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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7:53 作者: 王小鷹

  半夜時分,小強突然從昏睡中醒轉過來,睜開眼睛就喊肚子餓,喜得花木蓮泅淚傍沱,一個勁地念阿彌陀佛。韓此君是不信神的,這回也懷疑真有神助。試想,倘若小強一直昏迷不醒,明天一早他如何抽身去令舞鎮?兩口子手忙腳亂地給兒子沖奶粉,調麥片,一口一口地餵進小強口中。小強還要吃,木蓮便差韓此君到醫院對面通宵飲食攤上去買了碗鮮肉小餛飩。小強又吞下了。吃飽了便又睡去,這回是蔚聲如雷的睡。木蓮方才定心,對韓此君道「你靠在椅子上眯一會好了,不要弄得一張隔夜面孔去見陳先生。」韓此君雖是眯了眼睛,卻無絲毫睡意,眯著眼想心事,心裏面翻江倒海。

  師姐讓他不必趕早,他卻趕了個大早,搭上頭班長途車。頭班車沒幾個人,車廂空空的顛得很厲害。小苦不會來乘這種灰撲撲的公交車,她總是騎她的「藍鳥」來去神速令韓此君望塵莫及。韓此君扣心自問要是沒有跟辛小苦的約會,他恐怕下不了決心離開受傷的兒子巴巴地趕去令舞鎮的,可是若是沒有師姐的約會,他恐怕也下不了決心離開小強去令舞鎮會小苦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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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此君到了令舞鎮沒下車,卻一直坐到終點站,那站頭原先叫七斗鄉現在叫鶴影別墅。車站對面就是鶴影別墅的大型牌樓,六柱重檐,屋頂為彩色琉璃磚鑲砌,華美而端莊。額杭上嗔金的「鶴影」兩字為漢篆體,奇古渾穆,藏巧於拙,乃出自隱居令舞鎮的大書法家曹荒圃之手。韓此君對曹荒圃的人品藝品從來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每次登琅琊山前總要在這「鶴影」兩字前駐足片刻,品味那筆畫間的高曠神韻。真正的別墅區從這牌樓進去還有一大段路,牌樓左側有一條青石板小路, 由此西行便可拾級登臨琅琊山頂, 自然其間透巡曲折有許多山重水複柳暗花明的野趣。如今琅琊山正面已辟通柏油汽車道,據說還將建登山懸索纜車,這條石板小路已很少有人問津,韓此君上琅琊山卻總是走這條石板路。兩尺寬的路面漸漸地被茅草吞噬,有的地方已經看不見路面,踩上去才感到那石板還在。常常使得宿鳥驚飛,或而容惠牢率走了一線是草蛇穿過,從這荒僻處上山可以放心不遭遇熟人。其實韓此君同辛小苦在琅琊山見面通常只是談畫論畫,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可是韓此君總是慎而慎之做賊心虛似的。幾個星期沒上琅琊山了,韓此君明顯感到琅琊山蒼老了一層,樹葉又枯黃了一批,墜落了一批,山景便蕭條起來。真到了地老天荒那一天,不知成什麼樣子呢。

  韓此君被美院開除下放到天池小學教書時,辛小苦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長得豆芽似的,很不起眼。韓此君注意到她先是因為她的名字,這般不吉利的字眼極少有人用的。後來才知這小姑娘命確實苦,是個棄兒,被一個老娘姨收養的,心裡便有了惺惺惜惺惺的憐愛。後來又發現這個孤僻的小姑娘竟於點線筆墨頗有天分,課本的天頭地腳夾縫間塗滿形形色色的古代仕女,雖還是稚嫩卻千姿百態十分生動。便喚了來究問根底,方知她生母卻是個丹青好手,留下許多摹本,她日日在家摹寫,竟是說不盡的快活。韓此君那時正是心灰意懶百無聊賴的情景,只為了解脫,便悉心輔導小苦學畫。小姑娘心竅靈慧,稍加點撥便穎悟筆墨間的奧妙。開頭養母也很喜歡,還買了禮物拜謝韓老師的栽培。小苦進了中學,仍到韓老師處學畫,兩三年下來,竟已人門。後來, 問題是出在那張「山鬼圖」上。小苦看到韓老師新畫的「山鬼圖」十分喜愛,執意要拿回去臨習。韓此君稍稍遲疑,也就順了她。吃過晚飯,養母總是快快收拾碗筷,騰出地方好讓小苦畫畫。小苦便將「山鬼圖」用木夾夾了懸掛在牆上,先是細細研讀,片刻,方才落筆臨寫。有兩個老阿姨來找養母聊天,地泉坊的人串門從來不預先通知,小苦也早已習慣了,她們歸她們切切嚓嚓,她守心聚神臨她的畫。偏偏這兩個老阿姨仗著與養母是多年的老姐妹,不甘遭人冷落,還要附庸風雅,想看小苦畫畫。養母正中下懷,趁機好顯派自己的女兒多少出息。這一看便看出事情來了。一個老阿姨看到掛在牆上的「山鬼圖」便大驚小怪地叫道「哦喲,要死哉!這個女人怎麼不穿一點衣服呀?!你們老師就這樣教學生呀?」事實上山鬼的下半身被一隻斑斕臥虎遮擋,,肩上還披著幾片樹葉。小苦心中惱恨,勉強解釋道「這是山鬼,哪裡會穿衣服?」另一個老阿姨卻壓低了聲音對小苦的養母耳語「這山鬼的面孔怎麼像你家小苦呀?」被她這一說,養母也看出來了,這山鬼的面孔真的就是小苦!養母當著老姐妹丟了丑,氣得當即給小苦一巴掌,罵道「畫短命的畫,小姑娘怎麼好讓人家這樣畫?」第二天地泉坊乃至整條天池街都傳遍了天池小學韓老師畫女學生裸體像,小苦中午哭著跑回家,不肯出門,養母又氣又急,急中生智,拉了小苦到校革委會把韓老師告上了。韓此君因此被戴上壞分子的帽子到校辦工廠勞動改造。韓此君從不記恨辛小苦恩將仇報,一個小姑娘不把責任推給他,叫她以後怎麼做人?事情也確實是他的責任,他在給小苦畫肖像時發現小苦憂鬱而倔強的神態很像他心中的山鬼,便作了那幅「山鬼圖」,這圖後來被他專案組的人撕得粉碎,燒了。此後,小苦不再跟他學畫,路上偶爾碰到也像陌生人一樣。小苦初中畢業因為出身勞動人民,又有一技之長,被書畫出版社美術工場看中,免去插隊落戶。數年後,一日韓此君到令舞鎮拜渴先生,卻在那九奢溪石橋上邂逅辛小苦。當時的情景韓此君記得很清楚,正是上午八九點鐘光景,琅琊山青黛蔥綠新鮮欲滴,白衣白褲的辛小苦襯在這青黛蔥綠中是何等的晶瑩剔透、光彩照人。韓此君先是痴痴地盯了她一會,忽然意識到什麼,忙低了頭匆匆過橋。卻是辛小苦喊了他「韓老師!」韓此君心抖了一下,站住了,卻不敢回頭。辛小苦笑盈盈地問道「韓老師是來看陳亭北老先生的嗎?」竟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韓此君便也鬆弛下來,點點頭,見她背著畫夾,褲腳管上沾著泥漿,驚訝道「你上琅琊山寫生?」辛小苦彎彎的眼睛流光溢彩,道「總算被我找到一塊勝地,真是妙不可言,隨意換個角度畫面又不相同。」當下要將寫生圖拿給韓此君看。韓此君怕立在橋頭招人現眼,便道「你若有時間,不如到山上對景論畫。」辛小苦合掌跳了起來「這主意太好了。」兩人便鑽進琅琊山,走一處,看一處,講一處。韓此君發現辛小苦畫技是圓熟了。卻沾了不少匠氣,少真靈性的神韻,便毫不客氣地指點她。辛小苦仍像少時那般恭敬虔誠地聽著,不住地點頭,時而問點什麼。不覺時光流逝,韓此君忽見小路上已無陰影,抬頭是日到中天,慌道「糟糕,先生要等急了,以後再講吧!」便匆匆下了山。以後,韓此君每每到令舞鎮看先生,總是先上琅琊山,十有八九會碰到辛小苦。有時辛小苦在寫生,韓此君便靜靜地在一旁觀看,時而點撥幾句,有時辛小苦會將自己近作帶來讓韓此君評點一二,提些建設性的意見。他們的師生關係不知不覺地恢復了, 自然這是他們兩人的秘密,只有琅琊山知道。那一段日子,韓此君的處境雖是無有多大改變,心境卻是春陽般的明媚,總是揣著一個美妙的期盼。直到有一次,辛小苦笑盈盈遞上一盒精緻的巧克力,道「韓老師,我要結婚了,請你吃喜糖。」韓此君方才如夢初醒,自己這般田地,蛤蟆竟想吃天鵝肉了!五臟六腑掏空了般痛楚,仍撐著笑臉道「祝賀祝賀,看來以後不能再到琅琊山來了吧?」辛小苦咯咯笑道「韓老師你煩我了是吧?我照樣要到琅琊山來的。我跟他講好的,在藝術上互相獨立,互不干涉。」韓此君聽她這麼一說,心好像寬了一點,問道」「原來你……愛人也是畫畫的?」辛小苦笑道「你是認識的,就是安子翼。」韓此君又是一怔,脫口道「他、他是有老婆的呀!」辛小苦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道「他已經離婚了。」當時韓此君著實為辛小苦痛惜了一陣。後來,辛小苦因了安子翼的聲名從美術工場調到了美術編輯室,繼而又成了美術研究所的專職畫師,韓此君方醒悟,辛小苦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憂鬱、倔強而單純的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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