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迎不道遠(十三)
2024-10-08 16:59:54
作者: 繡貓
皇帝一意孤行,要迎戰柔然,樊登不好強勸,只能陪著皇帝胡亂排演了幾次北伐戰術,一面絞盡腦汁琢磨如何勸他回心轉意,正躊躇間,外頭通稟稱禮部執事到了,樊登放下棋子,「臣先告退……」
「且等一等,」皇帝似乎對執事官的來意很明了。叩首覲見後,皇帝自他手裡接過一卷絲帛,扭頭對樊登道:「你也來參詳參詳。」
樊登不解其意,湊近皇帝身側。
皇帝一面展開絲帛,哂笑道:「也是我不對,阿奴出生後,閭氏非要給他取個柔然名字,我懶得計較,也就任她去了,前一陣子才想起來,這孩子快四歲了,卻還連個正經名字也沒有,便命禮部擬個好意頭的名字來——這點小事,拖拖拉拉一個多月,你們肚子的墨水都哪裡去了?」
那執事官只是請罪,樊登卻心知肚明——阿奴的身世本來就敏感,自閭夫人薨逝,又到郁久閭公然脅迫皇帝立太子——恐怕這絹帛誰拿著都怕燙手。
「臣是個武人,哪懂這些?」樊登笑道,一眼掃過絹帛上工工整整寫著個「駿」字,樊登自然喝一聲
好,「這個名字恰如其分……」
話音未落,一陣清脆的落雨聲,棋案被皇帝掀翻了,琉璃棋子滾珠般砸在腳面。眾人吃了一驚,樊登忙道:「陛下息怒。」
皇帝是發怒了,一把攥住絹帛,臉上罩了一層寒霜,「這就是你們擬的名字?」
中規中矩的一個字,也不知皇帝哪來的怒氣,那執事官莫名其妙,只能連連叩首,「臣再回去斟酌……」
皇帝余怒未消,「是誰擬的這個名字?」
禮部多少官員,七嘴八舌的,備選的名字就有幾十個,細節也想不起來了,那執事官暗暗叫苦,怕再擬一個來還要觸皇帝霉頭,告罪後又囁嚅:「這個字,是辛儀曹卜過的,合乎殿下命理,也曾給安國公過目……是哪裡不合心意,還請陛下示下。」
什麼新儀曹舊儀曹,皇帝半點印象也沒有,唯獨聽到安國公的名字,才一愣,隨即冷笑道:「安國公是老糊塗了,還是怕我要送他去柔然王庭,嚇得神智錯亂,兩眼昏花了?」
皇帝還鮮少當眾這樣諷刺周珣之。眾人摸不著頭腦,也不敢接話,唯有樊登嘿嘿一笑,說:「今天在前朝見到國公,的確是臉色不怎麼好。」
「這個字不吉利,再擬一個來,隨便什麼都好。」皇帝把絹帛丟去執事官身上,便打發他走了。
皇帝今天莫名地氣不順,待在這裡也無益,樊登將腳下棋子拾了回來,告退之前,又覷著皇帝臉色,開口道:「臣一直在想……陛下把阿奴殿下安置在冷宮,是想打消郁久閭的妄想呢,還是怕,」他頓了頓,「怕有人對殿下不利呢?」
「你說呢?」皇帝反把這個問題拋了回來。見樊登遲疑,皇帝皺眉擺了擺手,「問這麼多做什麼?」
一個日漸長成的孩子,在那幽暗僻靜的宮室,怎麼忍得住?樊登簡直都要憐惜阿奴了。「臣只是想知道殿下要在那裡住多久,臣也好調派人手。」
「如果進擊柔然大勝,就放他出來,」皇帝的聲音很冷淡,「如果不勝,他就一直住著吧。」
聽著皇帝那毫無感情的音調,樊登不禁打個寒戰,道聲是,便慢慢退出來。到了殿前,烈烈的日光照得身體逐漸回暖,樊登收回遮在額前的手,見周珣之被內侍領著,正越過宮門而來,大約是有急事,周珣之只倉促地對樊登拱了拱手,便往殿內去了。
說周珣之病了是實話,不見得是被柔然人嚇得,但自皇帝鬆口要封左皇后之後,周珣之便總有些心事重重。
樊登一步一回首,快要出殿時,對經過的小內侍努了努嘴,「去瞧瞧陛下和安國公在做什麼。」
不多時,小內侍折身追了回來,對樊登道:「安國公求見,陛下說忙,沒見他。」
樊登嗤的一笑,頓時渾身輕鬆,哼著小調往宮外去了。
翌日上朝,皇帝倒沒有說什麼,對周珣之是一如既往的和煦。禮部已經火速替阿奴擬了名字來,是個劭字,皇帝也首肯了。因為柔然使臣被囚禁,近來又滿城搜捕柔然人,群臣們也大致心裡有數,有邀戰的,有勸和的,又有力主要收回封左皇后的旨意的。
一聽到左皇后這三個字,皇帝便深惡痛絕,私下裡對樊登道:「是我失策,想來當初郁久閭要立左皇后,也不過是試探,我一答應,他便確信我要對元竑用兵,所以才敢肆無忌憚,得寸進尺!」
樊登呵呵笑道:「看來還是安國公有先見之明,」他作勢嘆了一聲,「既然早料到了,當初又何必勸皇后點頭?」
皇帝還沒開口,外頭通稟道:「安國公到了。」
「讓他進來吧。」皇帝咽下話頭,吩咐道。
周珣之進殿,叩首施禮。他年輕時是個清秀俊雅的人,膚色偏白,身體略微有點不適,便顯出幾分疲憊。「陛下,臣想告病,回鄉休養一陣。」
皇帝詫異,「是因為外面那些謠言嗎?」
柔然使臣在宴席上胡言亂語,群臣們雖然心裡嘀咕,卻沒人有膽敢當面去問周珣之。周珣之搖頭,「臣是老毛病了,一到長夏,就頭身困重,年紀大了之後,更精神不濟,不養不行了。」
「你們南邊人是腎氣虛些,」皇帝不經意道,見周珣之懨懨的,對他的氣也消了不少,「回鄉太周折了,嵩山行宮很清靜,你去那裡住幾個月,休養休養也好。」見周珣之還犯難,皇帝斷然道:「國公,如今多事之秋,皇后也快要臨盆了,你走了,我和皇后怎麼辦?」
「是。」周珣之勉強答應了。
這一來,皇帝對他反倒更和氣了些,賜了座,轉而問樊登,「和柔然這一戰……」
「陛下,」樊登有些急躁,「柔然探知陛下要對江南用兵,那元竑呢?陛下以為元竑還蒙在鼓裡,只等束手就擒嗎?」
皇帝擰眉,看向周珣之,周珣之一臉病容,輕易不肯開口,正沉默間,外頭有奏摺送入,稱是雲中急報,樊登忙接了過來,拆開才看幾眼,頓時變色。
皇帝心生不妙,「柔然人又去雲中侵擾了?」
「倒不是,」樊登將奏摺轉呈給皇帝,「雲中截獲建康線報,元竑向郁久閭求援,欲與郁久閭相約初秋共同起兵,夾擊我軍。」
周珣之極快地看了樊登一眼,脫口道:「陛下別急,這消息是真是假還未可知。」
「是薛紈截獲的,不會有假,」皇帝氣得哼笑一聲,「元竑叛逆之心不死,難道你我今天才知道?」攥著奏摺,皇帝頓覺一身冷汗,「還好截獲了,否則……」一時眉頭擰得更緊了。
「陛下對元竑不可養虎為患啊!」樊登不失時機,立即道,「郁久閭尚可以利誘之,元氏卻與我朝有滅國之仇。當初南征折損人馬無數,如今為平定江南籌備三年,難道因為柔然人幾句挑釁,就要前功盡棄?郁久閭麾下騎兵十萬,精鐵良馬,威服西域,怎能貿然出戰?陛下,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皇帝手揉著額角,一時難以決斷。樊登急了,索性道:「陛下,立太子一句話,以後廢太子,也不過一句話而已。」
「哦?」皇帝掀眉,「今天他要我立太子,我便立太子,明天他要我退位,給太子繼位,難道我也退位?」他指向沉默的周珣之,「他要國丈去柔然請罪,國丈便去柔然請罪,他要皇后去請罪,難道皇后也要去請罪?」
「這……」
「雍州和荊州戰事如何了?」皇帝劈頭問周珣之。
周珣之正在為樊登那所謂廢立太子之說而冷笑,忙端正了臉色,說道:「王玄鶴已經奉旨往荊州平叛了。」
「王玄鶴?」皇帝微訝,「他不是癱了嗎?」隨即笑道:「癱子也用,可見元竑手下真是矢盡兵窮了。」
樊登自從探得皇帝對阿奴的心思後,就再沒來冷宮露過面。
天漸漸長了,日子更難熬,殿外的侍衛們整日交頭接耳,議論柔然細作,一見阿松身影,便緊緊閉了嘴。
皇帝大概又要和柔然打仗了——可汗王庭的智容公主要怎麼自處呢?阿松默默走回來,見阿奴小小的身影伏在窗邊,正望著外頭的霞光發呆。
「阿松,我想去騎馬,還想去射箭,」他興奮地指著天邊,「你看那片晚霞,好像一匹馬,呶,那裡是馬蹄子,那裡是馬尾巴。」
被皇帝囚禁在這裡,連把小弓箭都沒有,阿奴悶極了。阿松陪他看了會雲霞,嘆氣道:「阿奴,你以後是要做皇帝的人,只會騎馬射箭,不會讀書識字,怎麼可以呢?」
阿奴皺起小小的眉頭,「我不喜歡讀書識字。」
「那可不行。中原貴族出身的郎君,不僅要讀書識字,還要會彈琴下棋,卜筮占決,你若是只會打打殺殺呢,」阿松輕嗤一聲,「以後就只好認命去漠北吃土喝風了。」見阿奴蔫頭耷腦,阿松來了興致,四處去尋筆墨。「我會寫字喲,」她炫耀道,「我教你寫字。」
阿奴盤腿坐在案前,乖乖任阿松握起他的小手,「寫什麼呀?」
「寫你的名字嘛。」奴字好寫,阿松歪歪扭扭寫了斗大的「阿奴」二字,又寫了一個松字。
阿奴使勁點了點,小手上沾了墨汁,「是松樹嗎?阿松,你的名字就像一棵樹。」
她的字,雜亂無章,一撇一捺,都是張牙舞爪,大概是狂風吹得東倒西歪的一棵樹。
她被當做柔然細作抓了起來,薛紈會知道嗎?大概她被砍了頭,他也不知道吧。阿松念頭一轉,想到薛紈,心中很不忿。
「阿松,我還寫。」阿奴扯著阿松的手。
阿松垂眸看了一會,把自己的名字塗成個墨團團。定定神,她握起阿奴的小手,一筆一划地教他寫桓和駿兩個字,「等你當皇帝後,就要叫這個名字。」她自作主張,替阿奴取了名字,兩個人腦袋湊在一起,描得認真。
外頭侍衛唧唧噥噥的話音停了,腳步聲進來時,阿松茫然抬起頭來。
皇帝自她手臂下抽出一張大字,掃了一眼。
「這個名字不好,」他冷淡道,對上阿奴那張和自己肖似的面龐,臉色才緩和了,而阿奴這個孩子,對於父親的冷淡似乎毫無所覺,臉上瞬間便洋溢起天真的歡笑。
粗心有粗心的好——皇帝心想,伸手將阿奴抱了起來,「這個名字怎麼配得上朕的兒子?」他傲然道,和阿奴烏溜溜的眼睛對視了片刻,皇帝似乎很隨意地說了句:「朕的兒子,朕的太子。」
阿松一怔。
「皇后殿下。」殿外的侍衛倉促地喊道。皇后甩開攙扶的宮婢,如一道霞光,乍然出現在殿內。看向阿奴那一眼是不加掩飾的厭惡,她連禮也不見,徑直道:「陛下的太子?誰是陛下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