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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08:32
作者: 程亞林
現在,讓我們來探討上一節所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悲劇難道只有社會悲劇一種類型嗎?一切悲劇都是社會上的惡勢力暫時地壓倒善的結果嗎?
至少,與歐、蔣同處維新、革命時代的王國維並不這樣看。他提出了另一種觀點,認為人類作為生命存在和作為社會性存在而存在這兩件事本身就是悲劇性事件,人就生活在悲劇之中。他在1904年發表的《紅樓夢評論》中闡述了這一觀點。
他同意老子和莊子的說法:「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認為憂患勞苦與生命既相生又相剋,既統一又對立。擁有生命,是符合人的欲望的;憂患與勞苦,是為人所厭惡的。但憂患勞苦與生命如影隨形,每時每刻都不能分離。人類既愛生惡苦,又不得不受苦以生,始終處於「欲其所惡,惡其所欲」,將勞苦以生這種不可欲的事物當成可欲的事物來追求這種悖論性的困境之中。
他認為,人自有生命以來,目的就是為了維持和延續生命。「飢而欲食,渴而欲飲,寒而欲衣,露處而欲宮室」,是為了維持生命;為婚姻、家庭、養育教誨子女、安排子女婚嫁而操勞,是為了延續「少則數十年,多則百年而止」的生命,圖永久之生命。為了在自然和社會中保存種姓,抵禦各種侵害,人又「相集而成一群,相約束而立一國,擇其賢且智者以為之君」,建立法律、學校、警察、軍隊,「使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這就是人生的全部內容。它體現了人的全部欲望,也花費了人的全部體力與腦力。但是,人的憂患勞苦真正得到報償了嗎?他認為並沒有,因為人類生活的本質決定了人類一切努力都是徒勞和痛苦。
那麼,人類生活的本質是什麼?是為欲望所支配,追求欲望的滿足。人的欲望是無窮無盡,不知饜足的。其根源在於人總是感到匱乏、不足,不足就是痛苦。一個欲望滿足了,但這隻滿足了人千百個欲望中的一個,其他的欲望又會隨之而起。因而,人自始至終都不會感到滿足。即使一切欲望都滿足了,「更無所欲之對象」,厭倦之情也會襲人而來。所以,人生不堪重負,「如鐘錶之擺,實往復於痛苦與倦厭之間」。如果要擺脫痛苦厭倦去追求快樂,人又得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而且,快樂之後,對痛苦的感受更加深切。因此,人生只有感到痛苦而無法獲取快樂的狀態,絕無只感到純粹的快樂而不先之或繼之以痛苦的狀態。同時,人類的痛苦與人類文化的發達俱增,因為「文化愈進,其知識彌廣,其所欲彌多,又其感苦痛又彌甚」。所以,人生就是痛苦,「故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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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說,人類生命根源於不足、匱乏的痛苦,人只能在追求欲望滿足而引起的永無休止的痛苦中、厭倦的痛苦中、為擺脫痛苦厭倦追求快樂而引起的痛苦中度過。而且,隨著文化的發達,痛苦愈加劇烈深廣。換句話說,人類不擁有生命則已,一旦擁有生命,就無時無處不處在痛苦之中,生命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悲劇性事件。
他認為,人要擺脫這種與生俱來、伴人終生的痛苦,只有兩種辦法:一是擺脫與欲望密切聯繫的科學、政治倫理知識,超越知性、功利進入審美境界,獲得暫時的解脫;二是徹底「拒絕一切生活之欲」而「出世」,入於「恆干雖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的「無生之域」,獲得永久的解脫。
基於上述認識,他認為《紅樓夢》的價值是:
第一,它通過對與「欲」俱生的賈寶玉因其欲(特別是「男女之大欲」)不得滿足而愈烈,因愈烈而愈不得滿足並最終導致失望,遂悟宇宙人生痛苦之本質、真相而求解脫這一典型的人生過程的描寫,揭示了人生痛苦由於自造,解脫必須依賴自求的道理,展示了「宇宙之永遠的正義」,達到了「描寫人生之苦痛與其解脫之道,而使吾儕馮生之徒,於此桎梏之世界中,離此生活之欲之爭鬥,而得其暫時之平和」這一文藝的最高目的。
第二,它是美學上壯美的「悲劇中之悲劇」。
王國維引德國哲學家叔本華的悲劇理論說,悲劇有三種:「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於盲目的運命者。第三種之悲劇,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人賢於前二者遠甚。」這是因為,對於前兩種悲劇,人們認為可以僥倖避免,而不求解脫之道:「吾人對蛇蠍之人物,與盲目之命運,未嘗不悚然戰慄;然以其罕見之故,猶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第三種悲劇,並無「例外之事」,卻是人生不可避免、「固有」「至慘」的悲劇,能「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脫之不可已」:「但在第三種,則見此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福祉者,無時而不可墜於吾前,且此等慘酷之行,不但時時可受諸己而或可以加之於人,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可嗚:此可謂天下之至慘也。」而《紅樓夢》演示的,不是「蛇蠍之人物,非常之變故」造成的悲劇,而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造成的悲劇,能激發人們追求解脫的勇氣,因而是「悲劇中之悲劇」。而且,書中不少描寫又顯示了「壯美」情境。
第三,它以解脫為理想,具有倫理學上的價值。
所謂解脫,即歷經憂患之後,拒絕一切生活之欲成為出世之人。這種「絕父子,棄人倫,不忠不孝」的行為顯然違背「普通之道德」「人類之法則」,不可能具有倫理價值。但是,王國維認為,一般所謂具有「順之者安,逆之者危;順之者存,逆之者亡」絕大權威的「道德」和「法則」並沒有建立在宇宙人生的真實根據之上。宇宙人生的真實根據是什麼?是它沒有合理的根據,沒有意義。人的生命,不過產生於「人類祖先一時之誤謬」「盲目的動作」,是人類自犯罪、自作孽的結果,是「意志自由之罪過」。所以,「絕父子,棄人倫,不忠不孝」而求出世解脫,不僅不是「有罪」,而是為人類祖先、為全體延續祖先之誤謬的人類贖罪,具有最高的倫理價值:
夫人之有生,既為鼻祖之誤謬矣,則夫吾人之同胞,凡為此鼻祖之子孫者,苟有一人焉,未入解脫之域,則鼻祖之罪,終無時而贖,而一時之誤謬,反覆至數千萬年而未有已也。則夫絕棄人倫如寶玉其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無所辭其不忠不孝之罪;若開天眼而觀之,則彼固可謂幹父之蠱者也。知祖父之誤謬,則不忍反覆之以重其罪,顧得謂之不孝哉?
「幹父之蠱」,即改正父親乃至遠祖所犯的荒謬的錯誤,這又有何不忠?有何不孝?
如果有人認為全體人類盡人解脫之域,宇宙就會寂滅,那麼,王國維就會回答說,所謂存在與寂滅、有與無,不過是站在無常人生中那不可恃的知識論立場上立論的。如果超越了無常人生,不再站在通常的知識論立場上立論,我們所說的「有」倒可能並非真正的「有」,我們所說的「無」倒可能並非真正的「無」。即使是真正的「無」,只要它能使我們從「空乏與滿足,希望與恐怖」輪番煎熬的處境中解脫出來,獲得永遠的息肩之所,也比人們通常所謂「有」的境界要強。何況,從解脫者的立場說,世俗生活中這些未曾解脫的人,又怎麼知道「解脫之後,山川之美,日月之華」不會勝過「今日之世界者」?所以,人根本不應該像小孩懼怕黑暗那樣畏懼虛無!
由上可知:
第一,王國維認為悲劇不止一種,它包括惡壓倒善的社會悲劇,也包括命運悲劇和人類作為社會性存在因各有其「理」而釀成的悲劇(可稱之為「社會處境悲劇」)以及人類作為生命存在而永遠痛苦的悲劇(可稱之為「生命悲劇」)。這無疑開拓了國人的眼界,豐富了國人對悲劇的認識。
第二,在他看來,社會悲劇、命運悲劇並非真正的悲劇,因為它們的發生具有偶然性、特殊性,只有社會處境悲劇、生命悲劇才是真正的悲劇,因為它們的發生具有必然性、普遍性。前兩者只能激發人僥倖避免的心理,後兩者才能激發人追求解脫的意志。因而,王國維所持的不是社會正義論悲劇觀,更不是樂觀的社會正義論悲劇觀,而是生命與社會處境悲劇觀,也可稱之為解脫論悲劇觀。
很顯然,王國維為中國人提供了一種與歐、蔣不同的悲劇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