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們為什麼沒有真正的信仰?
2024-10-04 05:58:56
作者: 鄧曉芒
我們中國人宗教意識不發達,這是世所公認的了。一直到今天為止,比如說我本人,你要我信一個上帝,是不可能的。我是不可能信一個上帝的,我是一個無神論者。但是你要我信一個氣功大師,卻很有可能。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承認我不可能信上帝。當然其他的中國人也可能有人會信,但是一般來說,中國人的信仰多半都是信仰物質的東西。比如說我的病治好了,那我信,確實靈驗呀。信仰物質的東西勝於信仰精神的東西,即使是信仰精神的東西,也必須是物質化了的精神,這就是中國人的信仰。比如說,氣功大師就是講「氣」,「氣」是什麼呢?「氣」就是一種物質化了的精神。他好像要你意念、意守,但是要你去想,你內心有一股氣在那裡運行,精神被物質化了,被當作物質來處理了。氣也好,天道也好,天理也好,其實都是物質化了的精神。在這一點上,和西方的邏各斯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我們今天為我們沒有信仰而感到可悲,其實這並不是因為我們原來有信仰,今天失落了,而是因為我們發現了我們的真相,我們沒有信仰。所以,我們真正應該做的不是要把我們失去的信仰撿回來,或者是把它堅守住,打出什麼旗幟,像張承志那樣,以筆為旗,發一個號召。我們沒有什麼旗幟可打。我們真正要做的是要反思我們幾千年來沒有宗教信仰的原因,並且了解西方宗教信仰的根基。你盲目地把基督教或者把伊斯蘭教引進中國來,那是很天真的。劉小楓博士想把基督教引進中國,張承志想把伊斯蘭教引進中國,讓中國士大夫、知識分子能夠去信,那是不現實的。因為我們沒有真正的信仰,這只是一個表象,實質上表明我們沒有真正獨立的個人,關鍵在這裡。
我們為什麼沒有真正的信仰?因為我們沒有獨立的個人,我們的個人沒有獨立起來。沒有獨立的人格,沒有內心獨立的精神生活和精神的需要。中國人有物質的需要,但是缺乏精神的需要。當然作為知識分子來說,也可以說有一種精神上的需要,但是這種精神上的需要最終也是為了物質的滿足,也許不是自己物質上的滿足,而是大眾的物質滿足。而且這種精神需要本身往往也被物質上的需要壓倒和掩蓋了,甚至被排擠了。物質上的需要是第一的。可見,沒有獨立人格是因為我們從小生活在群體之中,我們的意識還沒有從群體中分離出來,我們還處於群體意識之中,這個是中國特色。中國人一般來說,從小都處在群體意識之中。這不是從今天開始的,從來如此。中國群體意識過於強大,這反映出中國在早期社會時候的一種欠缺。人類社會在早期,特別是在原始時代,是群體意識的,沒有個體意識。原始社會的人缺少個體意識,甚至於人的名字都沒有的,隨便叫個名字,不用固定的名字。人類最初的確是群體一致的,原始時代就是天人合一的。我們講天人合一時,好像是一種很高超的形上學,其實原始人就是天人合一,或者天人未分,天和人沒有分化。所以原始人的精神都是群體的。
儒教使人類文明社會跟原始社會有了分別,在中國,儒教把社會首次從原始的狀態提升起來進入到了文明社會,這是儒教的一個很大的功勞,它使天人開始有了分別,天人相分。儒家雖然講天人合一,但是在某些場合下,它還是講天人有相分的。所以道家後來指責儒家,說儒家把天人相分了,割裂了。道家跟儒家的分別和爭論,無非就是這一點,道家更強調天人合一,儒家已經不太合一了。但是儒家馬上就糾正了,就是說,我雖然講天人相分,但是最後還是為了天人合一。道家說,你這就是虛偽了,你既然要天人合一,你本來就是合一的,為什麼要把它分開呢?你不要有那麼多聰明智慧,搞那麼多政治體制,禮呀,法呀,這些規範,這些等級,搞那麼多東西幹什麼?自然界是什麼樣就應該是什麼樣的嘛。這是道家對儒家的批評。但是儒家恰好憑這一點,使中國古代社會脫離了原始狀態,這是它的一大功勞。為什麼儒家文化在周邊的民族裡面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周邊民族在當時肯定都要比中原民族落後了,在什麼地方落後?就在這一點上。中原這些國家體制、文物制度,使得周邊民族不得不佩服。中土有一套規章制度,禮義法度,而且行之有效,所以周邊民族紛紛模仿。包括朝鮮、日本,在古代它們都是模仿中國的。所以儒教使天人開始有了分別,開始破除了迷信。但是有一點沒有破除,而且是根深蒂固地保存下來了,這就是群體意識。儒家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使群體組織在一個有序的系統之中,大一統。原始時代雖然是一個群體,但是它沒有分別,沒有制度,它是一個混沌體。而儒家使它成為了一個結構,生成了龐大的國家。文物制度,文明,就是這樣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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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正因為如此,在儒教的制度下,中國人自覺地把自己沉沒於群體。有制度,你就得遵守,就有了自覺性,就不像原始人那樣,我生下來就是群體的一分子,我就是群體身上有機的部分,就生在其中。而儒家使你意識到,你在其中有你固定的作用,群體已經安排好了你的位置,你的禮、義、名分,這些東西都給你安排好了。所以,中國人沉沒於群體,在儒家的統治之下變得自覺起來,但是仍然沒有個體意識。儒家的天人相分並不是說個體和自然界相分,而是指整個群體跟自然界有了不同。自然界牛群、馬群也是群體,但是它們沒有等級次序,而人類群體有了等級次序,但是仍然沒有個人,把個人壓抑了。這樣一種制度化了的群體,對個人是一種更加嚴格的壓抑和束縛,比起原始人來甚至於更加厲害,更沒有個性。原始人有時還表現出一種英雄氣概,一種野蠻的獨立性,原始人裡面有個人英雄。但是在儒家統治下就沒有什麼英雄了,儒生那就很難說是什麼英雄了。當然有些人我們也把他稱為英雄,但那跟原始的那種英雄概念已經不太一樣了。他不是憑個人的性格、能耐、力量、勇敢,而是憑一種制度化了的東西,一種觀念。儒家哪怕是軍事將領,最出名的也都是一些儒將,都是深受文化薰陶的,才能夠成為中國人的英雄,他不需要有什麼個性——那只是「匹夫」——而只需要懂得「大義」。中國人也講精神,但是這種精神是群體的精神,我們只有承諾把自己沉沒於群體,才能夠賦有某種精神性。這種群體的精神性不是個體靈魂的精神性,而是充塞於天地之間的一種「浩然之氣」,一種大義。
那麼,這樣一種精神,充塞於天地之間,包括整個自然界,都受到這種大義的浩然之氣的浸染,所以它跟物質世界並沒有嚴格地劃清界限。這種氣實際上是一種情感性的東西,情滿於山,意溢於海,整個大自然都被我的這樣一種氣、這樣一種情所瀰漫著,對自然界有一種移情的審美心態。所以中國的這些士大夫都是詩人,個個都會作詩。在唐朝的時候就是以詩來取仕,你詩做得好,你就可以當官,所以促使中國人對於自然界、對於萬物都以詩意的眼光去看待。
詩意的眼光當然就是情感的眼光了,李澤厚把它稱為「情感本體論」,中國人對於一切都用情感來加以衡量。而這種情感在儒家士大夫那裡最根本的是一種血緣的情感,包括陰陽、孝悌、天地、男女、牝牡,這都是自然生殖方面的血緣性的情感,它們導致了自然界萬物的一種血緣關係。所謂「民吾同胞,物吾與也」,這是張載的一句話,說的是萬民都是我的同胞,都有血緣關係,萬物跟我也是一體的,都是相通的。我們人死了以後,復歸於自然界,我們人又是從自然界裡面生出來的,天人合一,整個自然界跟我都是一體的。所以這種情感是規定好了的天理和天道秩序。中國人很講情感,動不動就是傷害了我們的感情,這就是很不講理了。也不講邏輯,只講情感,但是這種情感是規定好了的,特別是被儒家所規定好了的。儒家按照什麼規定好了的呢?按照名分,按照禮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地君親師,三綱五常,在這些基礎上面才有情感。所以中國人的情感很怪的,中國人很講情感,但是往往做一些違背自然情感的事情,就因為中國人的情感是規定好了的。情感這個東西本來是不能規定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但是中國人很聰明,他能夠一開始就把情感規定好,你是他的兒子你就肯定應該對他孝,就有對父母的愛,那是天經地義的。如果沒有的話,你就大逆不道,就是「畜生」。當然大多數人都愛自己的父母,但是事實上不見得每個人如此,有的人恨自己的父母。你要考察他具體的情況,他為什麼會恨,是不是這種恨也是自然的呢?但是儒家把這個路堵死了,他是你的父母,你就應該愛。他跟你有殺父之仇,那你就應該報仇。所以有的人由殺父的兇手收養了,長到了二十多歲,他突然發現了真相,他的養父就是他的仇人,那幾十年的感情一下子就崩潰了,馬上就可以拿刀把養父殺了。這在古典小說裡面常有描寫,其實是很不自然的。你也不知道他殺你的父親是為了什麼,不知道你的父親到底該不該殺。沒有道德感,沒有正義感,完全是一種血緣關係決定自己的情感。
中國人強調的情感實際上是一種名分的情感,而不是真正的自然情感。所以,看起來中國人很重情感,但是往往表現出中國人根本不把情感當回事,並不尊重真正的情感,只是在道義上把情感限定在應當怎麼怎麼樣這個範圍之內。血緣情感實際上是把人的群體聯繫在一起的一種不可缺少的黏合劑。我們這個民族就是靠這種東西凝聚起來的。我們說這是一種「凝聚力」。我們對這個民族有情感,對我們出生的國家或者是故鄉有一種留戀,這就是把我們黏合在一起的東西。我們在談到天人合一的時候往往沒有注意到,我們所表達的實際上是「人人合一」。我們中國人為什麼老是喜歡天人合一這一套呢?是因為我們中國人「人人合一」,就是群體意識。我們個人沒有從他人中間分離出來,我們跟他人都是連在一起的,被連成了一個整體,脫離不了。他人就是我,我就是他人。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那麼這樣一來,反過來,我信仰任何東西,其實都是信仰我自己了。我信仰一個外在的東西,那個外在的東西其實就是我心,所以我信仰它其實就是信仰我自己。既然我只信仰我自己,那麼歸根到底什麼都不信了。我只信仰我自己的自我感覺,我對這個自我感覺非常的自豪,非常地相信,無條件地相信它代表天道、宇宙。所以在信仰的問題上,我們缺乏必要的謙虛。就是說我這種信仰究竟是不是對天道的信仰,對此我缺乏必要的懷疑。我太相信自己了,我認為只要把自己的心敞開,排除私心雜念,自我感覺良好,覺得我已經沒有任何隱瞞了,那麼我就相信我把握了天道了。我們深信這一點。
所以儒家文化特別講究一個「誠」,「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人生在世,就是要一個「誠」字,但是我們發現我們現在缺乏的就是誠,現在都不講誠信。但是你不要忘記了,我們都不講誠信的時候,每個人還認為自己是誠的,每個不講誠信的人都認為自己是誠信的,是別人不講誠信。因為他是主觀主義的,他缺乏一種必要的謙虛,缺乏一種懺悔精神。那麼一旦有一天我們自以為我們有信仰的時候,我們當然就要代他人立言,代他人說話,來決定他人的命運,來拯救他人,使自己成為聖人和救世主。而當我們成為聖人和救世主的時候,我們並沒有和他人的精神真正地達到相通。我們要成為聖人,要成為救世主,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內心和他人隔離開來。我們內心的東西不要讓他人知道了,我在拯救他們,但是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在拯救他們。我要保持一種「機心」,要保持一種主動性,保持一種權變的可能性。我為他人謀利益那就夠了,不要追問我內心究竟是怎麼想的。我只對天道誠,但不能對他人誠,人心難測,婦人之仁成不了大事。所以,聖人實際上自己並沒有一種獨立的精神,並不是真正地有什麼思想,他只是立德、立功、立言之人,他是對老百姓有恩的人,對老百姓的利益有貢獻的人。所以聖人就是這樣高高在上的人,你不知道他究竟想的什麼,但是你得到他的利益,這就值得你崇拜了。
所以中國的造神運動的秘密就在這裡,為什麼那麼容易造神呢?他的思想你不知道,你就以為很神了,你認為他很高,其實他也許並不高。但是你不了解,你就認為他的思想很高,高到你不配去了解,所以就造成神了。造成神了,那你就不能反對了,聖人是不能反對的。我說聖人千好萬好有一點不好,那就是他是不能反對的,也不能商榷。因為你反對他,你就不是反對他個人了,你是反對天道了,因為他代表天道。他的一言一行,哪怕別人指出來他的衣服穿得不對,都是反對天道。其實聖人並沒有自己的精神生活和精神追求,只有內心的天道體驗加上物質上和技術上的考慮。當然他可以境界很高,他說我是為了老百姓能夠過上好日子,就是這樣一個很簡單的追求。但是實際上在技術上面考慮起來他是沒有任何底線的,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但是又要標榜自己的目的高尚。所以,聖人經常體現出一種偽善,即用卑鄙的手段去達到高尚的目的,這就是偽善。
偽善有兩種,一種是用卑鄙的手段達到高尚的目的,一種是用體面的手段達到不體面的目的。前者是聖人的偽善,後者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看得很多了,我們講禮,講名分,要靠送禮來聯絡感情。送禮是幹什麼呢?送禮就是面子,面子就是偽善。面子是值錢的,面子不僅僅是一種精神上的東西。當然有的人僅僅為了面子,可以什麼都不要。但是在我們日常生活中間,相互之間的送禮,禮尚往來,這樣一些面子,其實都是有它的具體的目的。你今天提一瓶酒,拿一條煙,去送一個處長或者是科長,他絕對不會認為你這僅僅是為了禮,為了對他表示好感。所以真正的目的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是不能說出來的,你一說出來,那就變味了。這種「禮尚往來」是一種群體精神的體現,就是說我個人為了維持自己的一般日常生活,哪怕是很小一點點的事情,我都要跑關係。一個人在社會上為了維持自己的起碼的生活,都必須要跑關係,送禮,這不是群體意識嗎?他有本事,但是不跑關係,這個本事就根本發揮不出來,就不能靠自己的本事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這就是群體精神對個體意識的束縛,對個體獨立性的束縛。當然這也是一種精神,其實這是一種偽精神。但是有了這種精神,個體就有了一種方便之處,就是說,我就不需要去追求彼岸的東西了,我有了什麼痛苦也好,有了什麼不便的地方也好,哪怕活不下去了也好,我都可以在群體中找到安慰。群體當然有好處,群體可以送溫暖,我們大家都可以在裡面獻出一點愛心。
所以群體意識中國人擺脫不了,為什麼呢?因為它可以帶來很多好處,我們就用不著超越,到彼岸去尋求安慰了,我們在群體中就可以解決,就可以得到安慰。有的人沒有得到安慰,一輩子孤獨,被人打擊,最後含冤而死,但是死的時候,他也有一個安慰:後人會給我昭雪,給我平反。他把希望寄托在這個上面,還是群體。文天祥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照汗青就是照耀歷史,歷史就是群體,包括下一代人,後世的人。我在這個裡頭可以找到安慰。屈原也是這樣。屈原投河而死,但是他的《離騷》也好,《天問》也好,所有的詩文,裡面貫穿著一個主題,就是為自己辯白,為自己洗刷。我不是這樣的,我不是他們說的那樣,我的心如何如何純潔,我對楚王如何如何忠心耿耿,我的氣質如何高雅,我的趣味如何高尚,我想的問題都是多麼高深,多麼玄妙,等等,都是這些東西。就是希望他的這些東西留下來以後,能夠在群體中得到共鳴。他並沒有超越的東西,沒有真正超世俗的東西,因為在群體裡面他可以找到精神的安慰。我們後來世世代代的人都來紀念屈原,這就樹立了一個榜樣,凡是當人不得意的時候,他就想到,我就是屈原了。特別是知識分子,他想到這點就有一種安慰。屈原後來被昭雪了,世世代代的人都紀念他,老百姓的人心自有一桿秤,所以我也就可以忍受下去了。雖然屈原以後像他那樣自殺的知識分子並不多,但是人們在屈原身上得到了某種啟示,就是說,你這個丹心是可以留取下來「照汗青」的。雖然不能成仙成神,但是可以成聖,人們會紀念你。既然這樣,也就不需要對自己個人的獨特精神再去尋求一種彼岸的安慰了。如果你不放棄個人,你就不能在群體中得到安慰,而只能在彼岸得到安慰了,這就是基督教的情況。
基督教的個人,基督徒,是孤獨的,他不能在群體裡面得到安慰,不能夠在家庭裡面得到安慰,也不能夠在國家裡由皇帝來標榜、表彰他,基督徒不指望這個東西。他們指望在上帝那裡得到安慰,上帝對所有的人一視同仁。你的靈魂有幾斤幾兩,在上帝那裡都稱得出來。所以他個人獨立以後,他只能夠把自己的精神的安慰寄托在一個彼岸的上帝身上。這個在中國人這裡是沒有這個需要的。所以中國人為什麼沒有真正的信仰,是歸結為沒有這個需要,他在群體裡面可以找到他在精神上的平衡。而之所以可以達到平衡,是因為他個人沒有獨立出來,個體意識還沉睡在群體意識之中。而當他覺得群體整個都壞了的時候,他自己也不可能不壞。人家都撈好處,我不撈白不撈,不撈不能達到平衡,撈了才平衡。所以腐敗也是一種「從眾心理」,即群體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