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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迎不道遠(十五)

2024-10-08 17:00:03 作者: 繡貓

  鳳駕蒞臨邙山翠雲峰的避暑行宮時,正是山景最盛的時候,滿目濃綠接踵而來,皇后在連夜的旅途跋涉後,精神微微振作了些。此行雖然低調,但隨行的醫女穩婆也是成群結隊,等診過脈,屏退了眾人,皇后這才得空,問起了周珣之的近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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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我精神不好,腦子昏昏沉沉的,依稀聽那人說國公想要回渤海?」

  阿松正要走,不意聽到這句,腳步停滯了,一面慢慢整理著瓶里的花枝,聆聽紗帷里皇后和宮婢的輕聲交談。

  宮婢道:「國公是向陛下請了旨,陛下沒有應允。」

  皇后不滿,「是為阿奴取名那事嗎?他也是無心之失,何必呢?」

  皇子命名那事,周珣之犯了皇帝的忌諱,但君臣都有意將此節遮掩了過去,眾人都被蒙在了鼓裡。那宮婢只聽周府隨從傳話,也是半知半解,「好像是近來許多言官無事生非,老調重彈,國公也嫌聽著心煩,身上又不好,索性想回渤海將養一段時間。」

  「言官又說什麼?」

  「還不是以前那些舊事?」宮婢聲音小了,怕皇后聽了要動氣,含糊其辭道:「戰亂時,誰家不出點怪事呢?他們偏要說國公薄情寡義,私德有虧……」

  皇后沉默了半晌,問:「陛下怎麼說?」

  「陛下倒沒說什麼。」宮婢道,「還是陛下英明,知道他們就是眼紅周家罷了。」

  「何止是眼紅?」皇后道,「最近怪事頻頻,大概朝中真有小人作祟,傳話給國公,讓他對身邊人警醒點,別急著回渤海,」皇后細眉微蹙,輕輕撫摸著腹部,「起碼等這孩子平安出生後再走。」

  宮婢留神著皇后動靜,一聽她輕聲呻|吟,也慌了手腳,「是昨夜勞累,動了胎氣了?」

  臨盆也是這個月的事了,皇后氣息微亂,說:「是有些疼得厲害,你去請醫官來瞧瞧。」

  宮婢急著去殿外招呼人請醫女,阿松也不覺緊張起來,放開花枝,掀起紗帷,有些好奇地打量著皇后。

  皇后所有心思都在這個孩子上,根本不理會阿松,她忍痛倚在榻上,醫女在腹部探了探,又觀察了皇后臉色,安慰道:「還沒入盆呢,殿下忍忍,一會就過去了。」

  皇后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這孩子好像是個慢性子。」

  醫女玩笑道:「這才說明是貴人呢,架子大呀!」

  皇后賞了她,等醫女退下後,那陣劇烈的疼痛也過去了,皇后在榻上安靜地倚了一會,吩咐宮婢道:「別什麼事都傳話回宮裡,鬧得大家都虛驚一場。」婢女稱是,皇后閉眸凝神,輕輕嘆了一聲。

  「殿下還疼得厲害嗎?」宮婢詢問。

  「沒有。」皇后搖頭,「你下去吧。」

  「你是想娘了嗎?」阿松站在紗帷旁半晌一言不發,等宮婢離開後,突然說道。

  皇后睜眼,淡淡將她一瞥——留她在洛陽,難免要借著阿奴和皇帝鬼混,行宮裡沒有被奪寵的危險,這會又精疲力竭,皇后也懶得和她橫眉冷對了。

  見皇后沒有呵斥,阿松走了進來,把花瓶放在皇后的長榻一側。清風自床畔吹進來,紗帷飄曳不定。

  阿松的目光不自覺又在皇后臉上和腹部徘徊,和那句突兀的問句一樣,直白魯莽中透著點傻氣。

  「你多大了?」皇后閒話家常似的,也不親熱,「有兄弟姐妹嗎?」

  阿松搖頭,她有很久沒有想起自己的年紀了,怔了片刻,才記起來:「我二十歲了。」

  「我也沒有兄弟姐妹。」皇后望著搖動的花枝,「自從我做了皇后,就沒和我母親在一張榻上躺過了,也有十幾年了。」大概下腹又痛起來,她咬著唇閉眼忍著,卻一點聲息也沒有。

  「殿下,」阿松忽道,自昨夜頂撞皇后被掌摑後,她奇異得乖順,「我給你唱歌吧。」

  皇后沒有反對,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因為痛楚不想開口。

  阿松逕自坐在榻邊,心不在焉望著薄霧般的紗帷,輕聲唱起來:「官兒官兒遞手帕,一遞遞個羊尾巴。家家板上有什麼?一個金娃娃,一個銀娃娃,咱們背著他,黃狗黃狗你看家,我到南園采梅花……」

  皇后這一覺睡得很沉,翌日臉色恢復了不少。行宮裡清涼靜謐,不覺間半個月的時光倏忽而過,只是皇后的肚子遲遲沒有發動,不獨皇后焦急,連皇帝也派人來詢問過一次,醫女例行診脈後,說:「殿下最近體力恢復了,得閒可以出去走一走,興許能早點發動,生得也快些。」

  下午,皇后便攜了幾名親信的宮婢和侍衛,沿石階緩緩往翠雲峰山間去看景。才到山腰,皇后精神不濟,在石亭里落座休息,見一道綠影自林中閃了出來,那人挽著利落的單髻,束腰小衫,寬褲草履,半胡半漢的裝扮,惹得宮婢們紛紛撇嘴,嘲笑她道:「野人。

  皇后雖然稱她一聲薛夫人,但眾人都知道她勾引皇帝不成,被皇后厭惡,又被薛紈拋棄,在行宮裡的地位,其實連個奴婢也不如。有人便大喇喇道:「阿松,你整天像猴子似的滿山亂竄,小心給柔然人抓回去了。」

  「這裡哪有柔然人?」阿松輕輕喘著氣走過來,她臉上紅通通的,髮髻上還頂著野花編的花環,連最看不起她的宮婢都忍不住要羨慕她的自得其樂。「殿下,我剛才去到山頂,好像看見了伏牛山呢。」阿松笑道,「我還跟殿下一起去伏牛山打過獵的,殿下記得嗎?」

  伏牛山之行,皇后並沒有給過阿松好臉色。皇后看著阿松那張仿佛毫無芥蒂的臉,嘴角扯了扯,「伏牛山離這裡一天的路程呢,你哪能看見伏牛山?」

  沙沙聲伴著山間此起彼伏的碧濤,阿松想起當初伏牛山上鹿角齊鳴、烽煙陣陣的戰況,一時有些手癢,「這裡也能打獵呀,殿下會騎馬嗎?」

  「不會。」皇后淡淡道,「吳王墓就在附近,你不去替吳王上柱香嗎?」

  有宮婢撲哧一聲笑出來。阿松也不難堪,將花環拿在手上理了理,她微笑自若道:「是呀,不僅吳王,還有閭夫人呢。」

  皇后一哂,不和她較勁,轉而問侍衛:「閭夫人那裡現在還有人守靈嗎?」

  侍衛早在皇后駕臨前就將邙山搜了個遍,「現在是空的。上次陛下命抓捕柔然細作時,柔然可汗派的來那些大巫、隨從們都被囚禁了起來,因為殿下要來行宮小住,索性將他們驅離,遣回柔然去了。」

  不必說,這又是皇帝的命令,皇后雖然余恨猶在,到底有些安慰,臉上不由浮起點笑容,起身道:「回宮吧。」

  回宮後,不消坐穩,便急急著人去打探宮裡情形,「最近還有人彈劾國公嗎?」

  宮婢來回稟時,臉上也是欣欣然,「沒有了,那梁慶之胡攪蠻纏,被陛下在殿上大罵一通,還貶了官,再沒有人敢說三道四了。」

  皇后鬆口氣—— 當初南征是怎樣僥倖得勝,皇帝比誰都清楚。此刻朝廷還在江南打仗,他又怎麼能容忍朝臣互相攻訐,動搖軍心?

  這宮婢是皇后心腹,有些見識的,見皇后得意,也笑道:「那些人也是不識好歹。檀涓手握重兵,才在雍州大勝蠻兵,他可是當初國公力薦給陛下的,只要國公開口……」被皇后橫了一眼,她自知失言,忙訕訕住口了。

  雖然皇后謹慎,但朝中稍有風吹草動,行宮都能大致察覺,眾人知道閭夫人案已經塵埃落定,隨著皇子桓劭被立為儲君,郁久閭也無話可說,檀涓在雍州打了勝仗,周珣之被皇帝稱為有「識人之明」,重獲聖眷,眾人也覺否極泰來,只盼著皇后產下龍子,風光回宮了。

  「殿下,」阿松看著山間蒸騰的霧氣,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梁慶之為什麼說安國公薄情寡義,私德有虧?」

  皇后最近精神不錯,一鼓作氣,走到了山頂,正坐在山石上休息。晚霞也照得她臉頰上泛起青春的紅暈,她用帕子擦了擦額頭的薄汗,說:「在宮裡當值的人,都知道不該聽的不聽,不該說的不說,你以為你有幾條命?」

  阿松毫不畏懼,反而理直氣壯,「我都是光明正大地聽,坦坦蕩蕩地問。」

  皇后輕嗤一聲。在她眼裡,阿松居心叵測,又著實不夠聰明,徒有一張漂亮的臉蛋。見她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皇后只覺得好笑。

  「殿下?」見皇后不答,阿松又催促她。

  「住嘴。」皇后呵斥一句,眾人立即怒目相視,阿松下頜輕抬,走到一旁去看山景。

  宮婢還瞧她不順眼,慫恿皇后道:「這女人多嘴多舌,殿下怎麼也任她撒野?」

  「隨她吧。」皇后淡淡道,「她也沒幾天好撒野的了。」

  「殿下。」皇后剛被宮婢們攙扶著起身,有微服的周府家人便匆匆拾級而上,叩首之後,先問安:「殿下玉體還好?」

  皇后近來常常覺得下腹沉墜,有要生的跡象,聞言笑道:「還好,回去跟夫人國公講,就這一兩天了。」

  「是,恭喜殿下。」那人倉促賀了一聲,「國公遣奴來告訴殿下,月前樊侍中奉陛下密旨,率舟師沿濟水南下,並密令檀刺史自濟水至泗水沿線焚毀元竑水師據點,並封鎖淮河,誰知檀刺史疏忽,以致樊侍中舟師在高平郡附近遇襲,不僅被燒了許多船隻,還走漏了消息,元竑調集大軍在淮水陳兵,王玄鶴在荊州也公然舉師反叛。」

  皇后一震,樊登南下的消息,不僅她不知情,想必周珣之也被蒙在鼓裡,顧不得埋怨,她急忙問:「那陛下怎麼說?」

  如今南北兩軍劍拔弩張,皇帝是裝也裝不下去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命樊登全力應戰,「檀涓上書請罪,說他慶功宴上吃醉了酒,沒有看清樊侍中的手書,以致延誤了戰機。他才打了勝仗,陛下沒有問罪,只召他回京,誰知檀涓在對戰蠻兵時傷了腿,不能啟程。」

  皇后臉色越來越難看,檀涓畏死,不肯進京,皇帝怕逼反他,也不好輕舉妄動,滿腹怒氣,只能撒在有「識人之明」的周珣之身上了。「父親現在……」

  那人憂慮地搖頭,「國公在陛下面前也不好說什麼,只能私下勸說檀涓進京,還好檀涓的家人都在京中為質,倒也不怕。國公命奴來傳話給殿下,請殿下一定珍重玉體,好好生下小皇子,過兩日國公就來邙山看望殿下。」

  皇后茫然點頭,六神無主地坐了許久,忽然起身時,才覺得天旋地轉,一隻柔軟的手握住了她的,在她耳邊道:「殿下小心呀。」

  皇后耳畔嗡嗡響聲漸漸遠去,她感激地看了身側的人一眼,「阿松?」

  「殿下,」阿鬆緊緊攥住她的手,皇后被她指甲一刺,神智恢復了些,舉目一望,見宮婢們驚慌失措地圍過來,「出了什麼事?」

  「有刺客。」在紛亂的呼喚聲中,阿松的嗓音格外清晰,「好像是衝著你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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