陳老鶴的夫人已經瘋了!」周館長點點頭,又道「有人說陳老鶴以及他的父親乃至祖父都是無極畫正宗弟子,這種說法我覺得很有根據,否則陳老鶴怎麼就會娶了韓無極的九代嫡孫女呢?」這次馬青城是真的大吃一驚,道「怎麼從來就沒聽陳老鶴說起過呢?」轉而又道「若真是這樣,現成的菩薩就在眼前,你們為什麼不去求他呢?」周館長道「不知燒了幾回香磕了幾回頭了,老頭子就是不領情,裝聾作啞,後來索性拒絕會客了,真懷疑他神經上是不是也有點毛病。」馬青城這才明白了周館長想要他做什麼事情,先舉起盾牌說道「他的脾氣一向是很古怪的,不過我已經多年沒見到他了。」言下之意便是這樁事體我也無能為力。可是,周館長不屈不撓地說道「許多人跟我講,陳老鶴這尊神只有馬主任請得動。一則馬主任你是美協管家婆,做事做人都有品格,有口皆碑,二則馬主任跟陳老鶴的女兒是老同學,交情不薄,三則,聽說馬主任曾替陳家保存了一大批墨寶,造反派原是要將陳家的字畫當場燒毀的,是馬主任建議將它們帶回機關封存起來,若干年後便完璧歸趙了。所以,馬主任若是肯幫這個忙, 陳老鶴恐怕不會拒絕的。」馬青城心想 你們只知其一哪知其二!便笑著點著周館長的鼻尖道「原來你背後在收集我的黑材料啊。」周館長道「我們這也是病急亂投醫了。」馬青城想 既然人已到了令舞鎮,何不趁此就去看看陳亭北呢?葉知秋知道了罵起來,就說是文化館長硬拖著去的。魏子峰偏偏會在令舞鎮邊上被撞得奄奄一息,好像真有點天意似的。便對周館長道「我可以陪你去見陳老鶴,不過不敢打包票。」周館長笑道「馬主任肯動泰山,那事便成了一半。馬主任在此稍候,我這就去叫傅小槐來,我們一起去鶴案。」馬青城不解地問道「為啥要叫傅小槐一起去呢?」周館長道「前段傅小槐演丹青淚,一人飾演先後三位女主角,秦朵娘、 白忍冬、凌宵女。陳老鶴平常足不出戶的,卻一場不拉地來看傅小槐的戲。據傅小槐說她與陳家並無任何瓜葛,這是不是很耐人尋味呢?再講,傅小槐也極想見見陳夫人,、圍繞無極畫有那麼多女子的故事,她想切身感受一下。」馬青城笑而不語,心想,這個小文人滿肚腸鬼點子。

  周館長匆匆離去,馬青城便楚回病房,將安子翼拖到走廊里,說道「子翼兄,剛才碰到這裡的文化館長,他們從民間收集到一些畫,想請我去看看,推辭不了,待會我就不跟車回省城了。辦完事, 自己搭班車也還算便當。我就不跟宋大姐打招呼了,省得她哆之嗦。」安子翼頭頸動彈不得,包斜著眼道「你自管去吧,我不會向小葉告密的。」馬青城捶了他一拳道「你老兄不要太浮想聯翩, 自己的台詞編好了沒有?不要再被小苦捉出什麼漏洞啊。」兩個人都笑了,都笑得很輕鬆,好像並沒有什麼車禍似的。烏青城笑著就下樓去,安子翼衝著他的背脊說道「代我向她問好。」馬青城裝著沒有聽見,他自己明白,之所以會答應陪周館長去鶴案,有一半是因了她的緣故。

  馬青城在小花園呆了一會,又跑到醫院門口去等,心想周館長怎麼還不來?抬腕看看手錶,原來只過了十分鐘,是自己心急,並且有點緊張,發神經病了!平常在省城也常有機會見著的,有時他去博物館做什麼,偶爾她也到美協參加些活動。只是時間地點不同了,仿佛這會面便有了點特殊的意味。其實,都到了這段年紀,人生況味都嘗得差不多了,還能有什麼意外呢?馬青城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當他再抬起眼睛的時候,就看見周館長領著一男一女兩個人正跨過九髻溪上的石拱橋匆匆朝醫院走來。

  馬青城早先看過傅小槐演戲,報上也經常有她的照片,那都是扮作戲裝的模樣,頭一次面對面地見到她的日常模樣, 目光不覺在她的面孔上多停留了一會。到底是演員啊,雖然已是徐娘半老的年齡,仍然有種動人心魄的魅力。傅小槐嘴角輕盈地兜住一亂微笑,一見如故地招呼道「馬主任,您的傷不要緊吧?真不好意思勞駕您,讓您等久了吧?」聲音是珠圓玉潤宛轉動聽的。馬青城心情很好,笑道「傅小槐在令舞鎮登台一炮打紅的消息是早就聽到的,可惜實在沒空來看你的戲。小時候也看過幾齣關於韓無極的戲,什麼《血色梅》啦、《朵娘恨》啦,不知你們是根據哪個腳本演出的?」傅小槐道「我們主要依據當地流行的連台本戲《丹青淚》,第一出是講韓無極與秦朵娘的故事,第二出是韓無極次子韓細布與白忍冬的故事,第三出韓細布之子韓陀子與他妻子羅珠兒唱主角,第四出韓陀子的一雙兒女韓妙鹿韓妙鵑一起登場,再加上凌霄女穿插其間。傳說省城的天池廟和玄黃庵就是韓妙鹿韓妙鵑兄妹所建,韓妙鵑做了玄黃庵庵主,法號九涵妙姑,這些馬主任一定也聽說過吧?原來連台本戲還有一出講韓妙鵑養子韓溉與沈秀秀的故事的,我們把它刪去了。現在周館長正在修改本子,準備演到省城去。屆時一定請馬主任來看。」馬青城道「那我就耐心等著了!」

  周館長接著向他介紹那位穿著米黃色長風衣的中年男子道「這位黃先生是新加坡華泰藝品公司的總經理,對無極畫有獨到的見解,對陳老先生也是慕名已久的。」又轉向黃先生說道 「這位就是省美協藝術辦公室的馬主任,美協的事他能當得了大半個家。」黃先生忙摸出名片雙手遞上,道「馬主任馬青城,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啊。我們董事長對中國畫情有獨鍾,打算花大投資出一套中華墨寶圖冊,特派我先來徵稿,這件事望馬主任鼎力相助。」馬青城也用一隻手摸出名片遞上,笑道「弘揚中華民族的瑰寶,這樣的美事雅事喜事我們是義不容辭的。」一行四人說說笑笑沿著九髻溪走去。正是晚秋季節,隔溪相望,煙嵐迷濛處的琅環山疏林斑駁,深紅淺黃,別有一番沉鬱寂寞之美。周館長用食指抬了抬眼鏡說道「你們看這九髻溪水獨有韻致,一年四季水色烏青烏青,就像女兒家洗得清清爽爽的長髮,據說因此而得名九奢,我卻總覺得不妥帖,近日來終於被我琢磨透了,這溪是匯攏了琅琊山澗之水而成的,從琅琊山流出的水為什麼會顏色烏青呢?不正是因為韓無極將他的銅杆狼毫筆和抄手龍尾硯埋在琅琊山中,那墨色將山水染成了烏青色嗎?我已向縣政府地方志編委會打了正式報告,建議將九奢溪更名為墨泉。」黃先生立即擊掌嘆道「妙,妙啊,墨泉兩字意蘊無窮呀。」馬青城雖覺有點捕風捉影小題大作,卻也沒有必要掃人家的興,便也點頭敷衍道「蠻有點文人氣的。」只有傅小槐咯咯笑道「周館長,您的想像力也太豐富了,不過一方硯,哪能染得黑這千年不息長流水呢?」周館長道「從事藝術創造沒有想像力怎麼行哪?」心裡便有西瞧不起這個風韻猶存的女人了 到底是唱戲的,沒什麼文化。、不覺已到鶴案所在的巷子口,四個人的神情不約而同地收斂起來巷子的陳舊與敗落散發出一股類似剛挖掘出的古皇陵般陰沉腐朽的氣味,人進巷子好像也成了剛出土的陶俑。特別是馬青城,這些年來習慣了肌籌交錯、車馬喧聞的熱鬧,眼前的蕭條寥落卻令他緊張得呼吸都不通暢了。腳板叩擊破損的青磚路面發出帶回音的踢崇踢豪、跋拉跟拉、的篤的篤種種聲音,聽上去都不像自己腳下的聲音。默默地走了一段,周館長輕聲道「咯,前面那扇木板門就是,檐下帶雕花嵋子的那扇木板門,到底是鶴案,才有這麼精緻的院門啊。」馬青城卻收住了腳步,他看見鶴案院門口佇立著一條淡灰的影子,好像也是那院門的精緻裝飾似的。一線雨絲掠過馬青城的腦際魏子峰剛剛橫倒自己就上她家串門,會不會顯得太迫不及待反而被她看輕啊?周館長已經亮開嗓門喊起來「陳小姐,美協馬主任特地來看望陳老先失了!」陳良潔正推開院門,聽得喊聲便微微地仄過身子,不驚不乍不咸不淡地看住他們。馬青城很熟悉她這副性情,這正是深閨女子陳良潔的性情啊。他反倒定心了,將笑堆在兩頰,步履瀟灑地向她走去。

  陳亭北沒料到馬青城來得這麼快。有一次陳良潔下班回家說遇見馬青城了,把畫展的事跟他提了提,他倒蠻熱心的,說會找一個適當的機會到鶴案來看看畫,再具體商量一下。陳亭北當然明白馬青城說的「適當機會」是什麼意思。有時候他十分討厭馬青城的八面玲瓏左右逢源,有時候也會諒解馬青城的尷尬處境,不管怎麼說,馬青城當年雖然公開申明與他脫離了師生關係,畢竟沒有對他落井下石、雪上加霜,還暗地幫了他許多忙。早上他一聽到車禍的消息便想到馬青城的「適當機會」大概就會有了,所以他才急急地去點竇娥之睛,他想馬青城若來看畫要給他一個震驚,沒料到馬青城手臂吊在紗布里就跑來了。聽到馬青城念那兩句詩,陳亭北突兀地有點感動起來。那首沈壕的水調歌頭是他題在自己的一幅舊作《野梅瘦鶴圖》上的。許多年前了,還在省美院,馬青城跟他學畫時見過那幅畫,想不到他竟然還記住了那題詞。陳亭北情不自禁地要接口往下念,一抬眼卻看見馬青城身後跟著一群人,馬上警覺起來。周館長他認識,可他不喜歡這個巧言令色、靠賣弄才情往上爬的小文長旁邊那個穿米黃色長風衣的男人更令他討厭,那對餓狼似的眼珠一進門便盯住了壁上掛著的扇面冊頁不肯轉動了。至於他們後面衣著人時的女子,陳亭北懶得正眼去看了,便緘了口,將一張臉拉得萬丈峭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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