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2024-10-04 06:27:00
作者: 王小鷹
房門被狠狠地呼膨甩了一下,陳亭北一個激靈,驚訝地看著楊嫂。楊嫂揉著被捏痛了的手腕,喘噓地說道「你看你,什麼把你給瘋的!剛才,端午就站在這兒呢!」陳亭北並無絲毫難堪之色,卻道「端午已經起來啦?人呢?幹嗎跑了?快去把她叫來!」聲音里透著極少有的興奮。楊嫂一扭身子,道「你自己去叫她吧,我去肯定要被她觸霉頭的,你這位大小姐,什麼時候把我當人看啦?」說著眼圈紅了,嗤地嗔了把鼻涕。陳亭北有點不耐煩地道「你看你又來了,我老早跟你關照過,別跟端午計較,凡事就由著她,她跟我吃了許多苦,終身都給耽誤了。」楊嫂搶白道「那麼我呢?我為你先生吃的苦還少嗎?我的終身呢?」聲音嘎咽、淚眼模糊的樣子還是很惹人憐惜的。陳亭北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女人肉墩墩豐膚的頸脖,道「我心裡是有數的,我不會虧待你的。」雖然這個女人並不是陳亭北心中苦苦相戀夢寐以求的女人,可是有了這個女人的死心塌地百依百順柔情似水,陳亭北在數十年坎坷蹭蹬、抱璞泣血的黯淡生涯中方才沒有殆盡男人的血性。女人很識相,恰到好處地收起眼淚,勉強地慘澹地咧嘴一笑「但願先生心裡真的清楚就好了,我還能圖什麼呀?只要能一輩子侍奉先生……」
這個女人好就好在這種地方,從不要挾作鬧。真要鬧,她是有藉口的。於是,陳亭北伸出手臂將她結實的身軀擁在自己一年年衰竭下去的胸前。楊金鳳驚疑地膘了先生一眼,她聽見先生總是虛弱遲緩的心房這一刻卻跳得堅強熱烈,像一隻垂死掙扎的兔子拼命地蹦噠著。先生的心是為了什麼而又迴光返照的呢?楊金鳳不無憂慮地想。
任性的陳家大小姐許多年來已經學會了隱忍,那一刻卻忍無可忍了。她翻轉身奪門而出並且將門狠命一甩。父親修長的綴滿老年斑的手與楊金鳳肉鼓鼓五指粗短的手絞在一起,簡直就像兩條正在交配的蛇。她目毗欲裂,恨不得將脹痛的眼球挖出來,她心慌意亂,不知該如何處置這個場面。她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房間,重重地將自己像塊木板似的慣在被褥凌亂的床上,這才不至於把隔夜飯嘔吐出來。
陳良清仰面躺在床上,麻木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她想到住在上面的那個作為自己母親的半死不活的女人,她為她也為自己感到深深的羞辱和傷心。
陳良清還記得那一年,好像是自己月經剛潮,對男歡女愛之事似懂非懂、想懂怕J懂的年紀。有一天,放學回家,看見從來賢良端正、謹言慎行的母親像一頭震怒的母獅子,散亂著頭髮,秀整的臉被眼淚鼻涕塗得七扭八歪,捶凳拍桌,呼天搶地,東撞西突,尋死覓活,而當時正為畫壇翹楚、風流名士的父親,全無有平日的雍容大雅調鏡不羈,神情變得狠瑣卑下,躲躲閃閃地招架,吞吞吐吐地解釋,低聲下氣地賭咒發誓。陳端午第一次看見父母這般惡戰,嚇得不敢進屋,鑽到廚房去找楊嫂那時還不叫她楊嫂,那時大家都喊她阿鳳,那時她才二十掛零,一個面色紅潤、身體飽滿的鄉下大姑娘。那時,陳端午的奶媽得急病死了,陳夫人托娘家人找來了這個楊金鳳當時陳端午慌慌張張喊著阿鳳跑進廚房,卻看見阿鳳坐在小板凳上,腦袋趴在膝蓋頭,嗚哩嗚哩哭得傷心。過了兩天,阿鳳就從陳家消失了,又來了一個又干又癟的老娘姨。那時候端午還挺喜歡阿鳳,喜歡阿鳳一笑兩眼眯成線的模樣,喜歡阿鳳摘了鳳仙花搗成汁替她抹紅指甲,喜歡阿鳳粗短的中指上套只亮晶晶的頂針箍,捏根針往頭皮上蓖兩下,細麻線拽得絲拉絲拉響,兩天工夫就能做一雙黑直貢呢小方口千層布底鞋,穿在腳上輕便靈巧精緻,別是一道風景。於是端午纏著母親查問阿鳳的下落,母親告訴她 阿鳳回鄉嫁人去了。那次怪誕的爭吵陳良清回想起來好像是一個不祥的先兆,那以後數年,父親屢次遭挫,漸次退出畫壇魁首的地位。父親性情傲岸自負、捐介清梗,不會虛應故事,常常憤世嫉俗、直言愕愕,終於被貶職下放,舉家遷至鄉間小鎮隱居。那種局勢那種境況,父母很識相地把女傭人辭退了。養尊處優的母親操勞過度又思慮過度,大病一場,臥床不起,家裡亂成一團糟。正是一個秋風淒緊的傍晚,荒園柴門被叩響了。是端午去開的門,門外立著一位風塵僕僕的婦人,手裡提著一隻草綠色的旅行袋,小心翼翼地問道「這兒,是陳先生的家嗎?」端午瞪著哭腫的眼睛反問道「你是誰呀?現在來找陳先生幹什麼?」婦人青黃的臉綻開笑,歡喜地說道「是大妹妹呀,你不認識我啦?」端午從她眯成兩條線的眼睛上把她認出來了,阿鳳的變化實在太大了。當時端午好J嚕懂,她為阿鳳的到來興高采烈,有阿鳳來料理家務、照顧母親,端午就可以繼續到學校上課了呀。於是,端午衝到父親的書房,哇哇地叫道「爸爸,阿鳳回來了!」父親先是騰地站了起來,卻又坐了下去,淡淡地揮揮手說道「唔,你領她去見你媽。」端午便把阿鳳帶到母親的病榻前,阿鳳叫了聲「師娘」咚地跪了下來,撲到床沿邊失聲坳哭。端午知道母親病了特別忌人淌眼淚,好像哭喪似的,她著急地去勸阿鳳,阿鳳阿鳳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可是怎麼也勸不停。直到母親開口說話,母親說,我要喝口茶,淡一點的。端午你端張板凳來讓阿鳳坐呀。阿鳳這才止住了啼號,撩起衣襟摸鼻涕,就在床沿上一屁股坐下了。端午看見母親皺了皺眉頭,終於克制住了沒發作,畢竟阿鳳此一刻里還算是客。母親欠起身喝茶,阿鳳就利落地伸出手臂將她的腰背托住,阿鳳的手臂粗壯有力,母親病」盼膚軟塌塌的身子有了支撐。平常端午總要費九牛二虎之力用肩膀將母親抵住,母親還總是嘀咕這裡弄痛了那裡弄痛了,橫豎不適意。端午有點擔心,萬一母親不肯留下阿鳳呢?母親喝了兩口野菊花茶,精神好點了,就問道「阿鳳,你男人還好吧?聽說還是個復員軍人,有幾個小因啦?」誰知這一問把阿鳳的眼淚又問下來了,硬咽道「師娘你不曉得,我阿鳳命好苦吶……」飲泣吞聲、涕淚漣漣。母親不覺戒忌起來,小心地追問道「莫非你男人待你不好?還是公婆過於嚴厲?」阿鳳拼命搖頭,淚如雨下,半天才憋出一句「師娘,阿鳳後來沒有嫁得出去呀!」母親大驚失色,軟軟地抬起一隻蒼白的手點著阿鳳的鼻尖,咬牙切齒地說道「你,你又搞什麼花樣經?當初我們給你的陪嫁還算少嘛?你現在又來找我們做什麼?!」阿鳳連連擺手,慌忙答道「師娘,師娘你不要誤會,阿鳳絕沒有半點別樣心思,師娘那樣的寬宏大量,阿鳳再不知好歹,還算是人嗎?我聽村南邊韓家門樓的人說起,說先生下放了,說師娘病了,我心裡不好過。人說知恩圖報,阿鳳深受先生師娘的恩惠,理當結草銜環、犬馬相報。我親娘去年春上發絞腸疹死了,我爹他討了後娘眼裡也沒了我,我現在是無牽無掛的,我只想來服侍你師娘,不圖工錢多少,一隻鍋里有口飯吃就行。等師娘毛病好了,師娘願留就留,不願留阿鳳打起鋪蓋回家。」阿鳳說得十分懇切,楚楚可憐的樣子。端午見母親沉吟不語,急了,輕輕搖著母親的臂膀耳語道「媽,就讓阿鳳來服侍你一陣吧,我再缺課,就只好休學了。」母親銳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將阿鳳掃了一遍,說道 「阿鳳,現在時勢不同了,家裡過往人丁,都要到派出所上臨時戶口的,特別像我們家這種情況……你總要把這些年來來去去的行蹤說清楚了,我才可以拿主意呀。」阿鳳用一隻手掌捂住嘴嚷泣了一會,便抽抽搭搭地說道「對師娘我沒有什麼事可以隱瞞的。那年回到鄉下,我是一心一意等著他復員回來成親的,他也常有信來,叫我好好勞動,好好表現。我是軍人家屬了,總要為他臉上添光對吧?阿鳳我也還算爭氣的,沒多久就人了團,還當了婦女隊長。這年冬天,公社會戰開幸福渠,數九嚴寒,指尖都凍麻了,我領頭跳到河裡挖淤泥,兩條腿成了兩根冰柱,第三天,我暈倒在冰河裡,被人拖上來,都嚇慌了,下身那個血。開了閘似的……後來就被送到公社醫院做了手術,我好命苦啊」阿鳳又捂住嘴嗚嗚地哭,端午也陪著抹眼淚。母親問道「你男人回來看你了嗎?」阿鳳摸干鼻涕,說道「那個狠心短命的,鬼影子都不見,連信也沒有了。我還沒出院,他家裡就來退親了。」母親道「你就讓他們給退了?」阿鳳道「不退又怎的?誰也不願意討個不會生小固的女人做老婆呀。」端午憤憤地罵道「那麼封建呀,還是解放軍呢!」母親又問「後來呢?」阿鳳淒涼地說道「師娘,阿鳳還有什麼後來呢?今天明天再明天都是一個樣子。雖然公社裡給了我獎狀,可那有什麼意思? 日子一長人家都忘了,人家只記得你是個不會生小固的女人。不會生小固的女人還算女人嗎?簡直不算人了。我娘死後,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糧食不夠吃,我娘上山挖野菜,不曉得亂吃了什麼東西,回來就肚子疼,疼了一天一夜,活活給疼死的。師娘,我在鄉下的日子實在熬不下去了,你權當行善施樂,給我一口飯吃吧!」端午喊道「媽,阿鳳太可憐了。」母親長長地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道「阿鳳,陳先生現在這種境況,家裡怎麼能雇女傭呢?」阿鳳連忙道「師娘,就說我是你侄女,你生病,我來照顧你的,還不行嗎?」母親想了想,點點頭,道「也只好這麼說了。」阿鳳就這樣重新踏進了陳家的門檻,一待就是三十年,她精明能幹、八面玲瓏,很快就使陳家人人都覺得離不了她。並且她胸有成竹,漸漸使自己從本質上蛻變成地地道道的陳家人。倘若在省城,阿鳳無論如何待不了那麼長久,畢竟鄉村小鎮民心淳厚,令舞鎮上雖然對陳家有一些閒言碎語,卻始終是相安無事的。
陳良諸活到了女人的秋老季節,可謂是閱盡人間滄桑,對楊金鳳這個鼓鼓囊囊圓圓滑滑的女人逐漸地洞燭其奸,卻已經由人家得心應手地築起了堅固的營壘,還投鼠忌器地不敢拿她怎麼樣!當初陳太太動了側隱之心收留阿鳳,端午的幫腔無疑是塊重要的祛碼。陳良諸一想到當年那個傻大姐似的陳端午可笑幼稚的憐憫無異於引狼人室,惱恨得上下兩排細齒咬來咬去錚錚作響。眼下該怎麼辦?陳良諸裝傻裝了許多年,楊金鳳也裝傻裝了許多年,今天四目相對,誰也瞞不了誰了。再裝傻,就表示你的妥協和退讓,這在陳良諸是不能容忍的!可是,不裝傻怎麼辦?趕她出門嗎?你趕得動嗎?她真走了年邁的父親和病態的母親你服侍得了嗎?陳良清覺得腦殼痛得就要爆裂開來,思緒太活躍太靈敏太清晰,像黑夜裡出行的老鼠,無所不往,無所阻擋。陳良清翻身坐起來,拉開抽屜瞎搗騰,她想找安眠藥,她想把腦袋弄得糊塗些、遲鈍些。就在這時候,天花板驚天動地呼膨炸響,隨即是一陣傾盆大雨,沙沙沙,沙沙沙仿佛夾頭夾腦澆在陳良諸身上。是母親醒來了,在撒尿,也許瑞翻了什麼東西!陳良清這一瞬間如醒酬灌頂,許多年前母親突然犯病的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浮雕般地凸現在她眼前。
那個夜晚很深很靜,像一口廢棄的古井,陳良潔對這個感覺是記憶猶新的,因為那個晚上她是去參加師弟的婚禮,喝得醉醇醉地回來,倒頭就睡,卻並沒有睡死,夢裡夢外地折騰,心頭一片悽惶,仿佛自己正往那口廢井裡墜下去,忽悠忽悠的,永遠也墜不到底。正無所著落,忽聽得恐怖的利刃般的「啊」的一聲,仿佛一條青蛇倏忽游過古井般的夜。陳良清只覺得格登落著了硬邦邦的地,痛得哆嗦。她一翻身從床上跳起,連外衣都不及披,跌跌撞撞出了房門。過道和樓梯口的路燈都雪亮著,陳良潔被晃得睜不開眼。片刻,她才看清楚了,母親靠在扶梯上,身子軟塌塌的,正掩面而泣,阿鳳扶住她肩膀,父親捉住她手臂,一個喚「師娘師娘!」一個喊「素馨素馨!」三個人都蓬頭垢面,三個人都穿著睡衣睡褲。陳良清記得父親穿一身藍白條絨布睡衣,褲帶系得很混亂,一頭拖得老長,在他寬大的褲檔間蕩來蕩去,母親穿的是紫紅的織錦緞的睡袍,那是外婆留下的老貨,背上用彩線繡著一隻五色嬌鳳,阿鳳穿著綠底黃花人造棉的短衫中褲,只間隔扣了兩粒衣紐,敞露著半個雪白的胸脯。那副局面本身就是整個事件最清楚的註解,可惜當年的她卻愚鈍,只關心母親的身體。她撲過去驚恐地問「媽,怎麼啦?」他們誰也不回答她。她又問 「媽,你怎麼啦?」一邊就把母親的手從臉上拉開。母親的手冰涼,那張曾經端整美麗的面孔煞白,活像戲台上的白無常鬼,陳良潔心裡害怕,差點哭出來,再問 「媽,你到底怎麼啦?」母親忽然就朝她笑了起來,笑得很古怪,笑聲是一堆一堆的,像是嘔吐出來的穢物。父親就說「素馨,你不要這樣,你不要嚇人,你聽我說好吧?」母親狂笑著一把推開父親,縱身就往樓梯下跳去。幸虧樓梯不高,母親摔瘸了腿,就此便痴痴呆呆,瘋瘋癲癲了。那時候,父親的境況漸漸好轉過來,剛剛被吸收為省文史館館員,應該說陳家正是枯木逢春之際,母親應該開心一些了,為什麼卻突然瘋了呢?陳良諸問父親,父親只是老淚縱橫,唉聲嘆氣,陳良諸問阿鳳,阿鳳就翻來覆去地念叨「師娘真作孽,真真是天曉得!」令舞鎮上流長蜚短,莫衷一是,終究也沒有誰解開過這個謎。現在陳良諸終於洞悉了真相,她恨不得剝楊嫂的皮,吠楊嫂的肉。她遏抑不住地激動著,吮嘟拉開門,衝著緊閉的西廂房洶洶地喊道「楊嫂你聾了嗎?我媽她醒啦,還不快上樓去弄她?」陳良諸聽見自己的聲音又尖又窄又硬,像一根擰歪了的鏽鋼筋。陳良清本意是要與楊嫂作一番你死我活的鬥爭的,可是話到舌尖卻懸崖勒馬,僅憋出一句無關痛癢的,雖是洶洶然,卻一如強弩之末,只有虛張聲勢的分兒。
「哎」楊嫂馬上應了,甜糯糯悠揚的一聲,竟是從廚房中揚出,「我曉得啦,我在端整師娘的早飯呀。」隨即楊嫂便托著一隻朱金鏤漆盤從廚房門洞裡轉了出來,那腳步像戲台上小花旦跑圓場般地輕巧靈活,悄然無聲。楊嫂顯得心緒很好,踏上樓梯時還衝著陳良潔輕輕一笑。不經意讓這位古怪的大小姐撞見了先生對自己的親昵舉止,楊嫂就忐忑不安地等著了,等著陳良清來找自己算帳,警惕著種種最難堪的攻擊。楊嫂沒想到陳良潔這麼好弄,這麼能容忍,平常她也這麼差使她的,只不過口氣強硬了一些罷了。這表明陳良諸對先生與她的關係無可奈何的默認,這表明陳良諸已無法動搖她在陳家的地位了,所以楊嫂不免有點得意起來,就像在攤頭上跟小販討價還價,終於占著了便宜似的。
陳良清恨之人骨地望著楊嫂圓鼓鼓的身體消失在樓梯口,頓時心灰意懶、筋疲力盡,猶如敗陣之將。她快快地退回房中,頹然跌坐在床沿上,呆了半天,忽覺四周少了什麼,定定地尋思起來,原來是天花板上已沒有了響動,雷陣雨什麼時候收住了似的,心境便也灰灰地淡漠下來,就像一窪被狂風驟雨揉皺了的池水漸漸復歸死寂。令她匪夷所思的是 如果母親真是為了楊嫂而瘋,如何偏偏只有楊嫂才能安穩她鉗制她?不由得啃嘆,母親出身書香門第,為婦為母謹守繩墨,向有淑惠賢爵的美譽,且頗通文墨,風操高雅,竟在人生中途遭遇命中克星,落得個半人半鬼的下場,繼而憂心忡忡,萬一母親何時撒手歸天,父親便正式娶了楊嫂,她陳良潔在鶴案里還能待得住麼?她雖在省城有自己的小窩,亦是收拾得很精緻,可是那只是一套房子而不是一個家。在鶴案里,她畢競還是父親母親的女兒,而在那套精緻的房子裡,她什麼都不是了!轉念心驚肉跳地想到,那楊金鳳處心積慮地來到鶴案,其實也是來找個家的,原來這場你死我活的爭鬥已經不見硝煙地進行了許多年。依著母親的心性哪裡看得起一個鄉下女人,卻也只好像個爭風吃醋的俗婦,不擇手段地處處設防步步為營,結果卻是丟盔棄甲,一敗塗地!陳良諸霍地跳了起來,為什麼天花板突然紋絲不動、啞然無聲,像一具殭屍?母親她她她怎麼啦?陳良諸不敢深想,三腳並兩步地跑上樓,她沒有楊嫂的腳功,她把樓梯踩得轟隆轟隆響,她像個勇敢的鬥士般地撞開母親的房門,卻一下子溢了氣,撲在門框上,只剩下喘氣的份了。
楊嫂正在給母親蓖頭,用一把彩貝螺錮骨脊的雙面蓖,左一下,右一下,尖利的蓖齒犁過母親的頭皮,發出輕微的刺啦刺啦的聲音,母親稀疏的頭髮在楊嫂的懷裡像塊灰綢子飄舞著,楊嫂的腰肢一扭一扭就像在跳秧歌舞。母親低眉順眼畢端畢正地坐著,那張虛腫的蒼白的面孔像是套著面具,什麼表情也沒有,令人懷疑她是否還是血肉之軀。楊嫂抬頭瞥了陳良潔一眼,朝她做了一個誇張的苦笑,很無奈的樣子,那笑卻如一個迷陣隱含著挑戰和示威的意思。陳良諸悄悄地避開了,她不想錨株必較。母親的房中瀰漫著檀香茉莉花香和陰晦潮濕躁臭屏和的氣味,那氣味軟鋪鋪地撲上來,就好像一床舊棉花胎夾頭夾腦把人裹住。陳良清簡直不敢透氣,生怕嘔出來。可她必須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既然楊嫂能滿不在乎地蹲在這種窒息的氣味中。陳良諸又想,也真虧得楊嫂蹲得下去,僅此一點,她已不是她的對手了。陳良清竭力屏住呼吸,走近母親,說道「媽,昨晚你一點響動都沒有,睡得死沉,我真有點汗毛凜凜。你沒有什麼地方不適意吧?」這話自然是說給楊嫂聽的,楊嫂還不及應對,母親卻呼地一下豹子般地撲上來揪住了她的臂膀。陳良涪毫無思想準備,驚叫著慌忙想要逃脫,可母親卻力大無窮死命地揪住不放。母親的眼睛死魚般地盯住她母親的一雙古典美人目,曾經那樣地春水盈盈波光點點,令人流連忘返下母親現在撐大了眼眶盯住她,可那眼眶裡空空洞洞什麼都沒有,就像兩個草草掘出的黑坑。陳良諸毛骨驚然,大聲叫道「楊嫂,快來幫幫我。」楊嫂不慌不忙地走過來,伸出渾圓的壯實的胳膊從背後抱住了母親,說道「師娘,是端午呀,你不認識她啦?想想看,肚皮里十月懷胎掉下的肉呀……」一邊說一邊將她拖了開去。楊嫂的聲音總是軟軟糯糯的,可是陳良諸聽出了綿里藏針的嘲諷。楊嫂一邊拖開母親一邊對她使眼色叫她跑開,陳良諸悲憤無比卻不得不一步步退出房門。忽然她聽見母親不成腔調地唱道「兩眼碧波青,不是好人心,面上笑嘻嘻,不是好東西,女人顴骨高,殺人不用刀……」陳良諸回頭張了一眼,看見母親被楊嫂欲在椅子裡,動彈不得,只拼命鵝似的拉長了頭頸,憋出聲音念古里古怪的小調,這副景象怎不叫人觸目驚心!
陳良清實在沒有勇氣再轉回母親身旁,只好橫橫心腸,一步一回頭地下了樓。終究沒有忍住,眼淚塗了一臉,就站在樓梯口哭了個暢快。忽聽有人在身後喚道「端午!」
陳良清抬頭, 目光與父親撞著了,她慌亂地應了聲「爸!」眼睛躲閃開去。沒料到父親破天荒地站在樓梯口,許是聽到了什麼動靜?可平常哪怕外面天塌了地陷了他也懶得動身過問一下的。陳亭北卻道「她又不識一個字,你跟她計較什麼?快到我書房來吧。」
「爸……我很困,昨晚沒睡好……」陳良諸斟酌著措詞,用手掌抹了抹臉。每個禮拜天上午她定規是在西廂房陪伴父親的。泡上一壺上等好茶,閒聊些世面上雞毛蒜皮的瑣事,幫父親研研墨調調色,一起畫上幾筆,相互指點長短,這樣的時光像一脈清水援援地流去,雖則平淡無奇卻成了他們生活的必需,猶如一日三餐、粗茶淡飯。可是經歷了清早那一幕,陳良諸覺得父女間再也不能心無芥蒂地坦蕩相處了。她低著頭不敢直視父親的眼睛,倒像是自己被揭了隱私似的。
陳亭北自然看出了女兒的尷尬,卻故作驚訝地問道「你媽怎麼樣了?又鬧得厲害啦?」
陳良清想沖他你不好自己上去看看媽呀?可是她忍住了。父親力排眾議,沒有將母親送到精神病醫院,這已經很難為他了。陳良諸想,總歸要給他敲點木魚的。略加思索,便說道「爸,我很疑心,媽見了我總是凶神惡煞似的,在楊嫂手裡倒是俯首貼耳的,會不會是楊嫂唆弄出來的?我就曉得楊嫂老是給媽多吃藥,弄得媽成天雲遮霧罩昏昏沉沉……」
「端午,你總是思慮太多。」陳亭北截住她的話,說道「這種情況其實很好解釋,譬如你小時候只盯住奶媽,你媽一抱你你就哭天哭地,楊嫂弄慣了,你媽自然服帖她啦。楊嫂縱然有千般,不是,萬萬不會有害人之心的,這麼多年了,也虧得有她照顧你媽呀。」
好哇,爸,你竟然公開為她說話了!陳良諸暗自冷笑了一下,一股寒氣正哩哩地從腳底板升上來,將她徹頭徹尾地包裹起來。父親既然已經說到這個地步了,她還能怎麼樣呢?不見得要父親當著她的面賭咒發誓不再染指楊嫂,她畢竟只是父親的女兒。父親對母親恐怕是賭過許多咒發過許多誓的,又有什麼用?你要相信男人的誓言就等於相信老鼠起誓不偷油一般。何況父親人生處處不得意,如何苛求他道德上的盡善盡美?如此想來,陳良潔心灰意冷,決定取息事寧人的姿態。她吐出一口悶氣,傷感地叫道「爸」她終於抬起眼睛直筆筆地看住父親,這是一種和解的意思。她卻大吃一驚,父親非但沒有絲毫愧疚與羞慚之色,反而是目光灼灼,神情亢奮,一掃往日的陰鬱與索寞,他的嶸岩峭壁般的面孔猶如照進了一抹春陽,顯得生氣勃勃。
「爸,如果你真的那樣需要她……只要你能開心……」陳良沽說不下去了,喉嚨被硬咽住。
陳亭北卻呵呵地笑起來。陳良諸驚疑地盯住父親,她好久好久沒聽到父親這樣的笑聲,流暢、鬆快,像大河裡的水嘩啦嘩啦一瀉千里。陳亭北笑了一陣,說道「端午,我原來真以為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事能讓我開心的了,想不到老天真有眼哪!」
「爸……」陳良清欲言又止,父親蹲在鶴案里幾乎足不出戶,相伴唯有三個女人,不是楊嫂,還能有什麼事讓他興奮至此?
陳亭北從白紡綢對襟短衫的衣兜里摸出一隻紫銅懷表,欺開表蓋看了一眼,一把拽住女兒的手蹭蹭幾步跨進西廂房,隨手將門掩了,撲到書案上捧起那隻老爺半導體,東捺西捻了一陣,沙沙地響了,便說道「端午,你聽著,早新聞重播,一條條聽仔細了!」陳亭北甚至愉快地狡黯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陳良諸摸不透父親葫蘆里賣什麼藥,父親今天的異常舉止令她忐忑不安又有了一些企盼。耐著性子聽新聞,播音員念得極快,新聞多得要譜出來了。某某領導接見貴賓,某某會議隆重召開,某某公司正式成立……這些事情跟她陳良諸有什麼相干?播音員的聲音很單調,像有隻蚊子哼哼地盤繞,陳良諸的思緒常常游離開去。一大早父親就將八扇鏤花條窗統統敞開了,這是陳良潔最討厭的事,難怪西廂房裡蟲兒特別多,又特別潮濕。可是父親心臟不好,老是喊悶氣,況且近幾年目力漸弱,作畫時開了窗還嫌暗,說了幾次要將窗前的幾叢竹砍去,都被陳良諸止住了。陳良洛特地為他買了盞大功率可自動調節亮度的檯燈,父親卻說道燈光里顏料色彩都走樣,像饅了的小菜。唉,老人跟孩子似的難弄。這時候日光全開,晨霧消散,敞著的窗戶含著橫豎幾杆修竹,像是一幅鄭板橋墨竹圖軸。徐徐風過,竹枝搖曳,陳良諸萬千心思,難以排遣。四十五歲獨身女人的心思是一鍋煮上煮下端出端進的雜燴湯,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有。一片褐黃的竹葉被風卷進窗口,落在窗前寬綽的畫案上,還在撲落撲落地翻滾。陳良清不勝憐憫,伸手捉住了它,心裡便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她緩緩地將這片竹葉一匝一匝地繞在細長而蒼白的食指上,又鬆開了,又一匝一匝地繞上,嘴裡默默地念道「此君,此君,素節凜凜,地老天荒,誰慰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