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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7:11
作者: 王小鷹
這邊瞿老闆又重新替韓老師續了一鋪茶水。今天的兆頭不錯,瞿老闆心情很好,笑意一直在面孔上飄揚,韓此君疙疙瘩瘩的心便也舒展了一些,呷了一口不知何味的淡茶,說道「瞿老闆,你這茶口味清奇,好、好好茶啊好茶。」瞿老闆笑道「確是上等茅峰,一旗一槍,聽說必定在清明那日拂曉時分採擷,一畝茶園僅得三五斤茅峰茶。可惜已藏了數月,沒有新摘下時那樣新鮮了。」韓此君又呷了口茶,嘖著嘴道「怪、怪不得呢,怪不得呢。」急煎煎地等著瞿老闆言歸正傳,手心都焙出了汗。瞿老闆正細緻而深人地打量韓此君,像考古一般,看得韓此君汗毛凜凜,擺什麼姿勢都覺得彆扭。瞿老闆忽然問道「韓老師,有人講你是無極畫祖韓天池的後代,我卻從來沒聽你說起過,恐怕是好事人勉強附會,以訛傳訛吧?」韓此君先是腦袋轟然作鳴,捧著茶杯的手便有些簌簌抖,好不容易鎮靜下來,說道「衣架飯囊,朽木不材,有辱祖先名諱。」瞿老闆便笑道「曾聽人說韓無極有本《傳神秘要》流傳下來,韓老師大概總看到過的吧?」韓此君卻道「這倒是以訛傳訛了。殊不知祖傳畫訣,大都口授交唱,若有什麼《傳神秘要》,必不是真無極畫祖所寫,或有外人拾得一兩句牙慧,拼湊攏來。瞿老闆不想想,真有那麼奇妙的畫訣,流傳開來,豈不人人都成了丹青高手?」瞿老闆頻頻點頭道「這倒好辦了。」韓此君一驚,道「什,什麼?」
瞿老闆正色道「韓老師不瞞你說,短命文化大革命,弄得我們這些人講講有張初中文憑,其實正正規規的書沒念到幾天。從前,我在班級里成績總歸是頭兩名,唯有讀書高的典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是有點道理的。我現在說是做老闆了,骨子裡還是喜歡讀書人,所以我做生意也只做書畫筆墨的生意。韓老師,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嗎?」韓此君被他說得感動起來,拼命地眨眼,拼命地點頭。瞿老闆接著說道「韓老師,我一看到你的畫就覺得不同凡響,果然是韓無極傳人。像你這樣的丹青高手竟然埋沒於天池小學教小孩子塗紅抹綠,真真滑天下之大稽!韓老師,我這個人就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知你願意不願意,我來為你包裝,做你的經紀人,策劃人,保你一兩年裡紅遍省城,名揚海內外!」韓此君亦喜亦悲,百感交集,多少年來蝸舍容身,門可羅雀,習慣了世人的冷眼白眼,驀地里聽到如此熱辣辣的言語,頓覺周圍世道溫暖明亮了許多,一時無以表達,便捧起帶來的那捲畫,奉至瞿老闆面前,道「人說萬兩黃金容易得,人間知己最難求。想不到我韓此君磋蹌半生,潘鬢早衰,於窘迫之間得遇慧眼識玉之人,可謂絕處逢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瞿老闆也。」瞿老闆不動聲色地展開那捲畫,翻了兩張,說道「韓老師,這些畫,還有你上回拿來的幾張,先一併存在我這兒,待時機一到……」韓此君吃了一驚,忙打斷道「瞿、瞿老闆,上、上次的畫還沒賣掉啊?」瞿老闆淡淡一笑道「沒有,一張也沒有賣掉。」韓此君整張臉頓時灰暗起來,吞吞吐吐說道「我、我怎麼找不到?店堂里一、一張也沒沒沒有。」瞿老闆給他加了點茶水,說道「現在人買字畫其實是買個名氣,大名家胡亂塗幾筆都是上品,哪怕是敗筆也會有人叫好,無名之輩就慘了,畫死畫活不值三錮兩錢,名利名利名即是利,我看得多了,深諳此理,故而將韓老師的畫妥善保存,以待時機。韓老師,想來你不會怪我的吧?」韓此君知道他說的是道理,卻想到今日無有分毫進帳如何回家交代,不由得內心陰沉沉烏雲密布,人也拘樓起來。瞿老闆將他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肚裡暗笑,不慌不忙地從胸前暗兜里摸出一疊人民幣,都是五十元大票的,啪地放在韓此君面前,說道「韓老師,這三千塊錢你先拿回去,以後有什麼急用,儘管向我開口。」韓此君J慌忙推開,漲紅了臉道「瞿老闆,這、這算什麼?不明不白的錢我、我是不會要的。」私心想的是 我那麼多畫賣出去無論如何不止這三千塊吧?!瞿老闆便道「韓老師,這是你的錢呀,你的那張宛轉女郎剛剛脫手,我們講好的,三七分成,對吧?」韓此君心裡格登一下,什麼宛轉女郎?他只到省博物館臨摹過張大千的宛轉女郎!瞿老闆看他發呆的樣子,笑道「韓老師,老實講,從前我對你不了解,沒想到你不僅學識淵博,筆底功夫又這麼硬,一看到你的宛轉女郎呀,我才算真的認識了你,沒話講,佩服!簡直可以亂真,我拿到美院中國畫研究所叫專家鑑定,都沒看出破綻,恐怕張大千在世自己也分辨不出來。姍娜小姐算得是書畫行家了,剛才拿了放大鏡看了半天都沒看出破綻,爽爽氣氣把鈔票吐出來了。」韓此君出了一頭冷汗,用衣袖抹了,說道「我、我不知道,那張宛轉女郎我不、不不賣的。」瞿老闆仍笑道「是你夫人送來的嘛。韓老師,你的心情我理解,知識分子最講究一張面子,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連我老婆都以為是真的張大千,窮怨我開價太低了呢。」韓此君翻來覆去搓著手道「這、這怎麼可以呢?怎麼可、可以呢?」瞿老闆道「這有什麼不可以?人家喜歡這幅畫,寧願掏錢買,我們非盜非搶非偷,周瑜打黃蓋兩廂情願的生意。韓老師,現在改革開放了嘛,你的觀念也該改變改變了。聽你老婆講你在省博有熟人,可以經常去臨古畫。我告訴你行情,現在賣得比較好的除了張大千,還有揚州八怪,虛谷,趙之謙,任伯年,吳昌碩外面學的人太多了,四王近日倒又紅了起來。當然年代更早的更值錢,但是太早了人家就不容易相信。你喜歡臨誰就臨誰,我照單全收。韓老師,先攢點錢,有了錢,我們就可以開畫展, 出畫冊,你說對吧?」韓此君又出了一額頭的汗,坐久了,小客廳里很悶氣,喝了幾鋪茶,小便憋得很急,又不好意思找馬桶,他想憋了那麼長時間他的尿一定很粗很急,聲音一定很響,恐怕樓底下的老闆娘和那個過早發育的莉莉都能聽得見。天池街口頭有一座公共廁所,天池街上的人家白天大小便都往公共廁所跑。韓此君此刻的感覺像是掉進一個陷阱里,他想。他應該馬上捲起自己的畫走出這間洞穴般的客廳,可是茶几上那疊鈔票竟然會有那麼大的魔力,使他動彈不得。他覺得小便實在憋不住了,小肚皮幾乎要爆炸,額上的冷汗凝成很大很重的一顆,緩緩地滾落下來懸在下巴上。
「福黎你跟韓老師完了沒有?人家木蓮到我們小蓬萊討老公了」老闆娘哇哇地叫起來,又咯咯格笑聲不斷。韓此君像是撈到根救命稻草,連忙站了起來。瞿老闆也笑了,道「你們夫妻好恩愛,這么半天時間就追來啦!哦今天是禮拜天對吧?」韓此君是不得否不得笑不得哭不得,尿又急,憋得一張面孔豬肝一般。瞿老闆拍拍他的肩腳,笑道「剛才說的事,你考慮考慮。有個人,很想見見你,我們另外再約時間。」韓此君又是一驚,不知瞿老闆擺的什麼八卦陣。這時他覺得外衣口袋沉甸甸地落進了什麼,這東西像只祛碼,竟把他晃蕩不定的心鎮住了。
木頭樓梯喊喊咔咔響了一陣,老闆娘把花木蓮推進客廳,咯咯地笑道「咯諾嗒,你看看,韓老師是少了條腿還是缺了條胳膊。福黎,你還不快快完璧歸趙!」花木蓮操了老闆娘一把,毫無羞澀扭捏之態,眼睛亮亮地盯著韓此君道「你不是說一息息就回來的嗎?陸校長胡教導親自給你送獎金來了,我只好叫小箔陪著,趕著過來喊你。」瞿老闆笑道「哦喲,恭喜韓老師發財了,得了什麼大獎啊?」花木蓮接口道「是阿竹教的學生得了日本國際少兒美術比賽的金獎,指導老師也有獎金的,兩百塊呢,還有一本紅絲絨面燙金的榮譽證書。哎呀,蠻好我帶過來給你們看看的。」花木蓮滿面紅光十分驕傲,韓此君卻恨不得有條地縫鑽了進去,胡亂跟瞿老闆夫婦說聲再會,逃難似的跑出店堂。花木蓮跟在他背後喊道「哎哎,跑這麼快幹嗎?又不差這幾分鐘,我穿著高跟鞋呢。」韓此君沒好氣地說道「誰讓你穿高跟鞋的?」花木蓮道「你不曉得小蓬萊那兩口子多少勢利的人!」韓此君道「我賣畫又不賣人!」花木蓮撲味一笑,道「畫是人畫的呀!」
不覺已到天池街上的公共廁所門口,韓此君箭一般竄了進去,痛痛快快撒了一場,卸下重負,腳步便鬆緩下來。花木蓮格嗒格嗒跟了上來,笑道「你這種人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小便那麼急,不好早點找馬桶的呀?」韓此君白了她一眼,只管走。花木蓮體態豐膚,人高馬大,穿著一雙灰白鑲拼羊皮高跟鞋,搖搖晃晃踩高蹺似的,撐得雙頰噴紅,仍是興致勃勃,用肩腳撞了一下男人,道「陸校長說,大隊輔導員和班主任都另外發獎金了,這二百塊就是給你的,不用在教研組平分了。」斜眼看看他臉色,又笑道「不過要給我五十塊,買點糖到廠里分分,也讓我臉上光採光采呀。再給小箔買件棉風衣吧?小綺蠻懂事的,說了一次就不響了,他們同學人人有一件的,到底孩子也大了,嗯?」韓此君左右前後看看,從口袋裡挖出沉甸甸的一捆鈔票塞到她手中。花木蓮瞪圓了眼睛輕輕地歡呼道「這麼多呀!是瞿老闆給的?畫都賣掉了?你看吧,早點聽我話,我們也不要到處借債,看人家的冷麵孔!」迎面過來一位熟識的學生的家長,老遠就打招呼「韓老師,星期天還忙啊?」花木蓮連忙將錢塞進背包里。韓此君只勉強跟人家點點頭,花木蓮卻倍加熱情地應道「你也忙啊,陸校長胡教導給韓老師送獎金和榮譽證書,在我們家等著呢!」學生家長便道「應該的應該的,韓老師早該得獎了。」待人家走遠,韓此君罵道「哇啦哇啦,嘴巴漏啦?什麼都盛不住!」花木蓮心情極好,笑道「我是替你做宣傳呀,你的腦筋真該拆開來重新組裝一下,沒見人家做GG,一隻爛疤都會說成一朵花的。」韓此君想了想,悶悶地問道「是你把我臨的張大千拿給小蓬萊的?」花木蓮道「氣鼓鼓的,我當是什麼事呢。我看你臨了好幾張,就抽了一張包包畫的,瞿老闆看了喜歡得要命。怎麼啦?不捨得呀?哼,當我不知道?就因為是那個老姑娘讓你臨的!」韓此君團起眉黑下臉道「你又來了又來了,作了二十年還沒作夠啊?」再不開口,悶頭數步子。花木蓮撅著嘴咕濃道「那你要我怎麼樣?去問瞿老闆討回來呀?」韓此君嘆了一口氣,應該說今天的日子還不錯,心情卻總也晴朗不起來,斑斑駁駁落著許多陰影。
快到天池廟了,便有幾個穿黑布斜襟大褂、挎著八卦香袋的老摳前來兜售香燭錫箔,花木蓮擋開她們笑道「買過了買過了,香也燒過了,菩薩也拜過了,天不亮就來了,等到這時候就晚了。」卻有一位瞎眼漢子扶著個黃口小兒攔在跟前討錢,花木蓮想想清早出來燒香時已經做過善事了,想繞開他們,那小兒卻不依不饒,將一隻破搪瓷杯直舉到她鼻尖下面,花木蓮摸摸口袋,沒有零碎角子,連忙喊住男人「阿竹,你身上有零票嗎?」韓此君回頭白了她一眼道「不是講陸校長他們都等急了嗎?」不料那瞎眼漢子卻道「阿姨,你沒有零碎鈔票不要緊的,你願意給幾錢,我叫小兒找回你。」說著,從鯉靛的布袋中掏出一撂各種票面的人民幣。花木蓮大吃一驚,慌忙夾緊背包奪路而逃,急喘吁吁地說道「乖乖,他們的錢比我們還多。」韓此君冷笑道「你還以為救人急難呀?報上老早就講過,有的鄉下人用討來的錢蓋樓房。」木蓮道「想想在菩薩面前怎麼做得了假?真的硬硬頭皮走過去,心裡總有點不落實。」韓此君道「真有人急難你以為你救得了啊? 自己都救不了自己。」木蓮笑道「從前你自己講的話都忘了,你說木蓮啊你是我的諾亞方舟,原來是哄我的不成?」韓此君便不言語。這時,天池廟中隱隱約約地傳出撞鐘的轟鳴,周圍的空氣水紋般地波動起來。廟門外人群熙攘,香燭裊裊,煙霧蒸騰,廟宇金黃的琉璃瓦上凝聚著變幻莫測的雲團。忽然,一個賣香燭錫箔的老摳顫顫地點著那團雲喊起來「觀音娘娘顯身啦,觀音娘娘顯身啦!」便撲通跪下,雙手合掌,念念有詞。周圍有十數位男女香客亦隨著老摳的喊聲跪下,甸甸在地,虔誠祈禱。那雲團果真在嗡嗡一片禱告聲中緩緩地動作起來。花木蓮拽住男人的胳膊道「哎呀,真的很像吶!」韓此君沒有看雲,卻盯著腳下甸甸的人群發呆,如同老僧人定。花木蓮看他那神情,知他又犯了職業病,便操他一把道「喂,陸校長胡教導真要等急了呢!」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琅琊山車禍竟惹得省城文化圈裡謠言蜂起,疑竇叢生,一上午打到馬青城家裡詢問詳情的電話不下二十個,弄得葉知秋一顆心好像被人晾在風口上,蕩來蕩去,無法安定。
美協原本是個空衙門,那些主席書記理事什麼的都是掛掛名的,實際負責處理日常事務的就是藝辦主任馬青城了。圈內人都知道是馬青城在當美協的家,更圈內的人卻知道,馬青城什麼事都聽老婆的,所以實質上是葉知秋在當美協的家。葉知秋大學畢業就進美協,先做了魏子峰的秘書,後又當上人事辦公室主任,美協人進人出,都從她的眼皮下過。所以,有人戲稱葉知秋是美協的「檔案櫃」。加之,她的工作作風向來嚴謹認真,一絲不苟,不要說馬青城了,就連文化廳文聯的領導要過問美協的工作都得詢問詢問她的意見。對於自己這種處境,葉知秋並不滿意,望著鬢腳漸漸冒出的些許銀絲,望著雖還白哲卻漸漸鬆弛了的臉龐,她心裡常常會兜起說不清道不白的煩惱。當然,她是不會把煩惱掛在面孔上讓別人看的。她的臉通常總是溫柔隨和地笑著,讓人看著很舒服。本來這個周末她是要跟馬青城一起到七斗柳鶴影別墅去接魏子峰迴省城參加文聯主席團會議的。文代會即將召開,文聯下屬各協會都面臨換屆改選,所以這次主席團會議不是一般的例行會議,在文化圈子裡它顯得舉足輕重而耐人尋味。臨出發前,安子翼打來電話,他也要去七斗柳,並且著重語氣道,是魏子峰要他去的。馬青城便道「小葉你就不用去了,回來時還有宋老太和魏紫,坐不下的。」葉知秋道「昨天電話里跟魏老說好的,我們倆去接他,怎麼又會叫安子翼?還不是魏紫叫他去!他們美院沒有車啊?」馬青城道「安子翼在美院還輪不到坐轎車,他總歸還是美協的理事嘛。再講……」馬青城用可憐巴巴的眼光看看她「宋老太和魏紫都在那兒,你急吼吼地趕去有什麼意思?」葉知秋微微紅了臉道「不去就不去,老頭子路都快走不動了,你還吃哪門子醋!」馬青城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也不想去的,索性委託安子翼去接接算了。」葉知秋一瞪眼道「說你是個扶不起的劉阿斗吧?都到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清高啊?老頭子的脾氣你不是不曉得,耳朵根軟得要命。你不去,等於送給安子翼一個機會。這次主席團開會就是要討論各協會換屆的人事安排,你懂吧?」馬青城愁眉苦臉地道「反正我也不在乎……」葉知秋厲聲打斷他道「你不在乎我在乎!」說著,眼圈莫名其妙就紅了起來,於是馬青城便不響了。凌晨,葉知秋混混沌沌之中接到馬青城的電話,馬青城的聲音好像被撕得粉碎的紙片「小葉,我們出車禍啦,我們的車被撞扁啦!」葉知秋嚇醒了,喊道「你被撞死啦?!」馬青城道「我還好,左手擦傷了一點,閻羅王,還看不中我……」葉知秋心放下了,又提了起來,膽怯地問道「那……魏老呢……」馬青城聲音的碎片晃晃悠悠地飄來「魏子峰慘了,撞得最凶,到現在還沒醒過來……」葉知秋簌落跳下床道「青城,你們在哪個醫院?我馬上趕來!」馬青城道「我們還在令舞鎮呢,深更半夜的你怎麼來?再講,宋老太和魏紫就守在老頭子病床邊,你來做什麼?」葉知秋恨聲道「她們關我什麼事?我會叫計程車的。」
馬青城道「恐怕你還在半路上我們就回到省城了,省醫院的救護車早到了,就等魏子峰輸完血。我看你還是在家等著,一到省城我就給你打電話。你放心,魏子峰一時三刻還不會死的。」馬青城說完就掛斷了電話,葉知秋感到他好像很幸災樂禍似的。葉知秋的心被委屈和傷痛揉得粉碎,反正兒子到大別山寫生去了,家中無人,她便伏在枕頭上痛痛快快哭了起來,真是許久沒有這麼痛快地淌眼淚了。思前想後,往事歷歷在目。葉知秋自己也確定不了在她心中占據第一位的男人是馬青城呢還是魏子峰,她只知道馬青城是她耗盡心計著意刻畫精心塑造的男人,而魏子峰是她精神上巍峨聳立的靠山。葉知秋自幼失估,小小年紀就輟學進廠做學徒以分擔家計,後來才作為調千生保送上了大學。初到美協與那些才華橫溢的藝術家打交道,她總是自慚形穢、拘謹畏縮、慎言慎行,卻不期遇上了魏子峰這樣滿腹經綸卻又深沉穩健且對她呵護備至的男人,從而根本上改變了她的氣質和命運。葉知秋到了三十歲上還不結婚,風言風語來無影去無蹤。有一天魏子峰沉思道「我老了,嫁給馬青城吧,這個人雖不聰明卻還厚道,我也放心了。」葉知秋撲進魏子峰懷裡坳哭了一陣,帶著些許淒涼的心情與馬青城結婚了。葉知秋決不是那種張狂輕浮的女人,她嫁給馬青城就對馬青城吃心吃肺,感情深處總覺得馬青城是魏子峰送給她的一件信物,卻因而又對馬青城暗懷歉疚,只是恨鐵不成鋼,總覺得馬青城身上缺少了魏子峰那種能夠將百鍊鋼化作繞指柔的雄性和力度。
電話鈴忽然間又炸響了,葉知秋慌亂地抓起話筒喊道「青城……」話筒里的聲音卻是陌生的「餵是美協馬主任家嗎?請問魏老住幾號病房啊?」葉知秋強壓住失望,仍用平和的聲音答道「魏老還在令舞鎮醫院急救……」話筒里奇怪地拉長了聲音「咦美協門房講已經轉到省人民醫院了。…」葉知秋頹然放下電話,她等馬青城的電話等了一上午,等得心都焦了,馬青城倒好,回到省城竟然不打電話!葉知秋認定馬青城是存心不打電話給她的。馬青城是不願意她去照料垂危中的魏子峰。魏老對你也不薄呀,葉知秋憤憤地想著,迅速地將自己整理了一番,淡淡地撲了一層粉,換了身端莊合體的紫羅蘭色套裙,便急急地出門趕往省人民醫院。
葉知秋從計程車里鑽出來,一眼就看到高幹病房大樓下停滿了小轎車,她認出幾輛,是文化廳和宣傳部的車。她膝蓋骨一軟,這麼多頭頭都來了,難道魏子峰已經……?!乘著電梯上樓,有種虛脫的感覺,人往上走,心卻往下墜,沒等電梯門開足,她便往外沖,不期劈面撞見了安子翼。安子翼本來要進電梯的,見了她便站住了,問道「小葉你來啦?」葉知秋張口要問 「魏老怎麼樣了?」話出唇卻變作「老馬人呢?」安子翼挑起眉道「他沒給你打電話?他只手臂擦破了一點皮,沒搭急救車回來,說順便去鎮文化館看看,傍晚坐班車回省城。」葉知秋一愣,心想 星期天文化館哪裡還有人?這個豬頭三一定是到陳老鶴家去了!發覺安子翼正密切注視著自己,便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嘆道「老馬這人真是,把細得要命,出了車禍還有心思去管下面雞零狗碎的事。」她瞥見安子翼頑長的頭頸里綁著紗布,馬上又問道「你不要緊吧?」安子翼苦笑一下「差點成了歪頸鵝。」葉知秋道「你老婆還沒來啊?」安子翼道「我沒敢給她打電話,你曉得她那個人神經太脆弱,我怕她嚇出毛病來。」葉知秋算算該關顧的都關顧到了,這才問道「魏老,他怎麼樣了?」安子翼搖搖頭道「還沒有脫離危險期,你先進去看看他吧!」葉知秋再也顧不上掩飾,沒敲門就撞進了病房。踏進病房葉知秋才意識到安子翼多麼陰險,他為什麼不說宋老太和魏紫就在病房裡?!葉知秋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把對魏子峰的依戀痛惜擔憂統統掛在臉上,猛地看見宋老太虎視耽眺的面孔,頓時亂了方寸,慌忙止步,卻無法將臉上的表情收拾乾淨,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尷尷尬尬地問道「宋、宋大姐,魏老……好點了吧?」宋老太不說話,葉知秋卻從她抿緊的嘴唇中讀出了仇恨,那麼多年了,葉知秋驚駭仇恨竟是如此堅固。這個沒有文化的鄉下女人,若不是她死抓住魏子峰不放,葉知秋的生活就是另一番風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