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06:27:04 作者: 王小鷹

  陳亭北見女兒痴呆模樣,知她心不在焉,忙道「端午,今天這個新聞你是一定要聽的,跟你我都有要緊的關聯,你錯過了是要後悔的呢!」良諸應道「爸,我耳朵豎著呢。」心裡卻想無非又是誰誰誰開畫展了,誰誰誰的畫拍賣了多少價了,與我又有何干?!播音員嘀嘀咕咕的聲音像斷了線的珠子從耳畔骨碌碌滾過,不進心的。陳良諸茫無目的地翻翻父親畫案上的參差攤著的幾幅水墨人物,有的僅勾勒了衣裙,有的烘染了鬢髮,都還沒有描眉點睛。畫仕女先作衣裙,次寫手足,再染鬢髮,最後添五官,雖是萬千姿態,最後添上的面容總是恰到好處,天然渾成,這是當年陳老鶴賴以成名的絕活之一。近來陳良潔發現,父親卻經常半途而廢,畫了身體不描五官,由它空白,或者就索性畫人的背面,索性不見眉目。 良清也疑惑地問過父親,父親呆了會道「現在人的面孔難畫得很。」父親的書房永遠是凌亂的,父親的畫案永遠是凌亂的,父親的心情也是凌亂的。母親瘋了,這個世界上良清應是父親最親近的人了,可良清常常覺得捉摸不透父親心裡想什麼。

  陳亭北忽然大聲叫道「端午,你聽好,就是這條消息!」這一刻播音員的聲音也忽然間激動起來「一昨天傍晚,琅琊山腳514公路上發生一起惡性撞車事件,一輛不知來歷的大型貨卡搶道超車,與迎面一輛桑塔納轎車相撞而後匆忙逃離肇事現場。乘坐轎車的省政協常委省文聯副主席省美協主席著名畫家魏子峰傷勢沉重生命垂危,正在盡力搶救之中。同車還有省美院中國畫研究所所長著名畫家安子翼和省美協藝術辦公室主任馬青城,都不同程度受傷。 目前,省公安廳交通處與刑偵大隊聯合發出緊急通緝令,追捕肇事卡車。有目擊者或知情者請迅速與有關方面聯繫,或請撥打交通法規熱線585249……」

  「魏子峰出車禍?這倒真是有點天意。」陳良清自言自語道。前幾天,她在單位里聽說省委宣傳部與省文聯省美協決定要為魏子峰舉辦藝術生涯六十年的研討會,同時推出魏子峰個人畫展。前不久,有新銳美術評論家郝圃在報上發表長篇評論,抨擊魏子峰藝術上的陳舊模式以及他在畫壇的霸主作風。魏子峰的高足安子翼即在省美院院刊《論丹青》上進行反駁,然而外面輿論卻大都傾向郝因的觀點。在這個當口魏子峰推出他的研討會和個人畫展,是一種舉戰旗全面反攻的姿態。還聽說魏子峰住進了七斗柳鶴影別墅的高級套房,推辭了各方面的社交活動,專心致志作畫,要在畫展上拿出一鳴驚人的新作。 已有新聞媒體欲抱琵琶半遮面地透露出來了,說魏子峰的新作在中國美術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將在美術界乃至藝術界乃至整個社會引起爆炸效應。陳良清回鶴案隻字不提這樁事,生怕刺激父親。平常父親聽到魏子峰的消息或看見什麼地方登出魏子峰的畫總要罵得他狗血噴頭,一激動常常弄得心臟病復發,故而鶴案里不訂任何報章雜誌,甚至沒有一台電視機,楊嫂有時候就跑到隔壁人家家裡去看電視。陳良清正擔心著呢,魏子峰舉辦這個活動有點為他自己做人生總結的味道,必定大張旗鼓,父親每天聽新聞廣播,終究會曉得這樁事體的,不知會氣成什麼樣子呢。

  

  真真是天幫忙呀,魏子峰偏偏出了車禍,而且還傷勢沉重昏迷不醒,看來什麼研討會什麼畫展暫時開不成了,弄不好倒要開追悼會。陳良清頓時感到心裡鬆了松,就像箍得緊緊的內衣放出了一粒紐扣。難怪父親今早處處舉止失常,一把年紀竟也弄得輕飄飄暈陶陶起來,可憐他那樣心性高傲的人竟在魏子峰的陰影下苟活了大半輩子。想當年最初籌建省美術家協會的時候,陳老鶴的畫名正是如日中天。況且,他不受國民黨省政府主席的挾持,拒絕逃往台灣,又巧施「偷梁換柱」之計,為省博物館搶救下一批極有價值的名畫。為此,他出席了新中國第一屆文代會,受到周總理的接見。當時眾望所歸,省美協主席的位置非陳老鶴莫屬。可是不久,陳老鶴的名字神秘地從候選人的名單上消失了,美協主席的位置出人意料地被剛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魏子峰所得。美術界同仁議論紛紛,後來才漸漸地傳開來 政審時從歷史檔案中發現陳老鶴有一同父異母兄弟曾是國民黨省政府參議,現在台灣仍居要職。陳老鶴從此江河日下,身敗名裂,受盡人們的白眼。陳良清何等敏感的性情,怎會體味不出父親人生悲劇所承受的壓力和痛苦?陳良諸無限感慨,滿腹辛酸,豈止是父親一個人承受了這種壓力和痛苦呢?

  「端午,你說,今天是不是應該喝點老酒順順氣呀?」陳亭北叭嗒關掉半導體,興奮得有點手舞足蹈了,在屋裡大步地走來走去,說道「叫阿鳳去買幾隻大閘蟹來,再貴也要買。把曹荒圃喊來,那條小蟲最愛吃蟹了。他有好酒,藏了幾十年了,他要知道魏子峰撞破腦殼,一定會把那壇酒拿出來的。嘿嘿,好讓我解解饞吶!」陳亭北眯起眼用力吸了口氣,仿佛已聞到那醇香濃厚的酒味了。

  陳良潔記憶中從沒見父親這般痛快過,那一年摘帽子開平反會,有的人激動得痛哭流涕感激不盡,父親卻淡淡的心不在焉的樣子。輪到父親發言,他竟不痛不癢地說道「這麼多年這頂帽子也戴慣了,真脫了頭皮有點冷哩哩的。」弄得主持會議者哭笑不得,回到鶴案他卻破口大罵道「天下哪有這般道理,既然說是錯了,做錯事的人卻沒有一點懲罰,還等著人去對他感恩戴德!去他娘的!」

  「爸,別去叫曹叔父了,就自家弄兩個菜算了。你又不能多飲的,曹叔父又是個無底酒囊,倒把你灌出毛病來。再講,興師動眾的,曹叔父說話從來不託下巴,令舞鎮上總有幾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鶴案,萬一傳開來,客氣點說你們小肚雞腸,不客氣就講你們心理陰暗,再難聽點會罵你們傷陰節,心太毒……」

  陳亭北馬上變了臉色,冷笑道「無毒不丈夫,我要是心毒一點,就不會沒落到這般地步!有的人滿口仁義道德卻是詭計多端,心狠手辣。他魏子峰可以將我打入十八層地獄,我就不能為他遭到報應痛飲一杯酒嗎?」轉至陳良清面前立定了,又道「端午,我曉得你心軟,你也不要太天真了。你以為當初魏子峰肯出面為你說兩句公道話,讓美術學院錄取了你,真是他良心發現啦?非也。他是擺個姿態讓公眾看看,他魏子峰多麼公正無邪,多麼寬宏大量,多麼道德高尚,他是將你當一張金紙貼在自己臉上了。你倒好像是受了他一點好處,於心不忍似的,反倒責怪你爸爸太小肚雞腸,太不光明磊落了,是不是?」

  「爸,我不是這種意思,我是……」陳良潔急於辯解,卻道不清楚,憋得漲紅了臉。平時,魏子峰常到省博物館來看藏畫,每次來總要找她聊幾句,問問父親的近況什麼的。陳良諸是曉得父親脾氣的,從來也沒告訴過父親。

  陳亭北目光銳利地盯著女兒看了一會,低低地說道「端午,恐怕你不會忘了是誰斷送了韓此君的前程,使他的蓋世才藝埋沒至今的吧?」

  「爸!」陳良諸聞此言如遭雷擊,面孔煞白,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終於不堪隱痛,雙目蓄淚,慌忙背轉身伏在窗框上,肩膀縮成彎形,微微地抽搐著。

  「端午端午,爸不是存心刺你,爸這口氣憋得太長久了,爸的心裡話也只好跟你說說呀!」陳亭北撫著女兒單薄的背脊,無限傷感地說道。

  窗前的竹枝輕輕地拍打著陳良諸的頭髮,陳良潔慢慢地抬起了面孔,狹窄的鼻尖紅通通的。她勉強說道「爸,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其實,我只是為你擔心。你覺得怎麼做開心,就儘管去做好了。待會,我就去找曹叔父。」

  陳亭北吐了一口氣,說道「韓此君好像有三個多禮拜沒到鶴案來了,你最近碰到過他嗎?」

  陳良諸目光呆滯,緩緩地搖搖頭。

  陳亭北體諒地說道「索性把他也叫來,聚一聚。」看看女兒的臉色,又道「待會你出去,順便也給他掛個電話吧!」

  陳良諸憂傷地看住父親,靜靜地應道「好吧!」

  陳亭北定心了,面色又晴朗開來,拍拍癟塌塌的肚皮,笑道「端午,你也沒吃早飯吧?攪得昏了頭了」便高聲喊道「阿鳳」

  「來哉來哉」陳亭北喊聲未落,楊嫂應聲已起,隨即人就推門轉了進來,雙手托著朱金鏤漆盤,盤中放著豆漿、稀飯、生煎包子和各式精緻醬菜, 自然少不了一碟霉千張。她輕巧柔捷地將托盤放在一張團圈雕著雲雷紋的紅木小几上,笑盈盈地說「我是掐牢鐘點的,剛走到門口,先生你就喊起來了。」

  陳良潔不動聲色,瞄了眼楊嫂,暗自好笑 這女人定是潛在門外聽了好一會了,真當鶴案里就她一個清爽人了!

  天池街聽聽名稱好聽,其實是條麻繩似的小馬路,半個鐘頭就可走個來回,街面最窄的地方,對面對人家晾衣服,互相用根竹竿從這邊窗台擱到對面窗台就行了。天池街是有些歷史的,小雖小,在省城卻很有名氣, 自然,首先是因為街前的天池廟和玄黃庵的緣故。天池廟現在已是修葺一新,每逢初一、十五種種齋日,香火十分興旺,中外游者慕名前來觀賞者絡繹不絕。而玄黃庵舊址卻依然被一家街道服裝廠占據著,長年累月油污侵蝕、灰塵蒙蔽,難見其真顏。傳說中卻是韓無極後代玄黃庵庵主唱了主角,說是這天池廟和玄黃庵原來都是玄黃庵庵主捐資修造的,玄黃庵庵主號九涵妙姑,年輕美貌且精通文墨,有一手好丹青。據省文史館兩位德高望重的老畫師確切言道,天池廟原正殿北壁上有《西方淨土變圖》壁畫,以阿彌陀佛為中心,左右觀音、勢至二菩薩,圍繞無數眷屬聖眾,佛座前伎樂吹奏舞蹈、水鳥展翅欲飛,畫面光彩炳耀,富麗堂皇卻又具有極樂天國清淨莊嚴的境界,玄黃庵佛完背壁有《觀音得道圖》,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被描繪得恬美嫻靜、安詳睿智,色彩卻淡雅明潔,有「輕拂丹青」之妙。老畫師們也是聽前輩傳言,這兩幅壁畫均出自玄黃庵主九涵妙姑和她的兄弟之手。可惜,天池廟在當年日寇人侵濫肆轟炸中變成一堆瓦礫,《西方淨土變圖》更是煙飛灰散,後人重修天池廟,樣樣東西能夠還原,獨獨這面壁畫無人可為。至於玄黃庵,雖在炮火中倖存下來,那《觀音得道圖》卻不知所向,如今佛殿成了車間,機器密密麻麻排列,就連這圖當年的具體位置都無從考證了。傳說中的有些事便是荒誕無稽的了。傳說道這玄黃庵主九涵妙姑有一本家傳的畫訣《傳神秘要》,這本畫訣奧妙無窮,分「配色法」、「點睛法」、「煙雲法」、「體態法」等諸章,悟了這秘訣,下筆若有神助。多少人千方百計想得到這本《傳神秘要》均沒有得逞,最終卻被九涵妙姑的養子韓溉竊得,將其獻於宮廷,謀取高官厚祿,九涵妙姑得知真相後傷心氣絕。這只是一種說法。也有說道,是官府派兵包圍了玄黃庵,強取《傳神秘要》,九涵妙姑便密令養子韓溉扮作小廝攜秘訣逃出重圍, 自己卻以香湯沐浴端坐於玄黃庵,十數日滴水不進,然後悄然圓寂了。還有一種說法,說道是那韓溉本姓陳,乃是九涵妙姑的私生子,九涵妙姑曾與一位陳姓書生秘密相愛,結下孽果。兒子長大成人後追問身世,九涵妙姑托出真情,將傳家之寶《傳神秘要》交於兒子,囑他一定要尋到親生父親,將此秘訣轉交於他。九涵妙姑了卻心愿後即香湯沐浴、含笑圓寂了。傳說雖不足信,卻給天池街平添了神秘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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