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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自我否定的懺悔精神

2024-10-04 05:54:44 作者: 鄧曉芒

  魯迅的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他思想中那種深深的懺悔精神,那種極為敏銳的自我批判精神。人們都知道,魯迅是五四激進的反傳統主義的急先鋒;但很少人指出,他的這種反傳統首先是針對自己,是對自己身上傳統毒素的無情的自我拷問。他說:「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我覺得古人寫在書上的可惡思想,我的心裡也常有……我常常詛咒我的這思想,也希望不再見於後來的青年」(《寫在〈墳〉後面》)。在《狂人日記》中,他在批判了中國傳統四千年「吃人」的歷史之後,筆鋒一轉,指向了自己:「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知道,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這種懺悔,涉及人性的根,類似於希臘神話中俄狄浦斯的懺悔,即對自己「無意中」犯罪(殺父娶母)的懺悔。

  中國人歷來相信「不知者不為罪」。難道對不知道而做下的事也值得懺悔嗎?魯迅的回答是:是的,否則你永遠也不可能知道。懺悔、反省、自我否定是第一性的,「知道」或自知之明只是結果;人類心靈永遠是個有待認識的謎,而不是當下即能「反身而誠」地把握的本心、本性、赤子真心或「童心」。甚至兒童即已有犯罪的萌芽(原罪),只是尚未自知罷了。魯迅在《風箏》中記述了他少年時代折斷了他弟弟快要做好的風箏的事,因為他當時認為放風箏是「沒出息的孩子」乾的勾當;20年後他向弟弟去懺悔,可悲的是弟弟已經完全忘得一乾二淨,早已不覺得痛苦,於是「無意中吃人」的事仍可以每天在我們周圍悄悄地進行。《傷逝》中的懺悔精神則更加明顯和強烈。這種懺悔,不是懺悔自己做了某種不符合既定道德標準的事,而恰好是懺悔自己從前自認為光明磊落的行為及其不言而喻的道德標準,即「真誠」,是對沒有任何遮掩地袒露出來的一片赤誠進行懺悔。涓生和子君結合的基礎是真誠,但為什麼失去了愛情呢?是因為對這真誠未經反省,自以為絕對可靠,雙方都不思進取,只是互相依賴,最終互相都成了負擔。魯迅在篇末發出了這樣的悲鳴:「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中國人從來只懺悔自己的虛偽,只有魯迅第一次懺悔了自己的真誠。所謂「遺忘」,是對那原先那麼刻骨銘心的、後來發現是虛假的「愛」的遺忘;所謂「說謊」,是要建立自己的人格面具,將真心深深藏起,不是為了騙人,而是要留給自己來不斷地反省和拷問,即為了「抉心自食」。

  在《墓碣文》中魯迅說:「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在當時,「浩歌狂熱」最典型的代表是郭沫若,尤其是他的《女神》《鳳凰涅槃》等詩篇。郭沫若在其中鼓吹自我包容宇宙、氣吞日月,這個「大我」具有「全宇宙的能的總量」,它「如烈火一樣地燃燒」「如大海一樣地狂叫」,頗有王陽明「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的氣概。魯迅卻是徹底冷靜的,他在這種美好的天上境界裡窺見了黑暗的深淵和虛無的寒氣。如果說,郭沫若的精神象徵是集香木而自焚並再生的火中鳳凰,那麼,魯迅的象徵則是遊魂和毒蛇:「有一遊魂,化為長蛇,不以齧人,自齧其身,終以殞顛。」「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美國魯迅研究專家李歐梵評論說,這是「中國文學史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作品」[15]。的確,從來沒有人像魯迅那樣對自己作如此陰鬱的反思,那樣使自己置之死地而後生。郭沫若式的狂熱瞬間便會消失,成為一種大話、裝飾,在1958年的「大躍進」中則用來吹牛。魯迅卻更早地從天上降到現實的地上,並潛入到自己內心深處。他並沒有解決什麼「問題」,但他發現了自身的矛盾。

  這就是魯迅所謂「人道主義和個人主義」這兩種思想的矛盾,它導致魯迅對人類愛恨交加的複雜感情。他說:「我的思想太黑暗……所以只能在自身試驗,不敢邀請別人。」[16]在同時代人中,唯有魯迅承認自己的心是黑暗的,其他人(如郭沫若)則全都自我感覺良好,內心一片光明;唯有魯迅揭發了自己這樣深刻的內心矛盾,其他人則用外在衝突(不論是「啟蒙」還是「救亡」)掩蓋了內心矛盾,想到什麼便傲然發表出來,深信會得到喝彩,且的確受到了喝彩。魯迅的呼聲卻猶如夜遊的鴟梟,令人恐懼和不快,就連他的自言自語,都被懷疑是在罵人。魯迅的個性和人格就體現在他的不斷自我蠶食、毀掉內心一切堂皇的人生支柱而向更深處尋求生命的意義上,但表現出來則是向人類的病根開刀,是不向任何庸眾的溫情妥協,這就形成了他的「摩羅」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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