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04 06:26:57
作者: 王小鷹
寒露一過,那風就一陣涼似一陣了。滿世界飄蕩著褐紅焦黃的落葉,這景象有種絢麗的蕭條。
陳家老大小姐陳良清輾轉反側一宿未合眼,聽竹葉殼禿殼禿地墜落,一聲聲往心中注滿了惆悵,蓄久了,沉甸甸壓得透不過氣,便翻身坐了起來,喘著,卻又覺得空落落心無著處。西廂房裡有沉悶的乾咳聲,那是父親幾十年無藥可治的瘤疾,那咳從不衝出喉頭,就在胸腔里爆發。父親總在拂曉時分就起床了,喝下一杯清鹽水,便將自己鎖進書房裡,兩三個小時,不准任何人去打擾他,這也是幾十年無藥可治的瘤疾了。又聽得屋外院門極細膩地吱呀了一聲,這是楊嫂出門逛農貿市場去了。只有楊嫂才能像貓兒似的走路不出一丁點兒聲音,也只有楊嫂才能將那扇歪歪扭扭的院門擺弄得僅只絲線般地吱呀一聲。楊嫂從廚房走到院子裡必定要經過陳良諸的東廂房的,可陳良諸竟然一點都沒感覺,這令她惱火併且毛骨驚然。陳良潔仰起面孔朝天花板凝視了兩秒鐘,上面是母親的臥室。薄薄的一層樓板,母親稍有動彈都會引起旬司然天搖地動的感覺,此刻卻紋絲不動,闡寂無聲,說明母親睡得很死,準是楊嫂給她加大了藥劑量!陳良清在心裡十分洞察地冷笑了一聲。
看看細木鑲拼的鏤花條窗已呈蛋青色,陳良諸索性一骨碌下了床。曙色還很稀薄,屋子裡朦朦隴隴,她習慣地往梳妝檯前那隻蛋形紅木矮凳上一坐,鏡子裡影影綽綽的女人,修淡的風致,寂寞的孤傲一幅歲月磨礪得黯淡了的古代仕女畫,不是周防濃麗豐肥的綺羅人物,而是吳道子簡淡傅彩脫落凡俗的秀骨清像。陳良諸所以喜歡弄得房間裡光線暗黝黝的,垂在窗前的紗簾極少有日子全部捲起,哪怕她在案桌前作畫她畫出的畫也都迷迷濛蒙水中月霧中花一般,幽嗅的光線能將她的歲月靜止在令人追懷的那一點。陳良諸每天起床後的頭一件事便是對鏡理青絲,她決不允許自己蓬頭垢面地面對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她慢慢地將盤起的長髮鬆散開來,她的手掌觸摸到自己的髮絲乾枯毛糙,她猶猶豫豫伸出手指,眯縫著眼擰亮了床邊小小的壁燈。這燈光其實並不刺眼,青蓮色的,柔柔的,可是她還是將紅木矮凳往後挪開幾步,離鏡子遠點。她捧起頭髮,就著燈光看了一眼,不由得哀嘆了一聲,最是秋風管閒事,紅他楓葉白人頭!那青絲里夾雜的銀絲明顯又多了一成。陳良諸連忙關了燈,躲在嚎隴中,心情會平淡些。長而蒼白的十指熟練地翻動著,將那把煩惱絲編成辮子盤在頭頂上,恰到好處地彌補了前額逐漸稀疏的缺憾。這種髮型陳良諸梳了好多年了,這是她為自己設計的最佳形象,無論世面上翻什麼新潮,她總是堅守自我。陳良清對著模糊的鏡子左右顧盼了一下,披了件外衣,影子般地移出房門。
陳良諸繞到院子後面的披屋裡找了把長柄竹絲帚,空氣很潮,褲管鞋幫和肩背都有濕嘰嘰的感覺。她望著滿院子覆蓋著落損的枯竹葉,那蓄滿胸口的惆悵霧一般地蔓延開來,嗔滿了體內每一處縫隙,又從汗毛孔中擠出來,與周圍的晨霧瀰漫在一起了。原本禮拜天,用不著趕頭班長途汽車到省博物館上班,陳良諸有足夠的時間睡個迴圈覺的,偏偏為了些枯枝敗葉而失魂落魄。陳良諸老大不小,待嫁閨中,不免有些常人揣摸不透的怪癖。她手執竹絲帚將散落的竹葉一絲一縷地掃攏來,落在花壇中的也都用手指摳出來,不久,竟成小丘似的一家。如何處置這堆枯竹葉頗費了她一番腦筋,最簡單不過用簸箕盛了倒到院後垃圾箱內,卻於心不忍,站污了心墳中深藏的寶物似的,學黛玉挖個坑葬了它,想著心中便掠過不祥的陰影,林黛玉葬花葬花,最終將自己也葬了進去。左思右想,趁回屋裡尋了盒火柴,嚓地將葉家點著了。青煙一蓬一蓬從枯葉的空穴中湧出來,悠悠蕩蕩像許多不安分的幽魂,掙扎著,扭動著,幻化出迷離曲折的圖案,仿佛是印證著一段段不順心不如意的身世,讓人不忍卒讀。驚嚇了的宿雀慌亂地在枝葉間撲騰,嘰凋一片。
在清晨淡紫色的還算潔淨的這一刻,紛擾的煙霧漸漸地遮沒了小小的鶴案。
被傳聞搞得奇橘詭異的鶴案實在是一座太普通了的家常小院,光景不過半畝稍余,除了西南角落上有幾株青楓,滿院子叢叢簇簇參差錯落的都是竹,竹影森森,幾乎將院子全都覆蓋了。當年陳亭北舉家從省城搬回令舞鎮,這老屋早已是斷垣殘壁,破落不堪。陳亭北傾其所有修繕宅院,原本打算一邊植些果樹,批把石榴葡萄棚,另一邊辟出幾分菜園,南瓜絲瓜長更豆,既可觀賞又可食用,俗是俗點,實實惠惠。那時候陳亭北正當壯年,畫壇水墨人物執牛耳者,所創陳氏「鶴行筆」、「捲雲墨」風靡一時。平步青雲之際忽遭低毀滴貶,一個跟斗跌落塵埃,滿心的失意與犧惶,只求「卜一崖之宅,讀書養氣,枕石漱流,以終餘生而已」。偏偏陳良諸不肯將就,對父言道「雖禍福旦夕,富貴於我如浮雲,卻素節凜凜,安可一日無此君?」執意要植叢竹。陳亭北是深知女兒心思的,並且對她暗懷愧作, 自然一切都依了她,由她布局結構,將座廢院整成了重重疊疊的修竹林,一條青磚小道曲折通幽,庭院深深深幾許?陳良清將一大半年華都消磨在這無奈的吟誦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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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惟一為陳亭北保留的景觀便是西北角上那截怪誕的老梅樁了。陳亭北經常說起從前這樹梅花是如何地繁榮昌盛,殘冬早春之間,五彩繽紛,白梅紅梅綠梅一樹並發,卻在某一個風雨大作的夜晚被雷攔腰劈斷,凶兆畢露,果然自此陳家一路衰敗了。陳亭北說到此往往嘆道「恐怕我的險惡遭際也是命中注定的了。」陳良清從來都不相信父親對這株老梅樁的診釋。如果這梅樹果真是一個凶兆的話,父親應該憎恨它,應該設法將它連根掘除。可是父親卻悄悄地鍾愛它,找出千百般理由要保存它。別人都以為陳亭北早已安命現狀,隨波逐流,只有陳良諸曉得父親骨子裡是不服「命中注定」這種說法的,他雖自號「老鶴」、「雲中閒人」,其實他的心一刻都不曾閒過。陳良諸曾偶然看見過父親早年一幅舊作「野梅瘦鶴」,那四尺中堂上畫著一株嫵媚清秀的梅樹且梅開五色,梅下有亭然一鶴,這畫父親深藏著,似乎有許多玄機。陳良諸心有所動,雖然雲遮霧罩,修院時卻精心替父親保留了這截枯木朽枝,並叫人將斷口鋸平刨光,竟得尺半寬窄花瓣形的梅樁矮桌一張,又將其周圍丈把地用青磚鋪實,又從鄉間舊戶淘得四隻梅花仙鶴圖案的青瓷腰鼓凳散置左右。或天高雲淡之日,或風清月白之夜,邀一二知己在此弈棋品茶神聊,實在是陳亭北黯淡的晚年生涯中的樂事趣事。陳良潔儘管有許多老大不嫁的怪癖,卻是個地地道道的孝女。
枯葉僻啪,火焰灼灼地輝煌了一陣,終究成了灰燼,煙霧縈繞騰挪,亦漸漸隨風飄散。天光豁然開朗了許多,像是誰猛地將天與地撐開了距離。院牆外,有負重的橡膠輪徑徑地碾過,急促的腳步聚秦真真由遠而近又由近至遠,間或, 自行車丁零零零輕燕般地掠去,更遠處,隱隱地,火車轟轟隆隆,仿佛天際的一道裂縫。陳良清迴轉神來,整起深而細的眉尖, 目光茫然地從磚牆上的扇形漏窗中向院外的天地望去,那是一幅很不諧調的圖畫,高高低低的腳手架,縱橫交錯的大吊車,嘗褐黃的或黛綠的農田零零落落補丁般點綴其間,從前的田園野趣蕩然無存,土地一塊一塊被蠶食,要開工廠,要造別墅群,要建高樓新村……千方百計躲避的東西正咬著你的腳後跟一步一步地逼近了。陳良清曾跟父親商議,請人來把圍牆砌高,把牆上的漏窗都堵死。可是,一堵磚牆真能擋得住世道變遷嗎?且又有傳聞,鶴案所在的地盤也有可能被批租,故而陳家遲遲不敢有所動作,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挨著。陳良清在省城有一套小小的房間,她是省博物館的資深畫師,尤以描繪慈悲觀音像出神人化而享譽畫壇,且在修復和鑑別古畫上有很深的造詣,故而儘管房源緊張,儘管她始終獨身,省文化廳領導還是特批給她一套一室帶廳的居房。陳良諸要到了房子卻不去住,總是巴巴地趕長途車回令舞鎮鶴案。她的理由很冠冕堂皇,回家照顧年邁的父親和長臥病榻的母親。沒有人知道她究竟為什麼。很早以前這院子深處有一口井,陳家修院的時候將它封死了,改築成一方花壇。陳良諸的心就像這封死的井,她的孤傲漠然的神情就是蓋在井口的石板。
陳良諸的目光像只失群孤雁在愈來愈嘈雜起來的降陌上遊蕩了片刻,悄然落回到身邊的竹叢中。唯感欣慰的是,這竹葉儘管殼落了一宿,仍不顯稀疏,千枝萬簇,猶自青青。陳良潔撫平了眉尖,拖著竹帚正待進屋,忽又聽得院門細膩地吱呀一聲,便打住腳步,又想著不要讓人見了像是存心候著似的,便用竹帚輕輕地撥弄那堆灰燼。
推開院門的是個十分潔淨的婦人,她一隻手挎了只裝滿新鮮蔬菜的竹籃,一隻手環抱著敞口的保暖瓶。一閃身進了門,順勢往後一抬腳,那院門又吱呀地關上了。她小心翼翼卻又輕捷靈快,兩張薄薄的腳板踩著流水般的碎步,像兩隻掠水而過的蜻蜓。繞過一叢竹,她看見陳良諸了,便綻開笑容道「端午,怎麼不睡啦?禮拜天呀。院子息會我來掃。」她的聲音軟軟的糯糯的,她整個輪廓的線條也是軟軟的糯糯的,讓人看不出她的年紀,她喊陳良潔小名,喊得那麼自然貼切熟穩,也讓人猜不出她的身份。
陳良清並不應答她,連頭都不回, 自顧喇啦喇啦地揮舞著竹帚。婦人也不在乎,心情很好地從陳良諸身邊擦過。因為負重,她傾斜著上身,後背影竟仍舊腰是腰,臀是臀,那弧線少婦般的觸目驚心。陳良潔是那種修長單薄的身材,她身上的線條都是規規矩矩的直線,沒有許多凹凸,所以她最厭惡曲線豐富的女人。陳良浩盯著婦人肉粽似的背影的眼光刻薄如刀片。就在婦人即將跨進門檻的那一刻,陳良清突然開了口「楊嫂,你不要再給爸吃什麼霉千張了,這種醃過的發酵的東西最容易致癌!」
楊嫂立定了,將竹籃擱在石階上,笑道「我也真拿他沒辦法,你看看,天天買這麼多新鮮小菜,他偏偏沒有霉千張就咽不下飯。不過, 自家做的霉千張不要緊的,我弄得多少清爽呀。」
陳良潔一時竟尋不到話語去抵擋。楊嫂是浙江上虞人, 自有做霉千張的祖傳秘訣,別人都用薄百葉做,她卻挑厚百葉做,蒸的時候,采新鮮的著竹殼包裹著,吃起來別具風味。別說陳老先生吃上了癮,其實陳良諸自己也是每餐必佐的。陳良諸更加深刻地知道,眼前這位甜甜糯糯風韻猶存的婦人才真正是父親生活中缺少不了的「霉千張」呢。你聽聽她的口氣,每個字眼裡都嵌滿了家庭主婦擺布一切的自得和滿足。陳良潔只是想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楊嫂見陳良清啞然失語,暗自好笑,拔腿要走,陳良諸卻又發問了「楊嫂,昨晚上你給我媽吃了幾粒藥片?怎麼睡得那樣死?一點響動都沒有!」說罷,陳良諸直刺刺地拿眼光逼住楊嫂乾麵團似的臉,仿佛拿把利刃橫在她脖下。陳良潔原本並不想挑明這樁事體的,是這婦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氣把她的心火點著了。
楊嫂卻面不改色地答道「哦,我是給師娘加了一粒藥片。想想難得禮拜天,師娘若是半夜裡鬧將起來,你和先生都不好睡覺了。先生的血壓這幾天又高了上去」楊嫂說著用一雙針似的肉里眼定定地看住陳良諸。楊嫂的眼光像一塊柔韌無比的橡皮,刀擱上去就被彈了回來。楊嫂雖然沒多少文化,實在是聰明透頂的女人。文化人的聰明是從書裡面學來的,而楊嫂的聰明卻是硬碰硬從雞零狗碎針頭線腦的尋常日子中穎悟得來,所以楊嫂的聰明比文化人的聰明更可靠,更煞根,也更凶。事實上平常陳夫人發病起來鬧得沸反盈天,陳良潔何嘗不想到多給她吃粒藥,讓她保持安靜?甚至更往深處去的想法也曾流星般地一閃而過。可是想歸想,也僅僅是想想而已,陳良諸的理智絕對不允許那樣做,也沒有膽量那樣做。而楊嫂卻能夠鞭辟人里地體諒到陳良清的難處,並且不動聲色地做了她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對於楊嫂的這種聰明,陳良清深惡痛絕卻又奈何不得,她悄悄躲開了那雙肉里眼綿里藏針的視線,賭氣般恨恨地說「你還不快上樓去看看,亂吃藥會吃出人命來的,你曉得吧?」
「你們識文斷字的人都神經過敏,你儘管放一百個心好了,真出了人命由我去抵。」楊嫂似是看透了陳良諸的外強中乾,言語竟放肆起來。
陳良潔氣得咬牙切齒,說道「只怕你的命抵不起!」
楊嫂拉長了聲音道「我們的命賤是賤,不見得抵不過一個痴呆吧?」
陳良諸面孔煞白地尖叫「楊金鳳,你敢?!」
鶴案里兩個都精明能千的女人正劍拔弩張,忽聽得西廂房裡頃零眶嘟一陣響,接著是一串吭吭吭激動不安的咳,兩個女人頓時僵旗息鼓,驚慌地互望了一眼,不約而同朝西廂房撲去。
西廂房從來就是鶴案的心臟。
早晨這一刻西廂房的門照例是反鎖著的。楊嫂搶先了一步,膨膨澎地拍著薄薄的門板,臉貼著門縫急急地喊「先生,先生,開門!是我呀」陳良清隨即也趕到了,大聲叫道「爸,你怎麼啦?」聲音因為緊張都變了調。
屋裡的咳不知在哪一刻上止住了,死一般沉寂,半導體裡播音員正無休無止地訴說著什麼,讓人心驚肉跳。陳良諸後退兩步準備用跟門板一樣薄薄的肩膀去撞門,卻被楊嫂一把攔住了。楊嫂決然地把手伸進褲腰,摸索了一會,摸出一把金黃的、墜著青緞如意繡花香袋的鑰匙。她並不朝陳良諸看一眼,十分熟練地將鑰匙插人鎖孔,幾乎沒有什麼聲響地將門打開了!陳良諸驚駭極了,這串墜香袋的鑰匙一直是掛在母親腰間的,它是鶴案女主人的標誌,從前母親掛著它像貴重的飾物從不離身!陳良諸不得不強制著憤恨,此刻顧不上與之理論!
兩個女人氣急敗壞地進了屋,卻見陳亭北汗毛不缺一根,蹺著二郎腿坐在那張寬大深邃的紅木太師椅里,全神貫注地聽早新聞廣播呢。多少年來陳亭北蟄居鶴案採取了局外人的生活姿態,只有一隻過了時的紅燈牌半導體便是他時而窺察一下大千世界的窗口。西廂房不大,卻用一隻博古架隔成兩半,前半間幾乎被一張巨大的畫案占滿,後半間架著一張小鐵床,便是陳亭北的臥室了。房間裡的空氣有點混濁,沉澱著醉醉的墨香。陳良潔盯著父親的背影心是定了,氣卻涌了上來,她想向父親發難,那把墜著香袋的鑰匙怎麼會弄到楊嫂的褲腰上去了?!可是,父親伶愕的身影襯在那把格外龐大格外堅硬的紅木太師椅里,流露出深深的索寞孤寂,又使她於心不忍。她一時進退兩難,猶疑地怔忡著。
楊嫂卻是巨細不漏,小眼兒滴溜溜一轉,看見畫案上的一隻紫銅婆金回形紋筆洗滾到牆音兄里去了,青烏烏的洗筆水滴滴答答灑了一路。「哦喲我的媽呀,原來是這隻勞什子打翻了,驚天動地,嚇得人半死,還以為先生你……」楊嫂略微誇張地拍了拍軟潛潛的胸脯,便手腳麻利地收拾起來。將那缽孟拾起,又從門後掛鉤上取來干抹布,跪著,一搭一搭地吸乾地上的污水。
「先生,把腳抬一抬,嘖嘖,拖鞋底都浸濕啦!」楊嫂甸旬到陳亭北腳下,側仰著一張綻著甜笑的臉,不無嬌嗔地說。這樣的姿勢這樣的神態,雖說是半老徐娘,卻依然是具有魅力的,楊嫂對此充滿信心。她說著便伸手捉住先生骨嶙嶙的腳裸,先生腳上是一雙深棕色寬燈芯絨千層布底拖鞋,是她楊金鳳千針萬線納起的,是商店裡花多少錢也買不到的。她將先生的腳擁在胸口,將略略沾濕了的拖鞋褪下來,又騰出一隻手從紙簍里隨手扯了一團廢紙鋪在地上,又輕輕地將先生的腳擱在紙上。陳亭北也許不曾覺察陳良清也進了屋,並就在他身後虎視耽耽地站著。他微聾著眼皮,聽任楊嫂的擺布。楊嫂的手粗大厚實溫暖,擺弄得人十分舒適熨帖。陳亭北喜歡這種享受。楊嫂一撐膝蓋立了起來,說「先生別動,我這就幫你拿雙鞋去。」陳亭北順勢一把捏住楊嫂的手,摩掌著,把玩著,一邊說道「阿鳳,待會弄幾隻精緻點的下酒菜,端午正好禮拜天,把曹先生也請過來,痛痛快快喝上幾杯。」楊嫂的臉嘲地燒紅了,慌忙扭動胳膊,企圖掙脫,又拼命朝先生使眼色。陳亭北一向極少有這般狂浪之舉,今天的興致卻是特別的好,楊嫂愈翠,他愈是不鬆手。楊嫂百般無奈,尷尬地嘀咕道「今天算什麼日子?汪大夫千關照萬關照,少喝酒、少喝酒。」陳亭北忽然仰天大笑,說道「怕什麼?行醫賣藥的多半言過其實。該死的滴酒不沾也得死,我陳老鶴氣數未盡,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