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迎不道遠(十二)
2024-10-08 16:59:51
作者: 繡貓
流雲在青色宮檐的一側徐徐划過,皇帝望著檐上的脊獸出了神。
「陛下。」周珣之的輕聲呼喚打斷了皇帝的思緒。
皇帝直起身子,目光轉向周珣之,眼神中還殘留著一絲晦澀,「如何?」
「皇后這會歇下了。」周珣之對皇帝笑了笑,以示安撫,「陛下既然已經定了,就早早召柔然使臣進宮,下旨吧,也免得群臣惶惑。」
皇帝點點頭。他其實有些好奇周珣之和皇后說了什麼——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含糊地說了句,「都是權宜之計。」
周珣之欲言又止。
「國公想說什麼?」
「臣,」周珣之猶豫片刻,最後只隱晦地說了句:「臣只是怕,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皇帝臉色愈發難看了。周珣之忙岔開話題,著力寬慰了皇帝幾句,皇帝心不在焉,等周珣之離去,便忙不迭屏退了左右,召樊登密議江南戰事。樊登自柔然使臣在殿上大放厥詞之後,便料到皇帝要加緊攻伐江南,這一趟入宮,是胸有成竹,不待皇帝發問,便說:「陛下是要召王孚部平定荊湘刺史之亂?」
「正是。」皇帝急問,「舟師練得如何了?」
「陣法和兵器已經熟習了,只等入秋河水暴漲,王孚部困在荊湘,就可順泗水徑至太湖了,」樊登笑著挽起袖子,「臣在家無事,也練了一手好洑水功夫。」
當初南征鏖戰,趁元氏內訌,樊登才得以攻破建康,彼時已經是強弩之末,時隔三年,兵強馬壯,皇帝倍添信心,激動地擊拳道:「這次一定要橫掃江南,剷除餘孽。」
「是,至於檀涓,」樊登一想到這個人便如鯁在喉,他竭力忍住厭惡,「他麾下多是當初檀濟的人馬,臣卻有些不大放心……」
檀涓是周珣之的人。周珣之唯恐樊登借南征獨霸江南,力排眾議將檀涓安插去了雍州——就雍州一戰看來,檀涓並不是個合適的人選。皇帝雖然懊惱,卻沒有在樊登面前露出端倪,只隨口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
樊登一挑眉,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只笑著恭維道:「還是陛下有肚量。」
見過樊登後,皇帝仿佛吃下一顆定心丸,對柔然公主的事也沒有那樣在意了,轉天便召集柔然使者與群臣,許諾立十二歲的柔然公主為左皇后,並傳遞國書,昭告天下。柔然使臣志得意滿,在踐行宴上喝得紅光滿面,跪著敬了皇帝一大杯酒後,笑著仰臉道:「可汗得知陛下要立公主為後,喜不自勝,昨日又遣使送來國書,稱還有個不情之請,萬望陛下恩准。」
皇帝登時想到周珣之那句話,極難察覺地皺了下眉,笑道:「你說便是。」
「是。」柔然使臣大聲道:「可汗請陛下立閭夫人所出的小皇子為太子,如此,兩國才算骨血相融、永世敦睦。」
宴上絲竹夾雜著歡笑,旁人還沒聽清,皇帝卻一字不差地落入耳中,臉上表情頓時凝結了。慢慢放下酒盅,他說:「你再說一遍。」
「可汗請陛下立閭夫人之子為太子。」
皇帝手背上青筋暴起,緊緊攥著扶手,竭力平靜地說道:「立太子不同於立後,關於國家社稷,我朝自己的事,就不勞可汗費心了。」
「陛下,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那使臣死到臨頭,猶滿臉笑容,「閭夫人之子,是可汗的孫子,夫人離世後,可汗對外孫格外憐愛,」他慢吞吞道:「其實,這何嘗不是陛下欠閭夫人的?」
皇帝眉心一跳,在嗡嗡的人聲中,他臉色陡然冷了,高聲道:「閭夫人因病去世,朕以皇后之禮將她下葬,朕不欠她的。」
宴席上頓時靜了,眾人被施了咒似的,先後停下動作,驚恐地看著皇帝。
怕這柔然人還要胡攪蠻纏,皇帝作勢揉了揉額角,疲憊地說:「朕不勝酒力……」
「陛下,我們柔然人,向來有仇必報!」柔然使臣激動難抑,用柔然話嚷嚷道:「誰殺我血親,我必殺他血親!」
皇帝聽不懂,但從他漲紅的臉色上能猜出一二。什麼立皇后、立太子,都是幌子,郁久閭分明是存心挑釁。
「逝者已矣,說什麼都於事無補了,」皇帝冷淡道,「閭氏是朕的妻子,沒有保護好她,是朕的過錯,可汗要怪,就怪朕吧。」
「冤有頭債有主,陛下又何必包庇小人?」柔然人冷笑,「皇后殿下身份尊貴,可汗自然不敢冒犯,只好請安國公親自去趟柔然王庭,向可汗請罪了。」
「大膽!」皇帝忍無可忍,將酒盅往柔然人臉上拋去,砸得對方臉上鮮血淋漓,十分可怖。那人似乎被激怒了,也用柔然話怒不可遏地咒罵起來,皇帝當即喝道:「來人,拖下去……」
「陛下!」還是樊登先回過神來,跳起身制止道:「陛下三思。」
「這人酒吃多了胡言亂語。」皇帝被樊登一吼,立馬改口,「請他下去,好生照料。」
樊登悄然鬆口氣。被群臣頻頻側目,周珣之定定神,離席到了皇帝面前,「臣……」
不等他請罪的話出口,皇帝先擺了擺手。靜默了片刻,他才察覺酒意上頭,渾身發冷,「我真的累了,」皇帝低聲道,「都退下吧。」
柔然人那沒頭沒尾的幾句話,已經讓不少人從中回過味來,見皇帝發話,慌不擇路地告退離席,生怕晚走半步就要掉腦袋。周珣之等幾名重臣緊隨皇帝憤怒的身影,匆匆到了側殿。
「陛下,」震驚之下,即便周珣之老道,也著實想不到好的說辭,只能深深躬身,沉痛道:「臣願意去趟可汗王庭……」
「我要出兵漠北。」皇帝斷然道,他迅速從剛才的頹唐中重振精神,「命雲中鎮將為前鋒,朔州刺史為後應,樊登率兵馬五萬,出擊柔然。」
樊登傻了眼。籌備江南戰事籌備了三年,冷不丁又要出擊柔然,他下意識便說:「陛下,這個時機可不妙啊。」
「什麼時候才有時機?」皇帝反問,「柔然人常年侵擾邊境,但凡我有南征的打算,他們就要藉機要挾,如今更是得寸進尺,妄圖左右國朝立嗣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個……話倒也沒說死……」樊登忍不住辯解了一句。
皇帝險些笑出來,一指周珣之:「不然呢?難道真要堂堂的國丈去柔然請罪嗎?」
樊登臉上掛不住,周珣之也懶得插話了,嘴邊掛著一絲譏誚的笑。
樊登不甘心,「臣覺得,如今的心腹大患,還是元竑……」
「那是你覺得!」皇帝今天動了肝火,連樊登也當面嗆了起來,「來人,把那柔然使臣投入大牢。」
樊登瞥一眼幸災樂禍的周珣之,只能低下頭來。
皇帝面容冷肅,「朝中有柔然細作,驛館裡給我仔仔細細地搜,還有這城裡,但凡是會說柔然話的,胡人長相的,盡數抓捕——別走漏了風聲。」頓了頓,他向樊登投去威嚴的一眼:「還有阿奴,把他從太后那裡帶走,著侍衛嚴加看守。」
阿奴是從御苑裡被領走的。
兩名侍衛得樊登授意,將阿奴從小馬駒上抱了下來——雖然和顏悅色的,阿奴卻是個鬼靈精,一見侍衛帶刀,立即拼命掙紮起來,扯著嗓子喊:「阿松!」
阿松奔過來,緊緊拽著阿奴的小手,兩隻眼睛瞪圓了,警惕地在樊登臉上打轉——自薛紈離京後,她大半的時間都在宮裡,慣常做宮婢打扮,樊登起先倒沒認出來,聽見阿奴嚷嚷,樊登轉身,將阿松上下一打量,不禁失笑。
「原來是你,」因為薛紈的緣故,他對阿松尚有幾分好臉色,「險些忘了,這裡還有半個柔然人。」
阿松抓著阿奴,下意識倒退了一步。
「算你有福氣了,」樊登對侍衛招了招手,「請薛夫人跟著去侍奉殿下吧。」
親眼見過樊登手上沾了多少南朝人的血,阿松很識時務,沒有在他面前撒潑打滾。緊緊閉著嘴,跟隨侍衛們到了一處僻靜的宮室,阿松掃了一圈,廊檐下都是把守的侍衛,連個侍奉的宮婢內侍都沒有。
來到陌生的宮室,阿奴有些膽怯起來,乖乖偎在阿松身畔。
「是皇后派你來的嗎?」阿松道。
自宴席到此刻,樊登腦子一刻不停地轉,借著這會清靜,他在殿門口來回踱步,思索起來。聽到阿松發問,他敷衍地看她一眼,沒有答話。
「不,你和安國公不和,皇后不會派你來,」阿松見樊登不理會,又試探道:「是陛下派你來的?」
就連皇帝也不會這樣直言不諱,樊登思緒頓止,有些詫異地瞥向阿松,「夫人,亂說話可是要掉腦袋的。」他半真半假道。
阿松心弦繃了半晌,至此才舒緩了些,她展開雙臂,將沒精打采的阿奴攬在自己單薄的懷裡,「阿奴不怕,」她柔聲道,「我們在這裡住幾天就回去啦。」
阿奴人小鬼大,在宮裡耳濡目染,已經很懂事了,「是陛下要治我的罪嗎?」
「不是的。」阿松捏捏阿奴的臉頰,「陛下喜歡你的。」
一大一小兩個人兒在殿內竊竊私語,樊登踱過來,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
「當年在建康初見夫人的時候,在下多有失禮,」此情此景,樊登難免先感慨起來,「想不到,今天又失禮了。」
當初,樊登也是奉了桓尹的令,軟硬兼施把她從建康擄來,阿松扯了扯嘴角,一雙靜默的眼眸里有譏誚一閃而過。
樊登轉過身,端詳著她。昏暗靜室里的美人,像明珠般幽幽生輝。樊登這個年紀,對所謂的「艷冠群芳」並沒有色心,但這和周珣之如出一轍的表情讓他頗覺興味。這一瞬間,他看懂了阿松的不安。
「夫人別怕,」樊登語氣溫和,「這個關頭,陛下還顧不上那些。」
阿松暗自一撇嘴,沒有心思和樊登虛與委蛇。
薛紈走了。偌大的洛陽城,又剩她孑然一身。樊登走後,阿松張望著外頭僅露一隙的天空,心頭一時有些空落落的。
撫摸著阿奴柔軟的黑髮,她把臉頰貼上阿奴溫熱的發頂。「阿奴呀,」殿上沒人,她不再顧忌,用柔然話喃喃道:「你跟我,我們一起回柔然吧,中原沒意思透啦。」
「不可以呀,」阿奴扭了扭身軀,野心勃勃地宣布道:「我還要當太子,當皇帝呢。」
這一場波折,來的倉促而悄然,柔然驛館被查抄,滿城柔然商人入獄,到皇子被囚禁,宮內宮外半點波瀾也沒起,連太后也只當阿奴是被送去離宮避暑小住。樊登密令雲中的薛紈按兵不動,再三思忖後,又來面聖。
皇帝一反常態,並沒有風風火火地調兵遣將,只是捻著案頭的棋子思量。
「坐,」皇帝瞥了樊登一眼,指了指旁邊的矮榻。
「是。」樊登在案頭掃來掃去,棋盤上一團亂局,大抵是皇帝目前的心境。
不等樊登發問,皇帝說:「我這兩天反覆推演,對這一戰著實沒有十成的把握,」他為難地放下棋子,「樊登,五萬大軍,加上雲中朔州守兵,分三道突襲,能儘快捉拿郁久閭嗎?」
皇帝的心思,原來還在漠北戰事上,樊登本指望他冷靜下來改變主意,聞言不由有些失望。
他沒有直言,想了想,卻說:「臣來之前,去看了看皇子殿下。殿下雖然只有四歲,卻臨危不懼,頗有膽識呢。」
皇帝仿佛沒有聽出樊登的言外之意,隨口道:「像他母親,是個莽撞的急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