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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迎不道遠(十四)

2024-10-08 17:00:00 作者: 繡貓

  阿奴在他短暫的四年人生中,還不曾得到過皇帝的青睞,可他對生父似乎有種天生的依戀,皇后闖入的瞬間,皇帝鬆開了手,阿奴卻緊緊攀住他的脖子。

  皇帝微訝,低頭看了阿奴一眼。

  「陛下在這裡幹什麼?」皇后即便咄咄逼人的時候,表情也是冷淡平靜的,她厭惡地看一眼阿奴——她也是個母親,也曾在無數次瞧見阿奴那張酷肖皇帝的英氣小臉時,暗地裡羨慕過閭夫人。但此刻這父子情深的場面讓她覺得刺目極了。

  皇帝安撫似地拍了拍阿奴的後背,說:「我來看看阿奴。」

  皇后眼尾掃過阿松,輕叱道:「這不是柔然細作嗎?怎麼還不投入大牢,竟然放任她在這裡放肆?」

  「阿松!」阿奴機警,突兀地喊了一聲,他掙開皇帝,緊緊抓住阿松的手。

  「宮裡哪來的柔然細作……」見阿奴眷戀阿松,皇帝忍不住辯解了一句。

  「不是細作,也是居心叵測。」皇后冷笑。皇帝突然地大發舐犢之情,一時半會不好說阿奴什麼,她將目標轉向阿松。曳了曳裙角,皇后傲然地,微笑著走近阿松面前,「閭氏失德,協私罔上,縱然是死,也難贖其罪。她一位後宮嬪妃,是怎麼和外面的侍衛傳遞消息的?陛下為何不將這位元脩的遺孀、郁久閭的'義女'嚴加拷問,難道還要如閭氏所願,留她在宮裡蠱惑皇子、陛下和太后,禍亂我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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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閭夫人和侍衛私通,是連皇帝都不肯去細究的一樁秘辛,被皇后這麼直言不諱地揭開來,皇帝先是狼狽、錯愕,隨即喝道,「皇后,你是失心瘋了?」

  「妾身為皇后,懲治一名失德失貞的妃嬪,是情理之中,」皇后道,「倒是陛下,為了一個死人大動干戈,妾不知道昏庸的到底是誰。」

  「你……」皇帝極力按捺著怒火,死死盯著皇后。

  「不錯,閭氏是妾賜死的,陛下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嗎?」皇后大概豁出去了,毫不猶豫地說道,「郁久閭頻頻生事,不過是想要替閭氏報仇而已,既然陛下怕郁久閭挾恨勾結元竑,不如將妾賜死,」皇后進來時,屏退了所有宮婢,她扶著沉重的腰身,費力地跪了下來。

  皇帝陰沉著臉,「你明知道自己現在懷有身孕,我不會拿你怎麼樣。」

  「陛下錯了,妾並不怕死,」皇后垂首摩挲著腹部,「只是可憐了這個孩子,從小就沒有母親……」

  「阿奴也自小沒有母親,可太后把他教養得很好,」皇帝被皇后平靜的態度激怒,冷冷地說。原本還在猶疑,見過阿奴後,他驀地下定了決心,「這個孩子,英勇果決,宜為儲君。」他突然提高了聲音,連遠在殿外的侍衛們都聽得一清二楚。

  「陛下!」皇后一震,脫口而出,「他母親是柔然人!」

  「那又怎麼樣?」皇帝反問,「桓氏的先祖不也是東胡血脈?總有一天,我要平定柔然,漠北各部也會成為我朝子民,」皇帝一把抱起阿奴,「劭兒,你要跟隨朕一起平定漠北嗎?」

  阿奴睜大眼睛,點頭道:「要。」引來皇帝欣慰地一笑。

  皇后跌跌撞撞地站起身,「陛下!」

  皇帝打量著皇后,淡淡道:「妃嬪失德,罪不及子女,皇后賜死閭氏,既然沒有私心,那朕也不會苛待你的孩子。」他欣賞著皇后迅速失色的面容,對她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諷笑——你不正是為了太子之位嗎?我偏要給別人,你能如何?

  皇后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她張口道:「陛下要效仿元脩,廢了妾這個皇后嗎?」

  「不,朕還要倚重安國公,又怎麼會廢你?」皇帝搖頭,「看你有孕以來,疑神疑鬼的,不如去邙山行宮避暑吧。」他輕嗤一聲,「閭氏的墓在邙山,你既然對她問心無愧,在邙山也沒什麼可怕的了。」

  「陛下!」皇后難以置信,「你要讓妾的孩子出生在行宮嗎?」

  「死都不怕,在行宮生孩子又有什麼可怕的?」見皇后驚慌,皇帝語氣緩和了些,「放心,你是皇后,我不會虧待你的。」

  一顆淚珠猝然滑下臉頰,皇后十指攥緊了衣擺,她堅定地說:「不,為了這個孩子,我哪裡也不去。」

  「朕意已決。」皇帝不再看她,抱著阿奴到了案邊,移過筆墨,饒有興致道:「劭兒,阿耶來教你寫字。」

  皇后執著地凝立了半晌,見皇帝不肯回首,她淚流滿面,慢慢跪在榻下,「陛下,」她腔調軟了,水光盈盈的眸中含滿柔情,「妾不捨得陛下……」

  「皇后,」皇帝垂眸看著她,「我一直認為你是個有傲骨的女人,你別讓我失望。」和皇后對視片刻,他扭過臉,「你不肯去嵩山休養,那我也只好放安國公去柔然請罪了。」

  皇后死死咬著嘴唇,表情略顯扭曲——似乎是腹中的孩子讓她忍受了極大的痛楚。皇帝明知在她顫抖,卻對此不聞不問。皇后絕望了,她撫了撫裙擺上的褶皺,站起身來,把柔弱的脊背挺得筆直。

  「閭氏只是夫人,阿奴已經封了王,既然陛下不打算廢后,於禮,妾的孩子出生後,也該有個封號了。」皇后冷靜地說。

  皇帝神色複雜地瞟她一眼,「不論皇子還是公主,按例該有的一樣不會少。宮婢侍衛,你想帶多少就帶多少。」

  「妾是去靜養的,不想帶那麼多人,」皇后已經神色如常,對阿松道:「薛夫人不是思念閭夫人嗎?陪我一起去邙山小住吧。」

  「都這個時候了,難道你還以為朕……」乍然聽到阿松的名字,皇帝啼笑皆非,不禁打斷她——方才和皇后置氣,兩人都口不擇言,想到阿松還在,皇帝皺起眉頭。

  「妾不是為了陛下,妾是為了太子殿下。」皇后淡淡道。

  果然阿奴急切地扯了扯皇帝,「我要阿松陪著我。」

  皇帝心裡一沉,「薛夫人在宮裡陪你很久,該回府看看了,」他對阿奴和顏悅色,「改天再請薛夫人來看阿奴。」

  阿奴將信將疑,但他難得和皇帝親近,被皇帝三言兩句便轉移了注意力,父子專心致志地在案頭寫起字來。

  「妾告退。」皇后說完,見皇帝只是隨意點點頭,她無聲地拜了拜,便轉身離開。

  阿松注視著皇后的身影,停了一瞬,跟上去。日頭已經跌落西山,殘留的霞光將天空染得如火如荼。暮色中兩人都沉浸在心事中。皇后扭頭一看,正值青春的美人臉上鮮妍嫵媚,還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皇后有些嫉妒她。

  見皇后臉色不好,宮婢們迎了上來,皇后推開她們的手,疲憊至極似的,身形微微晃了晃,她說:「馬上起程去邙山行宮。」這裡她一刻也不想呆下去了。

  皇后是個意志堅決的人,說走便走。她當即點了幾名貼身宮婢,隨意收拾了行裝,趁暮色便悄然出了宮。

  一盞燈燃了起來,火光碟機散車內的昏暗。阿松跪坐在一側,望著御道上箭樓的影子一閃而逝。比起驚慌失措的宮婢,她的鎮定讓皇后意外。

  皇后嘴角微微一動,是個冷淡疏離的微笑,「薛夫人今天怎麼這樣安分?興許你撒個嬌,陛下會開恩,准你留在宮裡的。」沒忍住,她刺阿松一句,「薛紈離京了,豈不是你和陛下千載難逢的機會?」

  阿松自暮色中收回視線,直視著皇后——正是這樣放肆挑剔的目光,令皇后在第一眼看到她時就積攢了怒意。

  「我原來是羨慕你,今天看來,做皇后也沒什麼好的。」阿松撇了撇嘴。

  「是沒什麼好的,但要賜死你,也不過一句話的事。」見阿松仍是一副無知無畏的樣子,皇后笑了,「你今天聽了這麼多不該聽的,我怎麼能放心留你在宮裡呢?」

  「殿下要賜死我嗎?」阿松湛然的目光毫不躲閃。

  「這個孩子還沒有出生,我不想手上沾染血腥。」皇后雙唇翕動,默念聲菩薩保佑,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皇后面色蒼白,神色疲憊,阿松卻對她絲毫同情不起來。漠然審視了她幾眼,阿松又把頭扭開了。往邙山去的道路她並不陌生,車輪轆轆聲中,夜蟲唧唧低鳴。

  已經出宮城了。阿松悄然鬆口氣。「阿奴要做太子了,」她有點驚喜,又有點失落,「陛下不會再容我親近他了。」

  假寐的皇后哂笑一聲,「你倒也不蠢。」

  「殿下知道我想起誰了嗎?」阿松微笑,「當初在建康,也是這樣突然,元脩廢了王皇后,打發她去寺廟裡清修——那一夜我坐王皇后的車離開宮城,就像現在這樣。兩年後王孚被殺,王氏一家獲罪,建康也淪陷了。」

  皇后沒有睜眼,擰起纖秀眉頭,依舊默念著佛經。

  阿松自言自語:「協私罔上的哪是赤弟連,分明是周珣之呀。桓尹要立左皇后,他連替你說句話都不敢……你以為你們退一步,桓尹就會饒過周珣之了?你以為你仗著肚子裡這個孩子,還能重獲聖眷,東山再起?」阿松嫣然一笑,「我跟著你來,是因為我好奇你會不會也落得王皇后那樣的下場。我每天都在替你求神拜佛,求菩薩賜你一個好女兒呢。」

  「住嘴!」皇后猝然睜眼,眸中寒光閃動,她指甲尖利,抬手一掌摑得阿松嘴角滲血,「滾下車去。」皇后冷斥。

  阿松拎起裙角,剛下車,見一名侍衛自巷口奔了過來。車停了,侍衛在車窗邊和皇后的側影竊竊私語。阿松順著侍衛來的方向扭頭看去。

  有人在巷口石榴樹下佇立著。那大概是周珣之來目送皇后吧。

  愗華的婚期在月底,這會大概也在忙著試嫁衣。雲中太遠,建康太險,誰來送我啊?她寂寥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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