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無畏的「摩羅」性格
2024-10-04 05:54:47
作者: 鄧曉芒
摩羅,即梵語「魔鬼」之意。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提出,謂世間人當莫不秉有魔血,但「非強怒善戰豁達能思之士,不任受也」。魯迅推崇魔性,是著眼於其獨立個性及叛逆精神,要「張個性而排眾數」,在這方面,尼采、拜倫、雪萊、彌爾頓等人是其精神楷模。中國古代也有屈狷、莊狂、濟癲、八怪,但只是外部現象上的一種「乖戾之氣」,而在內心生活上,他們所追求的無非是逍遙自在、率性自得的平和曠達之境,就是死,也覺得自己是「出於污泥而不染」「質本潔來還潔去」「九死而未悔」,而缺乏性格內在的魔性力量。魯迅不是這種消極無為的自閉者,他嚮往著「真的猛士」:「叛逆的猛士出於人間;他屹立著,洞見一切已改和現有的廢墟和荒墳,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的苦痛,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將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他要起來使人類蘇生,或者使人類滅盡,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淡淡的血痕中》)為此,他提倡「絕望的抗戰」,在絕望中奮起,相信「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他認為只有這樣,人類才或許可以得救,當然也可能滅亡,但卻保持著人的尊嚴。人心的火焰不應當成為供人玩賞的、玲瓏剔透的小擺設,與其不死不活地凍僵在那裡,還不如盡其火焰的本性而「燒完」(《死火》)。
但這樣的人,必是狂人,多事的人。譬如一間封閉的鐵屋子裡,人們都睡得好好的,就是被悶死也是「安樂死」,你卻要去喚醒他們,使他們經歷死亡的痛苦(見《吶喊·自序》)。你取得勝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失敗卻幾乎是必然的。帕斯卡通過「打賭」而信仰上帝的存在,因為他算出自己會穩操勝券;魯迅卻明白自己註定要輸:人類若不能因此得救,他就是瞎折騰一番;人類即使萬一得救了,也絕不會感謝他,而會忘掉他,就像部落的人群踏滅了丹柯的心那樣。但他不顧這一切而「舉起了投槍」。依他的才華,他可以去埋頭炮製鴻篇巨製,獲諾貝爾獎,但他為了戰鬥而拋棄了這一切。他認為這樣的土地只長野草,不生喬木。他寧可像一盞油燈,熬幹了自己,照亮了虛空,「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的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讚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它照了人類,連我都在內」[17]。他當然知道個人是渺小的,他絕不是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吶喊·自序》),但他偏要給這「太平」世道上,添上一點不平和煩惱,使那些安心享樂的人不痛快,揭開他們坦然自得、問心無愧後面的虛偽和腐朽。這在那些自認為正大光明的「君子」眼裡便顯出是一種陰暗的復仇心理。魯迅自己也不否認這一點,並說過「寫這些無聊的東西」,「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還說自己「不過是與黑暗搗亂」(《兩地書》),即一種惡作劇式的玩笑。
但這種惡作劇卻正是魯迅「愛人類」的一種方式,這是人們至今未能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