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迎不道遠(十六)
2024-10-08 17:00:06
作者: 繡貓
十數名柔然打扮的刺客自林間竄出來,和侍衛們打成一團,宮婢和內侍們慌不擇路,回過神來,忙胡亂扯起皇后,跌跌撞撞往山下逃。徒步到了山腳,眾人已經力竭,背後的驚呼聲卻不絕於耳。皇后勉強抬起眼,見肩輿翻倒在道旁,宮婢們都羸弱不堪,只有幾匹侍衛的馬在林間打轉。
是柔然人,這些人殺人不眨眼,也不知道侍衛們抵不抵擋得住。皇后瞬間下了決心,「先騎馬回行宮,」她氣息微弱,神色倒還算鎮定,「騎馬快些。」
「馬上顛簸,」宮婢打著哆嗦,「奴也不會騎馬……」
「你帶我走,」皇后扶著阿松的肩膀,她這才察覺,一路逃下山時,阿松半步不落地緊跟著她,髮絲亂了些,臉上卻毫無驚慌之色。這讓皇后感到了一絲安慰,她回握住阿松的手,語氣柔和了些,「你騎術不是很好嗎?」
阿松目光在皇后臉上略一頓,點頭道,「我扶殿下上馬。」
幾名宮婢其上手,將皇后扶上馬背,阿松穿著胡服,身形輕便,上馬便拎起了韁繩,感覺身後的皇后雙手悄然護住腹部,阿松側首道:「殿下,你抓緊我。」
「不礙事,」皇后定了定神,往她身上靠得更緊了些,「你挑平坦的路走。」
阿松一聲輕叱,兩人一馬當先離開。後面幾名宮婢搖搖晃晃爬上馬,瞬間就被甩得不見人影。
皇后起先提心弔膽,生怕顛簸到孩子,後見阿松果然馭馬有術,一路疾馳,倒也有驚無險。皇后漸漸放下心來,沉默許久,問道:「你怎麼會流落柔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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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松道:「戰亂時和家人失散了。」
皇后一面分神護著肚子,勉強笑道:「後來做了元脩的夫人,怎麼沒去找他們?」
阿松縱馬越過一塊山石,說:「我母親出身不好……我出生就在柔然,也不知道我生父是誰。」
皇后微微皺了眉,「你母親是……」她猜測阿松的母親是娼|妓,又不好意思說出口。
「被送人之前,是罪臣家伎,」阿松倒很坦率,「和我一樣。」
皇后雖然對阿松少了幾分惡感,但也沒有和她推心置腹的打算,聞言便不再追問。忽聞山間一聲暴雷,她不安地張望前路,問阿松:「天色不好,你認得回行宮的路嗎?」
「認得,怎麼不認得?」阿松「駕」一聲,調轉馬頭投入山道,密林遮蔽,眼前愈發昏暗了。
皇后被橫生的樹枝掃得面頰生疼,不禁抱怨道:「你走的這路……」
馬一聲嘶鳴,猝然剎住,皇后吃了一驚,見一人自林間回過頭來。視線不好,只見是個女人身形,柔然長袍,皇后忙抓住阿鬆手臂,顫聲道:「有刺客。」
「皇后殿下,」柔然女人走近馬前,臉上還有淚痕,她惡狠狠地看著皇后。
皇后瞬間便認出來人。她和赤弟連不熟絡,叫不出多須蜜的名字,但這怪腔怪調的漢話卻記憶猶新,「是你?」她有些驚疑不定,「你沒死?」
「我死了,誰來守護公主的冤魂?」多須蜜扶住背後的行囊,「等你死了,我就好把公主的屍骨送回王庭了,」她沖皇后吐了口唾沫,「呸,還想等你和狗皇帝死了葬在公主身邊,你們也配!」
想到多須蜜的行囊里裝著閭氏的屍骨,皇后暗暗打了個寒顫,她傲然轉過臉,對阿松道:「走,別和她糾纏。」
「走哪去?」多須蜜冷笑一聲,長鞭抽過來,皇后躲閃不及,墜落馬下。這一下摔得不輕,她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多須蜜大步走來,抓著皇后的頭髮,令她對著閭夫人的屍骨叩了三個頭,然後將皇后裙帶系在馬蹄上,拍了拍手笑道:「就當皇后殿下逃命時不慎落馬,被拖行致死吧。」
屈辱和痛楚令皇后渾身顫抖,她咬牙道:「你大膽……」
多須蜜「咦」一聲,「你這麼惡毒的女人,竟然也會怕死?」她抬手就給了皇后一鞭,「情敵要殺,奴婢也要殺,十幾歲的年紀,竟然連自己親生的手足也不放過,簡直是畜生也不如!虎毒不食子,周珣之都不及你冷血!那蠢皇帝知道你原來是個天生的毒婦嗎?」
這一串咒罵,漢話夾雜柔然話,皇后眼前一陣眩暈,「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耳畔聽得不安馬鳴,她徒然掙扎著,看向阿松,「阿松……」
自多須蜜出現,阿松就在馬上沒有動,不知是被刺客嚇傻了,還是被多須蜜那番話驚呆了。皇后一聲微弱的呼喚,阿松跳下馬,慢慢走過來,漠然地看著皇后。
皇后渴望地看著阿松——這張年輕嬌艷的面容,時而阿諛諂媚,時而志得意滿,她顯然是滿心不情願,但每次也只能乖乖對著她俯首屈從,而來邙山的途中,她才憤慨無比地掌摑過這張臉。
現在,她無動於衷地看著皇后對自己求饒,眼神里閃動著光,是得意,還是畏懼,憐憫,還是嘲諷?
皇后管不了那麼多了,她拼命去扯阿松的手,「你不是和她有交情嗎?你求她放了我……」
將死之人,還要再踩她一腳嗎?阿松搖頭,走到了一旁。
皇后的手無力地垂落在地上,見她昏厥,多須蜜冷哼一聲,長鞭在馬屁股上狠抽了一記,見馬拖著皇后趔趄前行,多須蜜心有餘悸,發狠道:「讓她摔下懸崖,死無全屍才好呢。」
那馬拖著人,走也走不遠,運氣好還能碰見路人搭救,這番折磨,不過是讓皇后受些皮肉之苦而已————多須蜜雖然對皇后恨之入骨,但她一個女人,也怕見血。阿松望著馬去的方向,喃喃道:「我有點佩服她。」
「她但凡不死,饒不了你的,」多須蜜道,「你跟我回柔然吧。」
阿松不肯,「你是刺客,我怎麼能跟你走?」
多須蜜在邙山等了一年多,卻不能手刃仇人,既傷心,又無奈,擦了把淚便匆匆離去。
雷聲涌動,山間漆黑一片,一點雨星砸在臉側,阿松這才回過神來,聆聽著耳畔那點細微的動靜,找到山林深處。馬被雷聲嚇到了,果然沒走多遠就停了下來。阿松借著林葉泄下來的一點天光,端詳著皇后的臉色。
雨點越發密集,打得皇后慘白無色,醜陋得可怕。見她沒有氣息,阿松在她臉上碰了碰,冰涼。
這一碰,皇后驚醒了,迷茫地和阿松對視了一會,皇后伸出冰冷的手,呢喃道:「阿松,薛夫人,你救救我……」
見她沒死,阿松說不上是失望,還是釋懷,她說:「一會就有人來救你了。」
正要離開,褲邊被皇后死死扯住了,「別走,」她氣息奄奄地哀求,「我要生了,你幫幫我,」她臉上分不清是淚還是雨,「幫幫我的孩子。」
阿松一怔,看了眼皇后被污泥染透的華貴衣裙。身懷六甲這樣顛簸,她沒怎麼哀嚎,但十指卻不斷的戰慄。阿松擦去眉眼上的雨水,有片刻無措,「我抱你上馬。」皇后這會渾身無力,何止兩個阿松那樣重,阿松費力地拖起皇后,還沒上馬,兩個人就一起摔在地上。
一聲驚雷,馬撒開雙蹄狂奔而去。
大雨傾盆,侍衛們恐怕一時半會也找不過來,阿松從泥地里爬起來,咬緊牙關,一鼓作氣,把皇后背了起來。皇后冰涼的身體貼過來,隔著濕衣感受到阿松微熱的肌膚,她不禁發出一聲低吟。
「殿下?」阿松一腳深一腳淺,每挪一段,便要叫皇后一聲。
「我還沒死。」皇后在半昏半醒中,含糊答了一句,聲音低得幾難辨認。
不知過了多久,才走出密林,午後的陣雨漸止,天漸漸亮堂起來。阿松雙腿打顫,見有農人經過,甫一張嘴,便倒在了地上。
農人忙上前幫忙,不多時,皇后被送去附近人家,連穩婆都被請了來,才掀被一看,便嚷嚷道:「這是要生了。」
聽穩婆話音,孩子還沒有大恙,阿松癱坐在泥地上,見穩婆張羅著家裡老夫妻燒水準備接生,阿松正要避出去,聽見皇后在榻上輕聲道:「薛夫人。」
她猶豫著走過去,皇后有了生機,神智清醒了不少。握住阿松的手,她凝視了她許久,忽然道:「阿松,你……」
阿松渾身疲軟,呼吸又急,聽皇后只說了這一個字又停了下來,她一顆心快跳出了嗓子眼。
皇后卻什麼也沒有提,更沒有質問阿松和刺客的關係。做了母親的人,她眼眸里是溫柔的漣漪,深深的信賴,「你救了我和小皇子,陛下會重賞你的。」
小皇子?阿松咀嚼著這三個字,鬆開皇后的手。
皇后似沒有察覺阿松的疏離,在陣痛的間隙,她思緒紛亂,忽而自言自語道:「原來是他。」
阿松沉浸在皇后那戛然而止的一個「你」字中,垂頭往室外走去。隱約中,聽見皇后對那來幫手的老婦人柔聲道:「老人家,我有件急事,你能否幫我去洛陽傳個信?」
皇后這番受了苦,體力不濟,這孩子到快日暮才降生。阿松佇立在廊下,看著屋檐上雨滴噠噠墜落,聽見室內一聲聲啼哭,好奇想要去看看,心頭卻一陣難受,總算下定了決心,一跺腳衝出院子,卻和來人撞個正著。
那人只看了她一眼,顧不上惱怒,匆匆往室內去了。
阿松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喉頭一陣阻滯。來人竟然是周珣之,安國公微服出現在這農家已經是奇事,身邊卻連名侍衛也沒有,只有兩個其貌不揚的婦人跟著。
皇后的口信竟然是傳給周珣之的。
阿松滿心疑惑,要離開的步伐卻怎麼也邁不動了,輕手輕腳到了門口,耳畔嬰兒的啼哭一聲接一聲,周珣之和皇后的低語卻半點也聽不清了。
哭聲這麼響亮,是皇子嗎?阿松心有不甘地想。
眾人都被屏退,周珣之看著皇后臂彎里的嬰兒。紅通通的臉頰被被褥遮掩了大半,他輕輕掀開一角,仔細觀察了嬰兒的眉眼,嘆了一聲,苦笑道:「小公主長得很像皇后啊。」
皇后疲倦的目光在嬰兒臉上久久地停留,嘴角動了動,想笑,卻笑不出來。
周珣之道:「這孩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皇后微微點了點頭。周珣之見她心灰意冷,也不再多說,看了一眼那隨行的僕婦,僕婦掀開提籃的罩布,從裡頭抱出一個正沉酣睡著的男嬰,遞給皇后和周珣之看,「殿下您仔細看,長得還有點像呢。」
「要不然,都抱回宮吧,就說是雙生兒,太醫診脈也有不準的時候。」周珣之有些不忍。
皇后含淚搖搖頭,「即便是回了宮,做了公主,又能怎麼樣呢?還不是下一個智容?倒不如讓她平平安安地在渤海長大。」
「也是。」周珣之聽出皇后言外之意,也不再勸,令那兩名僕婦將小公主抱走。
「別急,」皇后慌忙制止,「讓我再多看兩眼,」她拭著淚,勉強坐起身來,抱怨道:「我哪知道父親這麼快就來了。」
「早就預備好了,就在行宮附近的農家住著,」周珣之臉色有些沉,「我怕走漏消息,沒帶人手,晌午聽說有刺客闖入翠雲峰,險些害了殿下性命,真是罪該萬死。」
這話引起了皇后的心事。將小公主摟在臂彎里輕輕搖晃著,皇后溫柔的側臉對著天真無邪的嬰兒微笑,「全仰仗了薛夫人……」停了片刻,她說:「她知道得太多了。」
周珣之有些詫異,這才意識到外頭撞見的狼狽女子是薛紈的夫人。
「還有件事,」嬰兒被母親溫柔的呢喃安撫下來,睜開了漆黑的眼睛,皇后凝視了她一會,才想起正事,「我之前就想,父親身邊大概有人作祟,原來是檀道一,那多須蜜大概是他有意放回柔然的,這個人還是要多提防才行。」
周珣之咬牙冷笑,「養虎為患,是我大意了。」想起朝事,他心頭焦躁,起身道:「既然有刺客,此地還是不宜久留,只怕天黑前陛下也要趕來了。」
皇后拭去眼角一滴淚,把孩子抱了起來,「父親稍等,這孩子生下來,還沒吃我一口奶呢……」見皇后解衣,周珣之走了出去,合上門後轉身,正和阿松視線相對。
凝滯了片刻,阿松道:「國公怎麼親自來了邙山?」
周珣之道:「在下是要回渤海,途經邙山,」因阿松救了皇后的緣故,他眼裡也流露出溫和之意,甚而和阿鬆開了句玩笑,「皇后尊貴,卻是我的親生女兒,女兒有難,就算要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赤膊上陣,那也得硬著頭皮來呀。」
阿松對周珣之展露一個微笑。不知道皇后在室內和周珣之說了什麼,她警惕起來,說道:「我要先回行宮去了。」
「夫人借一步說話?」周珣之對阿松抬了抬手,表情很慎重,「方才和殿下提到了夫人的救命之恩……在下還沒來得及感謝夫人。」
阿松稍一遲疑,見周珣之領頭走出農戶,不覺也跟了上去,夜幕初降,兩人到了籬笆後,不等周珣之開口,阿松忽道:「國公,我叫阿松。」
「阿松。」周珣之從善如流,借著農家院的昏暗燭光打量阿松,「洛陽但凡有風吹草動,都會傳進柔然人耳中,陛下只疑心朝中有細作,卻忘了天天在宮裡走動的夫人,」周珣之發出一聲呵笑,「你是借著祭拜元脩的由頭,和那些柔然人勾結,只等皇后被逼出宮,就要下手刺殺嗎?」
阿松心裡一沉,見周珣之滿臉的篤定,她也不辯解,只冷笑道:「怪道皇后一路假惺惺,又說要賞我,怎麼,怕幫手還沒來,我先掐死了她?」
「我先掐死你!」周珣之面色驟冷,撲過來兩手死死鉗住阿松的脖子。阿松背皇后求救,到現在手腳還酸軟,被周珣之捂住口鼻摁倒在地上,半點反抗之力也沒有。快要窒息的痛苦中,見搖晃的燭光中,周珣之秀麗如女人的眼裡,有兩道冰冷的凶光閃爍,阿鬆喉嚨里格格作響,一口咬在周珣之手腕上。
這一口咬得周珣之鮮血直流,阿松用盡渾身力氣,將周珣之掀翻,往他脖子上掐去。她雖然是女人,力氣卻不比養尊處優的周珣之弱,拼起命來像只嗜血的母獸,將周珣之從頭到臉連撕帶咬。
「救命……」周珣之顧不得掩人耳目,驚恐地叫起來,急於掙開阿松,他嘴裡胡亂罵道:「畜生,畜生!」
「呸!」阿松甩了周珣之一個巴掌, 「畜生不如!」剛要狠狠啐他一口,見隨周珣之來的兩名僕婦探頭探腦地走了出來,沉睡的嬰兒忽然在提籃中嚎哭起來,兩人嚇了一跳,忙快步往夜色里奔去。
阿松一個愣怔,周珣之忙掙脫開,跌跌撞撞往後退。怕周珣之還有幫手,阿松飛快地逃走了。
夜幕徹底降臨了,阿松躲在深草中,不見追兵趕來,她悄然鬆口氣,這才想起那聲熟悉的嬰兒啼哭。
阿松醒悟了,皇后生了個女孩,然後丟掉了。在夜色里茫然站了會,她慌裡慌張往山下追去。
到了山下,道邊有零星路人,阿松見人便要抓住問:「有沒有見兩個婦人,用籃子拎著孩子走了?」
路人聞言紛紛搖頭,見阿松失魂落魄的,忍不住要同情地問:「是你家孩子?」
「不是,我沒有孩子……」阿松茫然搖頭,在外頭彷徨了許久,待到更深露重,不意來到了吳王陵旁的祭享殿。溫暖輝煌的光灑在殿前——吳王陵平日裡沒有這樣熱鬧的。阿松走了進去,見愗華正閉眼跪在吳王靈位前。
她嘴唇微微翕動,眉眼柔和平靜如菩薩。
阿松渾渾噩噩的,「愗華,」一張口,才意識到自己喉頭火燒般的疼痛,她聲音低了些,「你怎麼來了?」
「阿松?」愗華回首,驚喜地看著阿松。大概沉浸在自己心事裡,她沒有對阿松多加打量,只赧然垂首,微笑道:「你都忘啦,我過幾日要成婚了,因此特地來父親靈前告祭他。」
「愗華……」阿松渾身無力,走到愗華面前,突如其來的,伏在她懷裡大哭起來。她哭得那樣傷心,渾身上下有那樣狼狽,愗華不解其意,忍不住要追問,阿松卻只顧搖頭,「我想我娘了。」被安頓下來後,她呆坐了一陣,垂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