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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7:14 作者: 王小鷹

  那魏紫騰地站了起來說道「葉秘書,你怎麼才來?廳里和部里的領導同志都到了!」葉知秋早就不做魏子峰的秘書了,魏紫卻仍這麼稱呼。葉知秋雖是惱火,但長期斡旋人際關係的經驗幫助了她的理智,她悄悄迴避了魏紫的逼視,含糊道「車太堵……」魏紫也絲毫不給她喘息的空隙,道「照說星期天車不會很堵的!要成立一個搶救領導小組,在貴賓室開會,你快點去呀!」葉知秋只好退出病房,像被人趕出來一般,滿心的屈辱和懊喪,在她們母女倆咄咄逼人的氣勢下她甚至都沒敢正眼看一下魏子峰,眼角余光中只感覺到有許多長長短短的橡皮管纏住了他曾經傲岸的身軀,往日的事業功德繞指柔情都已經灰飛煙滅了。

  葉知秋含悲飲恨退出病房,卻見安子翼還沒走,一見她便迎上來問道「見過魏老了?」廢話!葉知秋很討厭他柔和的嗓音和關切的眼神,那裡面有太多的裝飾成分,她敷衍著嗯了一聲。安子翼便道「我們快下去吧,頭頭們都在貴賓室等著。」葉知秋心裡一格愣他也去參加這個會?疑惑地掃了他一眼,那張雕塑感很強的臉上塗著恰到好處的憂鬱,就像剛剛粉刷過的一面牆壁。這時電梯門開了,葉知秋只好跟著安子翼跨進電梯。兩人不約而同去把數鈕,手指撞在一起,葉知秋連忙縮回了,她聞到安子翼身上有股暗暗的香水味。新造的高幹病房電梯弄得像賓館似的豪華,茶色鏡壁,紅氈地毯,逼仄封閉的空間顯得暖昧而令人窒息。和安子翼這樣「貌似潘安,才比子建」的男人四目相對地處在這樣的空間,葉知秋覺得很尷尬,四五秒鐘的時間,竟如此漫長得難挨。她感覺到安子翼在打量她,不由自主地屏息收腹,端著個姿勢不敢動彈。人到中年的她自然是發胖了,當年的嬌小玲瓏早已面目全非。安子龔盯著她看了一會,笑道「小葉,你是吃了什麼靈丹妙藥?總是那麼年輕,像個妙齡少女似的。」葉知秋當然聽出他話中明顯的恭維,而他的眼神卻含著譏消。葉知秋淡淡一笑道「我們是心寬體胖,知足常樂嘛。」順便掃了他一眼,安子翼人到中年依然保持著修長勻稱的身架,當初風流調鏡的安子翼在美術界嶄露頭角,引得多少姑娘坪然心動。安子哭哈哈笑起來,一仰頭,牽動了脖子上的傷,哦喲一聲,連忙用手扶住頭頸,做了個不堪痛苦的表情,嘆道「真沒辦法,宋老太硬要我代表她去參加這個會,她擔心對魏老的搶救不得力,要求從各醫院調集名醫成立搶救小組。我怎麼推辭?魏老雖是桃李天下,有些人稍成氣候就不認師門了,在省城能夠差得動又能說得上話的還有誰呢?就說那個郝固,從前還不是先生先生地叫得肉麻,現在又怎樣呢?話說回來,魏老傷中要害,現在的搶救只是勉強拖延時間罷了。廳里和部里的意思,名曰成立搶救小組,實際便是治喪委員會,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的。」葉知秋聽著安子翼講來心一陣陣收縮,兩隻肩頭冷哩哩地凝固起來。安子哭說這話是一種解釋,也是一種暗示。此刻,葉知秋已經顧不上為魏老的即將離去而悲傷了,因為情勢已經到了微妙而又嚴重的緊急關頭。葉知秋黯然傷神地道「魏老的藝術研討會是定在下個月,他的個人畫展也籌備得差不多了,壯志未酬,他如何撒得開手?魏老平時筋骨蠻好的,他能挺過這一關的……」安子矍道「連我這個從來不信神的人也想祈禱神靈保佑魏老了。不過,無論發生什麼意外,魏老的藝術研討會和畫展都要辦得轟轟烈烈。魏老是美院的名譽院長,我們會全力以赴的。」葉知秋尖銳地盯了他一眼,道「這倒不用你們費心的,美協早就撥出專款,組織了工作小組,老馬親自掛帥的。我很贊同宋大姐的意見,應該儘快調集名醫高手會診,現在真到了時間就是生命的地步了。」安子翼長嘆一聲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飄塵,亘夕禍福,誰能預料?昨天見到魏老時,他正在為新創作的巨幅畫作最後的潤色,筆墨縱橫、蒼勁豪邁,那種意氣風發哪像是年逾古稀的老人?想不到……我對人。生真是悟透了,什麼功名利祿,都是過眼煙雲啊!」葉知秋聽了他的話也長嘆一聲道「人若是能將紅塵看破的話,這個世界就不會那麼熱鬧了。」安子哭看看她,她也看看安子翼。這時候電梯門洞然打開,葉知秋搶先一步跨了出去,外面水磨大理石地面太滑,高跟鞋滑了一下,安子翼從後面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笑道「小葉,你的舞步還是那樣輕盈啊。」葉知秋微微紅了臉,輕輕道聲謝謝,卻不理睬他做作的整腳的幽默,她知道此刻安子翼的心同她一樣,如何輕鬆得起來呢?

  陳良諸平日急吼吼起來,無法吃東西,喝半杯花茶潤潤嗓就完事了,夏天用白菊干,冬天用芙莉片,起先也並沒有什麼講究的,每天趕到省城上班緊張得不得了,有吃早飯的時間還不如多睡一會兒,後來就品出味道來了,半杯花茶下肚神清氣爽,隔日鬱積在腹中的污泥濁水都排除了,因而就成了習慣。今早卻破例陪父親在西廂房吃早飯,父親難得這般好心情,她不想掃他的興,再則她也隱隱感覺到魏子峰出車禍這樁事多多少少總歸會影響到父親乃至鶴案的生活,好像有許多關節要跟父親商討的,細想起來卻是虛無縹緲一片。她本來就沒有胃口,應景似的舀了半碗稀飯,慢吞吞地往嘴巴里撥。陳亭北卻是餓極了的樣子,稀里呼嚕吸去半碗稀飯,又一口吞下一隻生煎饅頭,楊嫂立在一邊叫了起來「先生,多嚼嚼呀,這樣迴圈吞傷脾胃的!」陳亭北便夾了兩隻生煎饅頭給女兒,道「端午,你老是不吃早飯不行的,所以老是沒有精神。」楊嫂笑道「蠻好多買一兩的,不曉得呀。先生要是不夠,我再去攤兩張麵餅。」陳良諸把生煎饅頭夾回父親碟中,道「我習慣了。」楊嫂便扯了下陳亭北的衣袖,又將那碟霉千張端到他面前道「先生,你嘗嘗這回新出瓷的,味道怎麼樣?」陳良潔曉得她是沖自己來的,心想這個女人占了點上風愈發地猖狂了,又礙著父親不好說什麼,悶悶地攪著飯粒。陳亭北就在楊嫂手中挑了一層霉千張擱到嘴中, 「嗯、嗯」地又掠去半碗稀飯,吃得額頭滲出一層細汗,便將領口的紐撐解開了。楊嫂又叫了起來「先生,你怎麼連件絨線背心都不穿?昨天我給你放在枕頭邊上的呀!都過了寒露了,心口頭最是忌寒的!」說著,便跑到床邊去翻。陳良清實在看不下去,心想接下來不曉得她還會做出什麼肉麻的舉動來,便放下飯碗道「爸,你慢慢吃,我趁這會到曹叔父家去跑一趟,晚了說不定他又鑽到什麼地方抓蟲去了。」陳亭北便叮囑道「別忘了給阿竹掛電話。」楊嫂取了絨線背心來替陳亭北套上,一邊笑道「先生,左右隔壁人家都裝電話了,我們也好裝一隻了,省得天天跑公用電話亭,講話也不方便,旁邊都是耳朵。」陳良諸是聽得出楊嫂話裡面的意思的,氣得漲紅了臉,看看父親裝糊塗的樣子,便冷笑道「這事還輪不上你操心呢!」說罷甩手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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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陳良諸蹬蹬的腳步遠去了,楊嫂便苦下臉說道「先生,你看到吧?我一片好心她總當驢肝肺,我真不曉得怎麼做人了。」看看陳亭北露出不悅的神情馬上知趣地收住嘴。陳亭北將小碟中剩下的一點霉千張倒在碗裡,和著粥稀呼稀呼吃得精光。女人便又綻出笑容道「好吃吧?這回做了一大瓷呢,索性讓你過足癮頭。」霉千張是她在鶴案立於不敗之地的法寶。陳亭北其實是比女人更了解她的小詭計的,常常使用她的法寶反過頭來制伏她。陳亭北呢地打了個隔兒,突然就問道「上面怎麼樣了?」楊嫂愣了一下,忙答道「還不是老樣子?」說著持起袖管露出渾圓的手臂,那上面有一道指甲摳出的血痕,紫紅的血痕臥在女人淡金的皮膚上好像是一幅舊時的花色絞緞。陳亭北心是抖了一下,顏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將女人窄小的袖管輕輕地拉下來。女人是看定他等他有所表示的,他又呢地打了個長長的隔,方才說道「今天晚上我要請曹先生韓先生來吃飯的,你早點把她哄睡了……」

  楊嫂點點頭「這我曉得的。」先生打出的隔里瀰漫著霉千張怪怪的味道,她便鼓起勇氣道「先生,師母的病總不見好,還是得送醫院去治啊……」陳亭北頓時變了色,冷冷道「你要嫌煩,你可以換人家做的。」女人的眼圈便紅了起來,嘆聲道「先生說這話好叫人灰心……」陳亭北微閉了眼睛,靠在太師椅背上,化石般地不動了。楊嫂服侍了他幾十年, 自然懂得此時此刻該怎麼做,她想剛才的那句話是說得太性急了,多少年都熬下來了,還有什麼熬不住的呢?雖然心中是疙疙瘩瘩地不痛快,也只好收拾了碗筷,悄然退出書房。

  門兒吱咯一聲合攏了,女人細碎的溫軟的氣息消失了,院子裡間或著竹葉落到泥地上去的殼落聲,這種靜謐與冷清讓人感覺像是盤古尚未開天地的洪荒之世。陳亭北倏地睜開眼,從太師椅中拔起危崖般的身軀,情不自禁地嘿嘿冷笑了幾聲。還是楊萬里有見地秋氣堪悲未必然,輕寒正是可人天。囚居鶴案幾十年,誰知道這個深秋不是他陳老鶴振翅凌空的時機呢?!書案上攤著即將完稿的中堂《六月雪圖》,是他《紅粉君子圖》系列畫中的一幅,畫面上的竇娥反剪雙手,掙扎著仰首問天天哪,你錯勘賢愚枉做天!依然是他獨具一格的鶴行筆法,柔韌剛挺,連綿不輟,勾勒出竇娥扭曲著的體態,散亂的雲鬢亦是他拿手的,捲雲墨法烘托,卻破例用了純朱紅色誇張地潑染出血腥的囚衣,驚心動魄得讓人慘不忍睹。整幅畫只差竇娥的面容空白著未及描繪,也只有他陳老鶴能夠先畫人的四肢衣冠,最後再描五官,任其萬千姿態,添上的面容總是恰到好處,渾然天成。陳亭北佇立案前凝視良久,便小合翼翼地捉起一管紫狼毫點睛筆,細細地舔上一縷墨。他深深地運了一口氣,俯下身子去點竇娥的雙目,卻在毫尖快要觸及紙面時抑制不住手腕痙攣般地顫抖起來,他心裡叫喊著「完了,完了!」卻決不罷休,咬緊牙關強制著手腕的平衡,相持了數秒鐘,終於落墨,用力過度,墨團吞沒了整張面孔。陳亭北困獸般地嚎叫了一聲,揮手將畫拂落塵埃,頹然跌進太師椅中。

  這真是一樁殘酷的事實,與筆墨打了一輩子交道的陳老鶴竟然畫不出人的眼睛了!他恐懼萬分,像抵禦死亡一般抵禦著這個事實,把它深深地隱藏起來,就連女兒都沒說。為了掩飾這個事實,他真正是絞盡腦汁,挖空心思。比如畫貂蟬拜月,他便用水墨暈染出一片月色,月色中一剪纖纖素影,畫昭君出塞,塞外北風怒號,昭君抬起寬大的袍袖掩住了秀容,畫文姬歸漢,文姬垂首撥彈胡茄,正激越處,但見滿頭珠絡釵佩搖曳閃爍。他本想竇娥悲憤怨忍的眼睛較之貂蟬的大義昭君的惘然文姬的蒼涼更容易描繪,恰巧早新聞中聽得魏子峰出車禍的消息,吐出了抑鬱多年的一口惡氣,便有種時來運轉的預感,心懷僥倖,急煎煎捉筆來點竇娥之睛,沒想到竟是造化捉弄人!此一刻他是真正的絕望了。過去幾十年他可以歸咎於世態炎涼人心險惡,孫悟空壓在五行山下,生死亦不足道,何言功名成就?天道之數,至則反,盛則衰,而今眼看著魏子峰的氣數盡了,該是他陳老鶴破壁騰嚷之日了,倘若他不能東山再起的話,還有何面目立足於世?九泉之下更愧對列祖列宗!他顫巍巍將雙手舉至眼前,將五指捏攏又展開,如此這般數十下,關節依然是靈活的,卻為何一侯落墨點睛便不聽使喚了?!真恨不得剁下這無用的爪子重鑄一雙!他騰地仄起身子,狠狠地揮動雙臂將手砸在紅木几上,茶杯煙缸稀里嘩啦落地,可憐一雙曾經鏤月裁雲、一筆補造化的手卻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了!

  楊金鳳確實是個聰明絕頂的女人,先生從不跟她談衣食以外的事情,她卻從先生情緒些微變化中意識到今天這個日子對先生來說不同尋常。先生要她到集貿市場買蟹,晚上要請曹先生吃飯。曹先生是常客,平時來了就添一副筷子,從不另外張羅的。她身在廚房,耳朵卻掛在西廂房。忽聽得先生大叫一聲,她急忙跑出來,卻又沒動靜了。她不敢貿然進屋,又不甘心離開,貓兒似的蜷在門外,果然被她候著,房間裡突然頃零當螂,天搖地動,她趁機推門進去,喊道「先生,怎麼啦?」先生像是沒有聽見,垂手佇立,面容枯搞,形銷骨立的身子像極了伶傳的一隻野鶴。楊金鳳慌恐地瞥見他手背上鮮血一片,不顧一切地撲上去道「先生,怎麼會的呢?怎麼會弄成這樣?」一邊就去翻抽屜尋出藥棉紅汞,替先生擦去血漬,抹上紅藥水,還欲包紮,被先生制止了。先生暗啞著嗓子道「擦破一點點皮,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你走吧,讓我靜一靜。」楊金鳳動動嘴唇,卻被先生眼中逼出的一股蒼涼肅殺之氣鎮住了,只得悻悻退出。

  麻木的雙手漸漸恢復了知覺,鑽心地痛。陳亭北從焦灼迷亂中清醒過來,遲疑片刻,他緩緩地走到牆角,從那隻乾隆官窯青花古瓷瓶中拔出一卷用報紙包得嚴嚴實實的東西。他覺得很吃力,骨頭關節生鏽似的嘎吱嘎吱響。好不容易將那捲東西拆開了,一口痰湧上喉口,拼命地咳,卻是咳不出來。多少天的解衣盤礴,九朽一罷,苦心孤詣完成了這一套十六張《紅粉君子圖》,本指望憑它們一鳴驚人,重振畫壇的,卻被那短命狂生韓此君一番言語,便使這千嬌百媚頓失顏色。更叫他不堪回首的緣故 也正是從那一日起,與筆墨相伴了一輩子的陳老鶴竟然不會點睛了!

  那一日也是禮拜天,卻尚未人秋,滿院子的青竹郁森森的綠,遮擋著午後的懊熱。韓此君就是踩著那一地竹蔭走進鶴案的。回想起來。韓此君灰白的膚色襯在綠蔭里一點點逼近的情景常常使陳亭北不寒而慄。

  陳老鶴原先是高德滿堂、桃李天下的, 自從被迫離開省城遷回鶴案後,大都漸漸地疏遠了,只有韓此君經常搭長途汽車到令舞鎮看望師尊。所以,儘管陳亭北心裡並不喜歡這個學生,面子上卻是十分熱絡,也經常差韓此君跑跑腿,做這做那的。有人說韓此君人厚道,也有人說韓此君自己也是很背時的,同病相憐罷了。

  那一日,韓此君踏著竹蔭走進鶴案的時候,陳亭北剛剛完成了全套《紅粉君子圖》,心情極佳,興致勃勃地叫楊嫂將那十六幅千古佳人一字懸掛於那壁紅木博古架上,眯著眼,遠遠近近自我欣賞了一番,心中已是百感交集。又喚了良諸來看,良諸靜觀片刻,頻頻點頭道「雖儘是女子,卻短長肥痔各具其態,可借蘇東坡書吳道子畫後語 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所謂遊刃餘地,運斤成風。」陳亭北大笑道「端午也學會恭維人了。」卻不無得意之狀。正值韓此君叩門而人,陳亭北興頭上便笑道「好好好,來了一位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人。阿竹,你來評評這一組畫。」韓此君也不推辭, 目光掃了一遍,便道「先生筆墨愈發地精簡老道了,已是爐火純青、出神人化的境界。」陳亭北儘管矜持著不在學生面前過於忘形,眼眶卻止不住地濕潤起來,忽然想起了,啞著嗓喊道「阿鳳,給韓先生煮茶」陳良諸連忙動手收拾茶几上雜七雜八的東西,彎腰轉身動作頓時輕巧得小姑娘似的。她最曉得父親的心思,一般來客父親總叫「泡茶」那便只需用普通花瓷杯撮幾片鱉腳茶葉沖了水端上來即可,父親喊「煮茶」那便是看重這位來客,茶藝款待了。陳亭北從來沒有特地為韓此君單獨煮過茶,這使陳良清都覺得受寵若驚了。楊嫂很快托著一套精緻的紫砂茶具進來,放下,笑盈盈糯答答地說道「韓先生,稍待啊,我去生只小炭爐。先生死講究,煮茶的水不好用煤餅爐燒開,說是沾了俗氣,那茶味就混了。」說罷又旋了出去。陳亭北靜默片刻,說道「我心已無所求,竹籬茅舍,筆硯紙墨,人生足矣。這些年閒居鶴案,不知是造化弄我還是我弄造化,隨意塗抹,東拋西擲,這數百來幅筆墨原只想隨我去那來處罷了,近日卻得一夢,夢中見先人,先人呵斥道,筆墨乃造化之功,你須還予造化!夢醒之時競是大汗淋漓,便有了一些念頭,造化之功不能竊為己有,何時何地將它們展示予眾,不求功名利祿,只望將來到了九泉下可向先師先祖作個交代。唉,多少年拘囿一隅,外面世界什麼樣子都不清楚了!」陳良諸也是頭一次聽父親提到這一層的意思,連忙道「爸早就好辦畫展了,現在阿狗阿貓都像煞有介事地舉辦畫展,有的人不知何為六法卻已成了著名畫家。爸,你不要愁的,跑腿的事有我……還有阿竹。」一邊說一邊以目光示意韓此君。

  陳亭北對陳良諸說那番話時,那韓此君正一幅一幅極其投人地觀賞《紅粉君子圖》,時而湊近了,時而又退後幾步,時而眯起眼睛,時而又彈出眼珠。他的這番舉止令陳亭北十分欣慰故而吐出了秘藏於心的願望。不一會楊嫂拎著一隻紫砂小炭爐進來,炭火正旺,映得栗色的爐身竟似透明一般。楊嫂將一把長嘴銅吊擱在爐上,笑道「水一息息就開了。先生,今天煮什麼茶?鐵觀音還是碧螺春?」陳亭北稍遲疑,韓此君卻先開口了,說「陳先生,恕我直言,這十六幅《紅粉君子圖》最好不要同時展出,擇其一二即可。」陳亭北怔了一下, 問道「此話怎講?」韓此君徑直走到畫前,張開兩隻闊大的巴掌,一手遮住西施半張臉,另一手遮住貂蟬半張臉,問道「先生,你發覺了嗎?」陳亭北滿腹疑惑,不悅地道「韓竹,你不要賣關子,有話就說,有屁快放!」陳良諸已是感覺到了,背著父親拼命朝韓此君擺手,韓此君並不理會她,甚至有點幸災樂禍地說道「先生此作雖已竭盡筆墨之奇妙,美中不足只在那雙目中。你看我遮去顏面只露出佳人之目,美是美哉,然此與彼何其相似乃爾,卻何以區別西施的無奈與貂蟬的大義、昭君的惘然與文姬的蒼涼?再看,這竇娥臨刑是恨,十娘沉箱是恨,香君撕扇是恨,李娃剔目也是恨,都是恨,卻不盡相同。竇娥恨昏官枉判無辜,杜十娘恨李甲無情無義,李香君恨侯朝宗喪志辱節,李娃則是恨鐵不成鋼。所以說三分春色描來易,一段傷心畫出難。顧愷之畫人,數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答曰四體研蛋,本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兒時曾聽祖父言道 無極畫祖於點睛有奇妙之法,天下無人匹敵。有秘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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