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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7:07 作者: 王小鷹

  八十年代初,有一位姓瞿的待業青年,畢竟讀過幾年書,且在社會上廝混多年,學得了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經驗, 日日研讀大小報紙,對政府政策社會動向十分搭脈,便以頭一個吃螃蟹人的勇氣,在天池街開出了一月「小蓬萊」古玩字畫莊。「小蓬萊」抓住了好時機,借了改革開放的東風,來天池街天池廟拜渴的遊客如雲,出了天池廟必要經過「小蓬萊」,都有意無意地駐足盤桓。

  「小蓬萊」的生意興旺起來,甚至超過了省城書畫出版社下屬的老牌書畫門市部「墨凹堂」,瞿老闆也成了天池街上人人眼紅的首富。一時下效仿者紛紛騰屋破牆,天池街轉眼間冒出了靠十家古玩字畫店,沒過兩年,天池街已成了一條盛名赫赫的文化街,尤以經營名人字畫飲譽海內外。最新出版的《文化詞典》上,天池街堂而皇之地占據了一個條目。天下之事, 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池街的文化市場興旺了幾年後正逐漸地萎縮冷落下去,淘古玩字畫的人日漸稀少,生意人不敷出,不少店被迫改換門庭,有的成了禮品頭飾店,有的成了雜品百貨店,有的成了服裝專賣店,只有兩三家還堅守著陣地、慘澹經營,其中自然包括首吃螃蟹者瞿老闆,瞿老闆在生意十分清淡的時候仍硬撐著說「勝利往往存在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瞿老闆上中學時是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天池街字畫生意的衰弱起始於省報文化新聞版上一則小小的消息,標題卻十分觸目「買畫別上天池街!」寥寥數百字的短文,言之鑿鑿,說是天池街上的字畫大都為鷹品,這一來,誰還敢光顧天池街?有老顧客以此前來責問瞿老闆,瞿老闆卻不慌不忙道出了另一番緣由 原來寫此短文的記者曾幾次隨旅遊團體到天池街買字畫,在「小蓬萊」看中了一幅揚州八怪之一金農的「風來四面臥當中」圖,甚是喜愛,便私下與瞿老闆作交易,若瞿老闆能將此畫贈送予他,他便為「小蓬萊」寫一篇妙筆生花的專訪。瞿老闆因此畫畫主開價昂貴,故而沒有答應。此記者便懷恨在心,來了那麼一篇辣手的文章,讓天池街一下子癱瘓!老顧客便問道「既然是不實之詞,你大名鼎鼎的瞿老闆為啥悶聲不響吃進?為啥不與他對簿公堂?」瞿老闆瀟灑言道「有道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這世上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能論定?再講今世再無有包青天,這段公案上得法庭也是一筆糊塗帳,何必賠那工夫?隨他舌頭生瘡去,我篤定泰山, 自有識貨人上門。譬如先生你,便是行家。你說說你買去的那張五一亭觀音像,阿是真得不要再真了吧?」老顧客自然不肯承認自己不識貨買了張假畫,也只好相信瞿老闆了。

  這個仲秋的早晨,晨霧尚未散盡,瞿老闆便張羅著開店門了。他知道這天正是農曆九月十九,觀世音菩薩出家生日,來天池廟進香的客人必定很多,有的為趕著燒頭香,深更半夜就到廟門外候著了。瞿老闆想,他要撒下一張漫天大網,不讓一條肥魚兒漏過,他今天的誘餌可是備足了的。瞿老闆躊躇滿志地當街一站,朝東面看看,曉雲已是斑斕,鮮艷宛若女兒胭脂紅,朝西面看看,殘月卻還鐫在青紫色的天幕,隱隱約約一如佳人淡掃娥眉,天池街的早晨真是「秀色掩古今」呀!瞿老闆做了幾年文化生意,薰染了不少書卷氣, 自己是頗為得意的。他舒愜地做了兩下擴胸運動,不料吸進了一口濃煙,嗆得咳出了眼淚。對面天井裡的好婆正在扇煤餅爐,一蓬一蓬的煙湧出來,好像原子彈爆炸的慢鏡頭。

  「老浮屍,活得不耐煩了,一大早施放毒氣,觸啥人霉頭呀?」瞿老闆破口罵道。

  「阿彌陀佛,瞿老闆,今朝啥日子呀?勿要動不動就開口罵人,菩薩聽在那裡呢!」隔壁新娘子笑嘻嘻地說道。新娘子也已經不新了,剛養了一個胖兒子,她正用一柄木權將一晾杆的尿布叉到對面電線桿上的鐵鉤上去,尿布浩浩蕩蕩橫越馬路浙浙瀝瀝滴著水,像是座花果山上的水簾洞。

  「哦喲哦喲,水全滴到頭頸里去了。」瞿老闆做出抱頭鼠竄的樣子,臉上卻是堆滿了笑,說道「新娘子,你也太缺德了,拿你兒子的尿當作甘露朝人腦袋上灑,你不怕菩薩看著呀?」

  「你不曉得小固的尿比甘露還靈光呢,驅邪治病收傷止血,回去問問你老婆,懷孩子的時候每天凌晨第一趟尿產科醫院都收了去做藥的。」新娘子晾好尿布,將緊繃繃的絨線衫扯平了,正在哺乳的胸脯碩大無比,顫悠悠地垂著,成了她身上最觸目的景觀。

  

  瞿老闆膘著她的胸脯,湊上去說道。「我沒有福氣,討不到會生兒子的老婆。」

  「滾遠點,死腔!」新娘子推了他一把,咯咯咯地笑著說道。

  瞿老闆興猶未盡,卻聽得店堂里聲遏行雲的女高音喊道「福黎,這店門你究竟開是不開呀?」福黎是瞿老闆的名字,瞿老闆聽到這個聲音只好放棄了胸脯碩大的新娘子,應道「來了來了,喊魂啊喊!」 自從「小蓬萊」發達以來,瞿老闆的老婆盯得他越來越緊,一雙眼睛像影子似的跟著他轉。瞿老闆也不敢得罪老婆「小蓬萊」一大半資本是丈人丈母拿出的。

  瞿老闆轉回店堂,老婆衝著他哼了一聲道「眼界就這麼低,這麼個爛污女人心就得得動了!當心人家老公給你吃藥!」

  瞿老闆嘻嘻笑著伸手在他老婆結實的臀部重重地拍了一下,道「有了你,天下女人都沒有顏色了。」

  老婆屏住笑啤道「你就是一張嘴巴來事!」

  瞿老闆與老婆心裡都很得意,都以為自己拿拿對方還不是十隻指頭捏田螺一樣便當。老婆拎著菜籃子出去了,街面上已是一片喧譁, 飾叮馬桶聲、搗衣服聲、扇煤爐聲,小孩哭叫大人吃喝,此起彼伏。瞿老闆使勁一掘按鈕,鋁合金捲簾門吮嘟嘟螂卷了上去,這聲音在天池街的一派嘈雜瑣碎中很有點鶴立雞群的號角意味,臨近的店堂聞聽都急急忙忙地打點開門。

  瞿老闆立在木梯上將畫一幅幅掛起來。這畫的掛法也是很有講究的,哪幾張容易賣,掛在店堂口,賣不大出的往裡挪,有的畫要掛在光線亮處,有的畫要掛在光線暗黝黝處,有的畫是不掛出來的,瞄準了買主才拿出來,憑瞿老闆這幾年煉就的眼力,十有八九不會落空。

  斜對面「真又美」精品屋的馬老闆篤悠悠地踱過來,笑道「瞿兄,生意興隆。」瞿老闆順口道「大家發財。」馬老闆瞥見瞿老闆將一幅岳飛《滿江紅》詩意圖掛到店堂最深處,不覺眼睛一亮,便道「瞿兄這幅《滿江紅》還沒有脫手啊?不如壓點價,魏老頭的名聲是吹洋泡泡吹大的,當官的,有的是人為他吹喇叭抬轎子,其實,在外頭他的畫一點也不吃香,瞿兄你還當個寶供著作啥?」瞿老闆看了他一眼, 問道「馬兄,你有人要這幅畫?大概出什麼價?」馬老闆連忙道「瞿兄若肯七五折出手,我就吃進了。」瞿老闆一時悶住了,倘若別人來買,七五折也許他就鬆手了,可是姓馬的多少精明的人,什麼時候做過虧本生意?既然把魏老頭講得一錮不值,為啥又要吃進他的畫呢?瞿老闆曉得馬老闆雖然改換門庭做了禮品生意,暗地裡並沒歇手,仍在收畫賣畫的,便多生了一個心眼,說道「馬兄,不是我不肯壓價,當初魏老頭的女公子關照過的,說寧願賣不掉也不能殺價,這價錢便是個身價。再講,不管怎麼樣魏老頭總是這一方畫壇首領,有他的畫壓壓陣腳,也顯得我們小蓬萊的檔次不低,所以只好得罪你馬兄了!」馬老闆也曉得從瞿老闆那裡占便宜沒那麼便當的,便汕汕笑道「我哪裡真要你的畫啦?瞿兄你財大氣粗,將來索性開個收藏館,那才叫上檔次呢。」瞿老闆只笑笑, 由他出口惡氣。馬老闆碰了軟釘只好沒趣地跑開了,瞿老闆等他一走,連忙將那張《滿江紅》取下,捲起,他想,姓馬的斷然不會平白無故要買這幅過時之作的。

  這時刻瞿老闆的老婆提著菜籃回來了,順手將一份日報丟給他,說道「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呀。昨天琅琊山下一部卡車撞倒一部轎車後逃得無影無蹤,你猜坐轎車的是哪方神仙?卻是那班畫院裡的大亨,魏老頭傷頂重,昏迷不醒,還不曉得救不救得過來呢!」

  瞿老闆一怔,急忙抖開報紙,頭版左下角醒目的黑體標題「追緝肇事潛逃的灰色卡車」,眉題是「琅琊山下發生惡性車禍」,副題是「著名畫家魏子峰傷勢沉重」。瞿老闆草草瀏覽了這篇報導,嘴角露出了些許笑意,暗暗道「姓馬的竟玩到老子頭上來了!

  「你還把魏老頭的畫收起來做啥?這兩天保險能賣出個好價錢。」老婆又把那幅《滿江紅》展開來,東張西望看掛在哪兒妥當。

  「哎哎哎,你幹嗎?」瞿老闆從老婆手中奪下《滿江紅》,重新捲起,說道「你呀,生意上的事你到底還是嫩著點,急什麼?過兩天若是魏老頭搶救無效死了呢?這幅畫的價錢還得往上躥。」

  「那要是過兩天魏老頭傷愈出院了呢?不是白白錯過一個機會?」老婆搶白了他一句。

  頭髮長見識短,瞿老闆不屑跟老婆爭,只顧將那畫軸仔仔細細卷好,扎牢,拿到裡屋去,又回頭關照道「這幾天,魏老頭那個精怪女兒說不定會來討畫的,就跟她講,畫已經賣出去了,按照先頭講好的價錢給她百分之四十。不要多哆嗦,千萬別露出畫還在我們手中,懂吧?」

  瞿老闆攀上木梯,將畫藏到裡屋閣樓上去,半空中就聽得老婆唱一般地喊道「福黎,快點出來呀,韓老師來了」他便匆匆忙忙將畫往閣樓上一塞,跳下木梯,轉出店堂,見老婆正鶯舌百咐地說道「韓老師呀,一年四季醬菜泡飯不來事的,報紙上都說早飯要吃得好,中飯要吃得飽,晚飯要吃得少。諾,我剛買的生煎饅頭,還燙手呢,吃兩隻吃兩隻。」說著便翹著蘭花指拈了一隻生煎饅頭硬塞到韓老師嘴巴里。韓老師抬臉看見瞿老闆出來了,嘴巴中堵著只生煎饅頭開不了口,哼哼地從胳肢窩拔出一捲紙遞給瞿老闆。瞿老闆笑笑,拍拍他的肩腳,說道「不要急嘛,吃完了再講。吃,多吃兩隻。」老婆因笑道「韓老師坐下篤悠悠吃,我去把莉莉喊起來。這兩天莉莉老用功的,畫了好幾張畫,正等你韓老師來指點呀。」瞿老闆道「一口吃不成胖子,莉莉跟韓老師學畫日子長著呢。我跟韓老師要談點生意,你在前面照顧著點。」老婆便冷下臉,十分掃興的樣子。她真是恨不得讓女兒立時三刻學成落筆千金的大畫家,稍動動手鈔票就成千成萬地進來。

  這時候,韓老師終於迴圈吞棗咽下了那隻生煎饅頭,嘴巴往袖管上一拖,說道「老闆娘,等、等一會我去看莉莉畫畫畫畫。」韓老師一緊張,說話就有點疙疙瘩瘩,老闆娘撲詠一笑,說道「韓老師,將來你出名了,你這件罩衫恐怕就要收進博物館了。怎麼,你太太也不幫你洗洗?這衣服也過時了,買件夾克衫花不了幾個錢的。」韓老師身上一件灰默默的兩用衫斑斑點點都是墨漬與顏料,乍一看倒也有山有水。韓老師的邀遏在天池街上是很有名氣的,久而久之也成了一種風度。韓老師很認真地解釋道「洗、洗乾淨了又要濺上去的,洗洗洗它作什麼呢?」老闆娘屏不住又笑, 自然是有點輕視的意思,連忙掩飾地端起盛生煎饅頭的盤子道「韓老師,再吃兩隻吧。」韓老師張開闊大的五指一抓就是三隻饅頭,想想不好太窮相,又鬆開手,只拎起一隻往嘴巴里送,慣下的兩隻饅頭上就有了兩塊烏青的指印,橢圓形的,連指紋都看得清。老闆娘不覺皺了皺鼻子,說道「都吃了吧,都吃了吧。」韓老師巴掌一擋道「夠、夠了,我是彈簧肚皮,多吃點少吃點沒沒沒什麼關係的。」瞿老闆便讓道「請請請,韓老師我們樓上坐。」

  天池街是因為天池廟和玄黃庵的興造而逐漸繁衍成市的,曾經一度非常榮華昌盛,卻被日本鬼子一場炮火夷為平地,雕梁玉棟、飛檐彩拱盡成了一片瓦礫。後來零零星星補補綴綴在廢墟上重建起的房屋再沒有從前的富麗堂皇了,大都是一些簡陋緊湊的天井式二層住宅,正房與廂房相接,天井窄小,石庫門上的花飾石刻也是潦草粗糙的,這樣的住宅讓人感覺生命的匆忙與緊迫。又幾番歲月更替,風雨摧殘,粉牆駁落、瓦擦龜裂,天池街愈顯得落拓頹敗,雖則近幾年重修了天池廟,那些開店的小老闆們亦施出渾身解數將店面弄得金碧輝煌,卻總是徒勞,脂粉再厚也蓋不住滿臉皺紋,反而像個搔首弄姿的淺薄女人。天池街早就列人省城龐大的舊城改造規劃之中,現在只是等待願意掏大錢的主兒。無疑,修葺一新的天池廟便是個極好的誘餌。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瞿老闆的私屋僅僅直上直下一間一廂如一顆印,樓下做了店鋪,樓上也精心收拾了一番,只因開間逼仄,總有點螺獅殼裡做道場的侷促。瞿老闆應該有能力購一套寬敞點的房子或者別墅什麼的,可瞿老闆相信他祖宗的選擇,認定天池街是塊風水寶地。

  瞿老闆難得將買主或者賣主引上樓的,引上樓的那就是很要緊的生意了。「小蓬萊」里的風吹草動一向是很受左右街坊的關注的,馬上就有好事者向老闆娘打聽了,你們瞿老闆怎麼突然對兩袖清風的韓老師這樣青睞呀?天池街上幾乎家家有小因在天池小學念書,誰還不曉得教畫畫的韓老師呢?天池街上哪月商店開張,哪家人家紅白喜事,只需差小因去向韓老師討幾個字幾張畫,沒有打回票的。所以,天池街上幾乎家家都有韓老師的字或畫,舊了黃了撕下來包東西擦東西的也有,當廢紙團了丟了的也有,這樣的韓老師還有什麼油水可榨麼?老闆娘便笑道「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吧?我們福黎最義氣了,有道是交不為利,仕不謀祿嘛。」閒話者不以為然地說道「算了算了,別在我面前耍花槍了。不過,我倒要提醒你一句,你想讓你們莉莉跟韓老師學畫畫是吧?你沒聽說過啊?韓從前犯過生活錯誤的,就是跟學畫畫的女孩子。否則,他現在會淪落在小學堂里教書啊?這就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別看姓韓的邀里避遏一副寒酸樣!」老闆娘捂著嘴咯咯格笑了一通,道「我們莉莉不是那種骨頭沒有三兩重的戶頭,上回天池廟門口做糖畫的老頭摸了下她的臉,被她吐了一臉唾沫。再講,文化大革命當中的事,誰曉得是真是假?」

  老闆娘自然不會說真話,從「小蓬萊」開張以來,韓老師便是常客,卻從來不掏錢買畫,只是經常來看畫,有時在店堂里轉一圈就走了,有時卻對著一幅畫左看右看近看遠看磨蹭好長時間。主人雖則有點討厭他,因曉得他是天池小學的畫畫老師,又是花木蓮的老公,花木蓮跟老闆娘多少有點舊交情的,故而厭是厭,也由著他去。若是換了沒一點瓜葛的,老闆娘早就憋不住趕人了,人家開畫展還要收門票呢!對韓老師刮目相待還是一個月以前的事。瞿老闆不知從哪裡收羅來的一些散裝冊頁小品,標價每張五十塊到一百塊不等。那天韓老師又來了,很有興致地翻看這些小品,對其間一張水墨風竹卻是情有獨鍾,拿到店堂口湊著西斜夕陽的餘光凝視良久,忽然就對老闆娘說道「這張竹子我、我買了,身邊沒帶鈔票,明天來付帳好吧?」老闆娘笑道「韓老師也是熟客了, 自然好說的,這樣吧,畫我替你收好,你先付十塊錢定金,明天帶鈔票來取畫,如何?」韓老師便上下口袋亂摸,角票銅板湊攏來七塊多一點。老闆娘看他急得可憐,就收了他七塊錢定金。吃晚飯的時候老闆娘把這樁事體當笑話講給瞿老闆聽,不料瞿老闆聽了卻笑不出來,飯也不吃了,放下筷子去翻那疊散裝小品,一頁頁地翻下來,又特別把那張水墨風竹拿了出來,左右端詳。老闆娘問道「怎麼啦?發哪門神經病了?」瞿老闆道「你才發神經呢,這張畫就五十塊錢賣給他?」老闆娘道「那是你自己標的價呀。」瞿老闆道「做生意人腦袋要經常轉轉彎。你想想,韓老師從來不買畫的人,為啥偏要買這幅風竹?」老闆娘一撇嘴說「你腦袋也太會轉彎了,我只認鈔票,管他為啥要買。」瞿老闆搖搖頭嘆道「所以人家要講聰明面孔笨肚腸。」老闆娘兩隻肉團團的拳頭擊鼓似的落在男人肩背上,嬌嗔道「讓你變著法兒罵人!」瞿老闆縮頭縮腦地躲避,一邊道「別鬧了,待會把那批散裝冊頁統統收起,不賣了。」老闆娘叫起來「你瘋啦?韓老師還付了定金呢。」瞿老闆道「明天韓老師來了,一定要喊我,我要會會他。」第二天傍晚,韓老師卻沒有來,老闆娘便道「你還神經兮兮呢,恐怕人家也只是一時興起說說而已。」瞿老闆卻不搭理女人,篤定泰山的樣子,吃了晚飯破天荒也不出門,胡亂看看電視。靠八點,韓老師果然來了,瞿老闆分外熱情地招呼,讓座,敬茶,弄得韓老師受寵若驚,手腳無措,道「瞿老闆別、別,不……不打擾了,我是來付鈔票的,四十三元,你點點。」從口袋裡摸出一堆皺巴巴的錢遞過來,又道「老闆娘若遇到木蓮,千萬別、別講是五十塊錢,只說十五塊賣給我的好吧?」老闆娘尷尬地笑笑,拿眼睛望住男人,瞿老闆便用手將錢擋了,笑道「韓老師真對不起,女人做事粗針麻線,寫價錢時丟了一隻零,應該是五百塊一張的,幸虧你昨天沒帶走,否則我可賠血本啦。」韓老師捏鈔票的手斷了似的落下來,面孔都煞白了,片刻方吶吶道「怪、怪不得我想想蒲作英怎麼那樣便宜。」瞿老闆問道「韓老師以為那是蒲作英真跡嗎?」韓老師點頭道「雖則無有題款,那種筆意奔放如天馬行空之勢是旁人難以描摹的。蒲作英為人亦磅礴大度,平素不吝音筆墨,落筆之際忘卻天忘卻地亦忘了自己,故而不及題款也情由可原。」瞿老闆暗暗稱是,卻不動聲色道「此畫韓老師若真喜愛,就先拿去,所欠之款日後再送來。」韓老師連連卻步,道「不,不啦,不啦,再講,再講。」邊說著邊奪門而出。瞿老闆隨手碰上了店門,對老婆女兒立下一條規矩 以後韓老師再進「小蓬萊」,就得像貴賓似的看待,千萬不可怠慢。唉,天池街上的人都有眼無珠啊!

  韓老師是頭一次踏上瞿老闆家這條新上過一鋪漆水亮得照得出人影卻是陡峭狹隘的木梯,不免心頭疑疑叢叢,擊鼓般地打點,有一種登上審判台的宿命感。剛才踏進店堂的時候,他雖是做出傻呵呵吃生煎饅頭的樣子,卻已將四壁掛著的畫迅速掃了一遍,沒有發現自己送來的幾幅,難道這麼快就賣出去了?F竊喜之下,極想問問瞿老闆他的畫賣了個什麼價,他和妻子都指望著這筆錢呢!可是,他實在開不了口。跟瞿老闆這宗寄售書畫的交易是他那位精明潑辣的妻子一手操辦的。老闆娘跟妻子原本是一個車間的小姐妹,若沒有這層關係,瞿老闆恐怕還不肯接受他的畫。「小蓬萊」賣畫賣出了名氣,據說許多名家都想將畫掛進「小蓬萊」。唉,若不是生計所逼,他韓此君豈肯如此低聲下氣仰人鼻息?可憐頭生兒子先天不足,惹大一個,十七八歲了,話都講不清,又有風濕性心臟病,好幾次從死神手裡奪回來的,藥罐子一日不可離身,女兒卻聰明伶俐,是他們夫妻的希望,剛考上省重點中學,每月的學雜費頭兩百塊少不了。已是阮囊羞澀過得小心翼翼的日子,偏生里外操持家務的丈母娘又突然小中風半身不遂,搶救、治療,醫藥費拖欠了一屁股債。妻子早就勸他拿幾張畫出去賣賣了,人家靠著筆墨發大財的有多少?他總是嗤之以鼻,罵妻子俗不可耐、鼠目寸光。一旦柴米油鹽逼到眼前,他也無法超然物外了,只好由著妻子周旋疏通,終於將畫送進了「小蓬萊」。

  瞿老闆卻是恭恭敬敬且胸有成竹地將韓老師引進客廳,客廳是一間前樓攔出來的,窄窄的,暗洞洞的,像船艙。卻裝瀟華麗,低垂著一盞水晶花枝燈,幽幽的燈光籠著下面一圈碩大的漆黑的真皮沙發,這沙發的顯赫氣派與房間的窄小很不相稱,好像一個吃得很飽的人還拼命往嘴裡塞東西。瞿老闆笑道「韓老師是喝茶還是來杯雀巢咖啡?」韓此君一直翻來覆去地盤算那幾張畫賣了什麼價, 自己大約能得多少,隨口應道「茶、茶茶。」待茶端上來卻十分後悔,茶到處有的喝,為何不來杯味道好極了的雀巢咖啡?大街上的咖啡廳里要十來塊錢一杯呢!吸一口茶便覺得索然無味了。瞿老闆自己泡了杯清咖啡,用小匙攪著,頗有興趣地盯著對方,他曉得韓現在最想知道什麼,卻問道「韓老師,你看我家莉莉學畫畫有沒有天賦?」韓此君「這、這、這……」這了一串沒這齣下文,瞿老闆便笑道「韓老師請直話直說,倘若小女有這份天賦,我準備花大投資,倘若沒這份天賦,也可及早轉向,不要耽誤了時間。韓老師從事少兒美術教育許多年了,聽人說你的學生中成就畫家的還不少,所以我是誠心誠意求教你的。」韓此君卻神色揪然,遲疑片刻,方才道「瞿老闆太、太客氣了,有道是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只、只要肯下工夫……」瞿老闆揚聲笑了起來,韓此君愕然咋舌,如坐針氈。瞿老闆笑夠了,方才說道「以後全仗你韓老師多多栽培了。」韓此君驚魂甫定,勉強壓住不快,應道「我,我也只能盡力而,而為了。」瞿老闆突然站起身走了出去,韓此君又是一驚, 自己已是百般忍耐,難道還是得罪了他不成?不覺槍然傷懷,迴腸九轉。往事不堪回首,半世風雨,沉冤莫白。然而,當年,哪怕在最親近的人最尊重的人都懷疑他是盜畫賊的時候,哪怕在被人反縛著雙手欲著腦袋逼著承認狠裹女學生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委屈過自己的性情,常以寒竹自慰,葉殘枝涯,素節尚存。不想如今竟為了幾個阿堵物墮落到如此卑瑣之境地,九泉下愧對韓門先祖先宗!不過,下九泉的事畢竟還早,眼前擺著的是要養兒育女,給丈母娘治病,讓妻子的臉陰轉多雲、晴朗、燦爛。所以,儘管韓此君覺得忍無可忍,還是忍著,目光緊緊地追蹤著瞿老闆的背影,耳朵點水不漏地捕捉瞿老闆下樓梯時四平八穩的腳步聲。他不知該如何舉措,站起來還是端坐不動?只好一口一口喝著寡淡的茶,漣轆地出了一身戮稠的汗。忽然樓梯又響動起來了,他的耳朵與眼睛又緊張地搜索,聽著刮答刮答的聲音逼近,瞿老闆跨進房門,手中捏著一軸畫,那張國字臉上懸掛著旗蟠似的笑容驀地撐滿了韓此君酸澀的眼眶。

  「韓老師,讓你久等。」瞿老闆將茶几上的杯子煙缸什麼的挪開,又用手掌將幾面抹了抹,小心翼翼地把那軸畫放下,說道「我是僥倖得到這張冬心先生的梅花圖軸,見過幾位老先生,都以為十有八九是真跡。早聽說韓老師家學淵遠, 目力如神,一直想請教一下。韓老師,你看怎麼樣?」韓此君兩隻手往衣襟上擦了擦,聽到是古蹟真品,他混沌沌的眼珠像是從深水裡浮了出來,頓時目光如炬了。瞿老闆拉住天杆上的緞帶,韓此君捏住兩隻軸頭,緩緩地展開畫軸,兩個人都屏住氣不出聲。過了藕荷色古錦天頭,赫然見畫心是一樹老梅,梅枝敬斜歷亂,骨朵疏疏落落,確有金農通峭之風,韓此君不覺頻頻點頭。瞿老闆眼中含笑問道「如何?假不了吧?」韓此君不作聲,細細看那題款,凝思片刻,突然噴笑,唾沫毫不留情地濺落在畫上。瞿老闆急急伸出巴掌護住畫面,問道「韓老師你的意思?」韓此君收住笑,斷然言道「瞿老闆,這幅金農梅花是偽作。」瞿老闆聽得韓老師毫不結巴地說出這個判斷,便有些發休。韓老師理直氣壯的時候,說話就流水般地暢通。但是,瞿老闆是不甘心的,反潔道「韓老師竟出此定論,何以見得呢?」韓此君便騰出一根手指,點著題款念道「素墨點梅空香沾手丁酉年昔耶居士並題。這個丁酉年是哪個丁酉年呢?」瞿老闆笑道「這與筆墨的真偽有何關係?」韓此君道「我記得冬心先生生於康熙二十六年丁卯,卒於乾隆二十九年甲申,享年七十七鄉,這樣算來,他只能生逢一次丁酉年。」瞿老闆道「那又說明什麼呢?就在這一次丁酉年間,他作下了這幅、。梅花圖嘛。」瞿老闆已是不屑一顧了,人說韓老師有點神經兮兮,看來確是不大正常。他便動手收拾這幅畫。韓此君空出手來,卻一五一十扳著指頭算起來「丁卯、戊辰、 己巳、庚午、辛未……癸巳、 甲午、乙未、丙申、丁酉,正好三十,丁酉年冬心先生三十歲。可是,據《畫微續錄》和《墨林今話》記載,冬心先生是從五十歲始從事於畫的,此其一也,再則,揚州八怪興盛於乾隆時期,而這個丁酉年算來卻還是康熙年間。」瞿老闆抓住了破綻,因反駁道「照韓老師的推斷,豈非是康熙年間的人偽作了乾隆時期的畫鑼?這偽作人大概不是神仙就是鬼怪了。」韓此君卻不慌不忙道來「自然不會有先人偽造後人的事,依我看來,這丁酉年應是丁丑之誤筆。若是丁丑,便已人乾隆年了。必是後人參臨時寫誤了。故而可以斷定,此畫必假無疑!」瞿老闆怔忡片刻, 自嘲地嘿嘿笑了兩聲,道「韓老師真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且又如此博聞強記,可稱畫苑奇才,至少是天池街上第一人了。」說著瞿老闆草草卷攏那幅假金農,隨手往空沙發上一丟,意味深長地說道「韓老師,現在可以言歸正傳了I」韓此君的目光頓時混沌起來,「啊啊啊……」了半天,憋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只聽得樓下老闆娘抑揚頓挫的聲音「哦喲,姍娜小姐多時不來光顧小蓬萊啦?我還以為你跟我們拜拜去了阿麥雷格呢……」瞿老闆便又站起身,笑道「一個熟客,我去招呼一下,韓老師稍等,生意人常常身不由己呀。」

  韓此君獨自坐在狹窄而富貴的小客廳覺得煥熱難當,毗毗不安,神思恍惚,與方才論證假畫時的揮灑自如竟是判若兩人。正熬著,忽聽樓梯上有了踢踏聲,巴巴地欠起身,卻是老闆娘和女學生莉莉。老闆娘笑眯眯地說道「韓老師,福黎正在交割樁買賣,這會兒你就給莉莉指點指點吧。莉莉,你把畫給韓老師看呀。」小姑娘便很來事地挨著韓此君坐下,將一疊紙塞給他。十四五歲的女孩大概營養過剩已經很發育了,弄得韓此君渾身肌肉僵硬,擺著一個姿勢不敢動彈,只有兩隻手一頁一頁地翻著畫紙。小姑娘一個勁地嗤嗤地笑著,老闆娘卻緊追不捨地問道「怎麼樣啊?韓老師,怎麼樣啊?韓老師。」韓此君像被人灌了腸,不得不嘔出幾句溢美之詞。老闆娘更起勁了,當下要莉莉正式拜韓老師為師,韓此君慌得應又不是,不應又不是,幸虧這時瞿老闆喊老闆娘下去照顧店面了,老闆娘便說道「韓老師不要推辭,我跟福黎商量了,另外找個時間擺兩桌拜師酒。」韓此君哼哼哪哪地含糊過去了。

  瞿老闆滿面紅光地上樓來,老闆娘性急地問道「姍娜吃進宛轉女郎了吧?吐出多少鈔票?」韓此君聽得心驚肉跳,想姍娜的名字應是柔弱嬌嫩的,如何張狂得很?瞿老闆拍拍老闆娘的肩腳,道「快下去吧,天池廟趕頭香的客都快出來了, 眼睛盯牢點!」老闆娘欲言又止,便拉著女兒下樓去了。那女學生臨走還關照道「韓老師叫你家小箔來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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