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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迎不道遠(十一)

2024-10-08 16:59:48 作者: 繡貓

  天蒙蒙亮時,阿松就出了門,從東市尋覓到西市,抱了滿懷的氈帽皮靴,猶覺不足,抬頭一看高懸的日頭,又忽而慌了神:薛紈莫不是趁自己不在,偷偷地走了吧?忙不迭小跑回家,見薛紈在窗台下提筆凝思。

  阿松悄悄擦把汗,放輕腳步走過去。

  薛紈聽到動靜,瞬間將筆墨收了起來,信紙一折,納進懷裡,說:「我走了。」

  「等一等。」阿松打開行裝,將氈帽皮靴放進去,慢慢撫平上頭的褶皺。

  

  薛紈早該走了,卻也沒有催她,只在旁邊默然等著。

  這難得的耐心中,似乎透著點留戀的味道。阿松拖拖拉拉地整理著衣箱,耳朵聽著外頭馬兒催促似的一聲聲嘶鳴,她心頭一酸,輕聲抱怨道:「你就沒什麼要留給我的嗎?」

  有軍中的隨從來搬行裝,薛紈也起了身,笑道:「整個家當都留給你了,還要什麼?」

  家徒四壁,誰稀罕?阿松靈機一動:「你隨身帶的玉佩呢?」

  「我沒有玉佩,」薛紈抓起刀柄對她一亮,「只有這個。」

  近來漠北不太平,鋒刃上隱隱透著烽煙的味道,些許的柔情蕩然無存。阿松把頭一扭,「那我不要了。」卻又不甘心,眸光在衣箱裡逡巡,只盼著能發現一兩件念物,忽聽外頭隨從呼喚將軍,她霎時收回手,合上了衣箱,「你走吧。」

  薛紈視線在阿松臉上略一停留,阿松那副決絕冷淡的模樣,倒讓他驀地心裡一動,將阿松在懷裡緊緊攬了攬。

  阿松半推半就略一掙扎,身體便柔軟了,靠在他胸前,她期盼地問:「你不會真的三五年才回來吧?」

  薛紈垂眸看她,「你一個人,怕嗎?」

  阿松眉頭一揚,大聲道:「我不怕。」一夜沒能安睡,她臉色有些憔悴,眼裡卻錚然有光。

  薛紈笑了,帶點讚嘆和鼓舞,在她眉頭吻了吻,「你要提防檀道一。」

  這是他去漠北前給阿松的最後一句話。阿松事後時常回想起來,不解其意之餘,總感到遺憾。

  薛紈調任雲中,是事出有因。他離開洛陽次日,朔州刺史的奏摺被呈上御案,稱柔然人攻入了雲中城。自年初以來,常有柔然散部在漠北邊境劫掠百姓,因為沒鬧出太多人命,皇帝也便睜隻眼閉隻眼了,只請柔然可汗對各部落多加約束。

  倒是樊登警惕,奏請皇帝抽調兵馬到雲中戊守。如今兵馬還沒到,雲中先被占了。

  皇帝大為光火,連奏摺都扔了,立即召柔然使者進宮。

  柔然使者進了宮,又是叩首,又是請罪,無論皇帝軟硬兼施,他只是苦著臉道:「柔然人性情蠻橫,不聽教化,眾部落又各行其是,可汗也沒有辦法呀。」

  皇帝無可奈何,只能放他離去。待殿上復歸安靜,皇帝目視著柔然使者遠去的背影,目光陡然冷下來。「陽奉陰違,我是瞎了眼,竟然還把長公主嫁給他。」他咬牙切齒道。

  樊登遲疑道:「陽奉陰違?臣只怕是蓄謀已久。」

  皇帝點頭,「前腳才遣薛紈離京,後腳柔然人就占了雲中,我也看他是故意的——哼,這是向朕示威麼?」

  這會殿上沒人,樊登思忖良久,道:「閭夫人歿得突然,郁久閭嘴上沒有說什麼,心裡恐怕……」

  皇帝擺了擺手,樊登住了嘴,往御案後覷了一眼,見皇帝臉色十分難看,也不知在琢磨些什麼,樊登垂下眼眸,心裡微微一笑。

  「郁久閭圖謀我朝已久。陛下還記不記得,當初他有意和元氏聯姻……」

  「元氏已經一蹶不振,他就算有賊心,也是孤掌難鳴了。」

  樊登到底比皇帝審慎,雍州蠻兵久戰不退,烽煙一度蔓延到荊湘,洛陽也是隔三差五迎來戰報,時勢頗有些動盪。「這個關頭,漠北不宜大動兵戈,陛下還是忍一忍。」

  「我知道,」皇帝還是不痛快,皺眉道,「雲中現在柔然人橫行,不知道薛紈抵不抵擋得住?」

  「這個麼,臣倒是不擔心。」

  「好,」皇帝拍了拍扶手,起身道:「我去太后那裡看一看。」

  到了太后處,皇帝拉過阿奴,逗他說了幾句話,太后問起皇后的狀況,皇帝心不在焉,忽而道:「母親近來有沒有智容的音訊?」

  智容自和親柔然後,除了節日例行奏賀,便鮮有消息,太后愁眉不展,嘆道:「也就開春的時候來過信,說想渤海的櫻桃吃。」

  皇帝不知哪裡突然來的氣,哼道:「怪不得今年宮裡沒怎麼看見貢的櫻桃,大概是母親都叫人送去柔然了?」

  「是叫人送了些,」太后疑惑,打趣皇帝道,「怎麼這麼大了,還像個小孩兒一樣,要跟妹妹搶櫻桃吃?」

  皇帝忍無可忍,驟然發出一聲冷笑,銳利的眸光掃向太后,「民脂民膏養她做了二十年的公主,不過把她嫁給了郁久閭氏,便要和我恩斷義絕,從此只是柔然的皇后,不再是我桓氏的公主,怎麼,如今倒有臉討我的櫻桃吃?」

  太后吃了一驚,命人將阿奴抱下去,顫聲道:「她是你親妹妹,皇帝說的這是什麼話?」

  皇帝厲聲道:「我把她當親妹妹,她有沒有把我當親兄長?郁久閭氏縱容部下劫掠雲中,她有沒有盡到勸誡之責?」怒上心頭,「哐」一聲脆響,皇帝連茶盅都揮到了地上,大喝道:「以後誰再和智容公主私相授受,視作通敵!」

  太后垂淚,怔怔道:「朝政的事,又何必遷怒在她頭上?她一個女人……」

  皇帝臉色鐵青,眸子裡寒意四射,「女人?女人就不會算計,不會殺人嗎?」他呵呵冷笑,一字一句道:「女人,我最親的人……」戛然而止,皇帝拂袖而去。

  這一場暴怒,讓闔宮的人都噤若寒蟬,翌日,皇帝卻仿佛忘了這回事,命人精選地方進貢的葡萄桃李等瓜果,並各式精緻器具,裝了十幾車,浩浩蕩蕩送往柔然。皇后聞訊,來到御前,對皇帝微微施了一禮——她身懷六甲,行動不便,皇帝忙將她扶住了。

  皇后一掃皇帝平和的面容,微笑道:「陛下聖明。」

  皇帝道:「你平安懷胎,馬上就要給宮裡添一位皇子或公主,這樣的喜事,也該讓智容這親姑母跟著高興高興。」

  近來皇帝事務繁忙,夫妻難得有親近的時候,皇后心頭柔軟,撫著腹部情不自禁說道:「是位皇子就好了。」

  「還在胎里就這麼折騰,一定是皇子。」皇帝來了精神,興致勃勃地,嗓音里也多了溫情,「最近還踢得厲害嗎?」

  「最近安分了,我總算睡了幾晚整覺。」皇后笑道,「這孩子也知道心疼娘呢。」

  「苦了你了。」皇帝把皇后攬在懷裡,柔情撫慰幾句,來到前朝,見諸臣臉色肅穆地等在殿上。

  散發胡服的柔然使臣上來拜見,語氣十分恭謹。

  皇帝現在一見這柔然使臣,就覺得他一臉奸猾之相,勉強露出幾分虛浮的笑容,「真是巧了,朕的瓜果還在路上,可汗的國書卻先到了洛陽。」

  使臣展開郁久閭的國書,囉囉嗦嗦地讀了半晌——薛紈率兵到雲州,奉樊登之命,沒有大肆討伐,只擒拿了十幾名傷人性命的賊兵,柔然人掠夠了財物,便順勢退回漠北,郁久閭居功,頗有些洋洋自得的意思,聽得皇帝怒火中燒,總算讀完了國書,使臣獻上柔然來的奇珍異寶,皇帝臉色才緩和了。

  「可汗對陛下的深情厚誼,又豈是這些俗物能代表的?」使臣大喇喇地笑道,「可汗帳中,還有一位公主,比當初的閭夫人更為年輕美貌,而且自幼嚮往中原繁華,可汗願將這位公主嫁給陛下。」

  「什麼?」此話一出,不僅臣子們驚愕,連皇帝也險些跳起來,「再嫁一位柔然公主?」

  「是。」使臣道,「可汗怕陛下對已逝的閭夫人思念成疾,願再度割愛。」

  宮裡便是再多添幾十幾百個女人,也不算什麼。可皇帝如今對柔然公主是敬謝不敏,他乾笑道:「朕的親妹妹嫁給了可汗,可汗便是朕的妹婿,朕再娶柔然公主——這輩分不全亂了?於禮不合。」

  使臣不以為然,「皇室聯姻,何曾講究輩分了?我柔然公主豆蔻年華,陛下青春鼎盛,正是良配。」

  豆蔻年華,豈不是才十二三歲?皇帝大感頭疼,只是搖手,連底下的臣子都幫起腔來,那使臣偏不依不饒,又道:「公主來洛陽,一為慰藉陛下,二為照看閭夫人留下的皇子。娥皇女英,自古都是佳話,陛下這樣推諉,難道是看不起我們柔然嗎?」

  此刻雍州戰亂,皇帝分身無暇,郁久閭心知肚明,所以才敢這樣強硬——皇帝死死按住扶手,晦暗的目光掃過殿上面色各異的臣子們,半晌,才勉強道:「既然是可汗厚誼——這事便交由禮部商議吧。」

  「多謝陛下。」那使臣轉而對禮部主事躬了躬身,「我柔然公主入京,要按迎娶皇后的儀制,勞煩諸位細心操辦。」

  「你說什麼?」皇帝眸光微沉,臉色也變了。

  使臣似乎沒有留意皇帝緊繃的下頜,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小公主是可汗最寵愛的女兒,其母是堂堂可敦,身份比閭夫人只高不低,閭夫人尚被追贈皇后之位,難道小公主只配做夫人?」

  「公主身份自然尊貴,但朕已經有一位皇后了。」

  使臣久居洛陽,深諳桓氏的歷史,立即便道:「臣聽聞,貴朝在立國之初,也曾胡風盛行,高皇帝時,就曾立過左右兩位皇后。小公主並不介意與周皇后平起平坐,」使臣不理會群臣怒目相向,逕自笑道:「智容長公主一到柔然,便被封做皇后,這是可汗對陛下的情誼——投桃報李,兩國敦睦,這不正是陛下最看重的禮節嗎?」

  「你……」這使臣顯然有備而來,皇帝即便到了暴怒的邊緣,也只能強行按捺,皮笑肉不笑,「你對中原的禮很懂啊。立後是大事,朕要好好安排一下。」

  使臣沒膽按著皇帝的脖子逼他點頭,也便見好就收,道了謝恩,退出殿外。

  殿上鴉雀無聲,眾臣都沉浸在驚愕中,還不知該說什麼,周珣之暗嘆一聲,上前正要開口,皇帝抬起手,制止了他,「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讓我想一想。」

  群臣悄無聲息地退下了,柔然使臣獻上的一匣子寶石翡翠還在案頭髮著璀璨的光芒,皇帝眯眼,在它們冰冷鋒利的表面拂過,最後收回手,來到皇后殿上。

  皇后倚在鳳榻上,正在閉目養神,她孕中畏熱,宮婢手中緩緩搖著紈扇,絲薄的裙邊流雲般飄動著。

  「陛下?」她還未睜眼,先驚喜地叫了出來——皇帝的腳步聲,她再熟悉不過了,「怎麼又回來了?」

  皇帝拉起了皇后的手,她近來睡得安穩,眼眸重新煥發了光彩,清亮的瞳仁里倒映著皇帝的身影。皇帝打量著她,有些歉意,「我吵醒你了?」

  皇后搖搖頭,挽起頭髮,「我沒睡,」她笑吟吟地看著皇帝,「我在想,咱們的孩子叫什麼名字好。」

  皇帝含笑道:「哦?」

  他洗耳恭聽,皇后卻有些赧然,沉吟片刻,試探地看向皇帝,「陛下,如果是位公主……」

  「其實,我覺得男女都好。」皇帝真摯地說。

  皇后眉頭悄悄一顰。皇帝顯然也有心事,兩人各自沉默須臾,皇后淡淡一笑,說:「妾已經有女兒了,這一胎當然盼著是男孩,陛下膝下兒女成群,因此不像妾這麼心切。」

  「郁久閭想再送一位公主來洛陽,朕打算封她做皇后。」皇帝下定了決心,冷靜地說道。

  皇后手停在腹部,良久,才回過神來,她此刻的眼神,肖似黑白分明的寶石,鋒冷中藏著戒備。「妾犯了什麼罪,陛下要廢了妾?」

  「我沒說要廢后。」被她的眼神看著,皇帝莫名有些心虛。

  「不廢后?」皇后冷笑起來,「那柔然公主要怎麼封皇后?妾不懂了。」

  「舊朝有左右皇后的先例,可以封柔然公主為左皇后,仍以你為尊……」

  原本以為皇帝是試探,這話出口,分明是主意已定,皇后心頭猛地一沉,顧不上身子不便,猝然將皇帝推開,「左右皇后?這種禍國亂政的舊例,陛下也不忌諱……」

  「朕主意已定。」皇帝不想聽她說下去,粗暴地打斷了她。

  皇帝還鮮少在皇后面前疾言厲色,皇后一震,不禁撫了撫腹部,肚子裡的孩子給了她莫名的勇氣,她揚起頭,一對纖眉倔強地揪起,「既然是陛下的命令,那妾只有從命,但陛下也不必費神分什麼左皇后右皇后了,在宮外賜妾一座宅院……」

  「連你也要逼我嗎?!」皇帝氣得大吼。

  皇后巋然不動,「我也是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著想。」

  「陛下,」宮婢小心地進來稟報,「安國公在殿外。」

  皇帝瞪了皇后一眼,抬腳走出殿外,在周珣之靜靜等在玉階下,一臉沉思之色。

  「朕說過了,」皇帝對著他也沒什麼好氣,「朕知道你想說什麼——皇后死活不肯,她快要臨盆了,朕不想惹她動怒。柔然公主的事,我先搪塞過去,等拖過這段時間再說,」提到這茬,皇帝登時又大動肝火,「這檀涓簡直是個窩囊廢!你怎麼薦了這麼一個人給朕?」

  「臣來正是為這事。雍州兵亂久難平息,臣覺得有些古怪,怕是元竑作祟……」見皇帝眼神一動,周珣之怕又惹來他雷霆之怒,話題一轉,「臣其實是想說,陛下封柔然公主為左皇后,倒也合宜。」

  「哦?」皇帝大為意外,「我以為……」

  「陛下以為臣是看重一己私利的人嗎?江山為重啊,」周珣之溫和地笑了,「皇后那裡,臣去勸解她,陛下不必憂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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