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迎不道遠(十七)
2024-10-08 17:00:09
作者: 繡貓
那夜愗華收留了阿松。她們像姐妹那樣睡在同張榻上,徹夜竊竊私語。曾經愗華是沉默寡言的那個,臨到成婚前,她格外地忐忑、激動到喋喋不休。
「阿松,」愗華轉過身來,朦朧燭光透過紗帳打在她微紅的臉頰上,「你知道嗎,以前我也會偷偷想,要是能嫁給檀家阿兄,我就心滿意足了……」
阿松不意外,是愗華的坦白讓她一怔,「殿下……」
「是我胡思亂想,」愗華臉上一熱,忙澄清了,「陛下命我嫁進樊家,檀郎也有謝家的娘子,我知道那都是妄想,當不得真的。」她早就認了命,回憶起舊事來,仍有些惘然,「你還記得當初在棲雲寺,有個侍衛想要輕薄我,後來他失蹤了。我猜,會不會是檀阿兄處置了那個人?」
阿松嘴角翹一翹,「殿下怎麼知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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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還能是誰呢?」愗華微笑著回憶往事,「自從父親被俘,我們被押來洛陽,就只有他還會叫我一聲殿下,對我仍舊像建康時那樣溫柔有禮。」
阿松說:「有人對你的好流於表,有人對你的好卻藏在心裡……」
愗華卻誤解了她的意思。攬過阿松的肩頭,愗華眷戀地依偎著她,「我知道你也對我好。檀阿兄攜謝娘子去了雍州,我真替他高興。只願我去了樊家後,你能好好的。」
阿松茫然搖頭。夜深人靜時,周珣之那雙凶光畢露的眼睛驟然在腦海里閃現,她禁不住打個輕微的寒戰,「我得罪了皇后和安國公,他們不會放過我的。」
愗華只當是為在皇帝面前爭寵。見阿松面色微變,她一時也想不明白,只能安撫阿松,「你別怕,聽說安國公最近觸怒了陛下。樊郎說,他和江南降臣們結黨,辛儀曹因為替皇后解噩,得了安國公青眼,一路官運亨通,不知召來多少人眼紅……」朝中有變動,愗華在壽陽公府也略有耳聞,
「辛儀曹?」阿松心裡一動,「這老和尚記性好的很呢。」
愗華愛屋及烏,「他做過檀阿兄的師父,德行當然不差的。」
阿松暗自嗤笑。周珣之何曾是看中老玄素會念經誦佛?當初他仗著得道高僧的身份,在建康高門大戶間隨意出入,不知窺得多少南朝秘辛?
樊登和周珣之不和,愗華也受了影響,「樊郎還說……」
「樊郎?」阿松奇道,「哪個樊郎?」
「呀。」愗華自覺失言,驚呼一聲,將滾燙的臉藏進錦被裡。到底不放心,她隔被推了推阿松,咕噥道:「你送信給薛將軍,請他接你去雲中吧。」
阿松轉過身,望著紗帳上瑩瑩的光點,半晌,才輕輕嗯一聲。
到凌晨時,殿外人聲嘈雜,婢女匆匆掀起帳,將愗華兩個搖醒。愗華睡意昏昏,問道:「怎麼?」
婢女道:「陛下駕臨了。」
愗華驚得夢都散了,「來了邙山?」
「在閭夫人陵停了停,往翠雲峰行宮去了。聽皇后生下了皇子,陛下很高興,親自來探視皇后和皇子。」
愗華強睜眼睛,望向外頭熹微的天光,「那些人在吵什麼?」
婢女附耳低語道:「聽說皇后生產時遇到了刺客,禁衛們正在滿山搜捕,還特意去搜了閭夫人墓……聽說刺客是守墓的柔然人。」
阿松擁被坐著,婢女的話音在耳際嗡嗡迴響。很快清醒過來,她問:「搜到了嗎?」
婢女搖頭:「邙山這幾天要不清淨了,」想到附近有刺客藏匿,她有些怕,「娘子,咱們還是早些回洛陽吧。」
愗華點頭,「皇后生了皇子,於禮我該去道賀的。」強忍睡意,起身理妝換衣畢,扭頭一看,阿松在帳子裡紋絲不動——想到阿松與皇后的嫌隙,便也知趣地閉了嘴,獨自攜婢女往翠雲峰行宮去了。
愗華離開,阿松發了半晌怔,懷著滿腹心事昏昏睡去。這一覺醒來,見帳子上金光燦燦,她披衣下榻,見夏日的餘暉划過窗欞,揮灑在室內,殿前風靜雲至,奇異得靜謐。
裙裾悄然擦過玉階,阿松在廊下坐了會,不見有奴婢經過,她微訝,高聲道:「來人。」
「夫人。」有家奴聞聲而來,對她拜了拜。一張熟悉的臉上笑容可掬,是王牢。
「王牢?」隨愗華來了邙山,看來這王牢頗得愗華信賴,阿松只覺得他的笑有些過於精明了,不禁皺眉,「娘子還沒回來?」
「還沒有,這一帶官員士紳都趕去翠雲峰了,興許要等一等才能覲見,」王牢對阿松仍舊很周到,一面回話,打量著阿松的臉色,「晌午吳王陵又來了幾批拿刀劍的人,說是奉安國公之名搜捕刺客,奴怕吵著夫人,把他們和閒雜人等都敷衍走了。夫人睡得還好?」
「安國公?」阿松一哂,「他不回渤海了?」
王牢笑道:「皇后產下龍子,陛下賞周家還來不及,怎麼會讓安國公回渤海?」他似乎還很欣羨地咂咂嘴,「這下,周家更是任誰也撼不動啦。」
阿松冷笑,「你這麼精明,怎麼沒能隨檀道一去雍州?」
王牢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又得罪了她,尷尬地一笑,聽見外頭人聲,他鬆口氣,「娘子回來了。」便轉身出去迎接。
皇后產後虛弱,愗華在行宮等候了半天也沒能覲見,只得了皇帝幾句嘉獎和皇后的賞賜。她疲倦極了,也沒細看賞賜的什麼,才踏進房門,便打個哈欠,說道:「阿松,我們明天再回洛陽吧,我困極了。」掀起眼皮一看,卻見阿松頭髮結成辮子,身穿青布褲褶,愗華奇道:「阿松,你這是要去哪?」
「我不跟你回洛陽了。」阿松道:「殿下,你能借我一匹馬嗎?」
愗華吃了一驚,「阿松,你要去雲中嗎?」
雲中?薛紈自離開後,沒有隻言片語,阿松連雲中在哪都不知道。也許在去漠北的途中吧?阿松勉強一笑,「殿下,你要照顧好自己。」
愗華手慌腳亂,忙起身拉住阿松的手——華濃夫人美貌無雙,指間卻藏著薄薄的繭。愗華心想:這是當初在棲雲寺時磨粗的手,她身上和發間依稀還有木樨香氣縈繞不散。愗華眼淚倏然流落,「我不捨得你。檀阿兄去了雍州,你又要去雲中……」
阿松真心誠意地勸她,「別惦記著檀阿兄了,樊家不會薄待你的。」
「我知道。」愗華含淚點頭,「你還沒看我成婚呢,」她滿心不舍,將自行宮拿回的禮盒打開,「你看,這是皇后賞的……」
話音頓止。那禮盒裡盛的赫然是一襲織金繡銀、華麗無比的吉服。愗華渾身一震,命兩名婢女將吉服展開,上頭精緻的刺繡將燃起的紅燭都映得黯然失色。「這是,」愗華簡直要為皇后的盛情和細心而驚嘆,「這是依我們以前建康宮裡的式樣裁的。」若不是建康城破,她此刻正該穿這樣的吉服成婚。
「這吉服要繡好幾個月呢,想必殿下已經預備許久了,」婢女們也誠惶誠恐,「娘子在行宮時聽見了嗎?來送禮的女官說,殿下家裡沒有姊妹,很喜歡娘子呢。難道殿下要請旨封娘子為公主?」
愗華斥了婢女一聲,也歡喜的臉頰發紅,扭身拉住阿松道:「皇后寬宏大量,我去替你求情,求她不要逼你去雲中。」
阿松不置可否,「你試試吉服合不合身。」
愗華睡意全消,被幾名婢女服侍著套上吉服,一時引來許多人圍觀,昔日沉寂的壽陽公府因這難得的喜事,人人臉上都掛上了欣慰的笑容。歡聲笑語中,阿松悄然走出室外,正見王牢在門口引頸張望。
她只當王牢也是來看熱鬧,哪知王牢一見阿松離開,便跟了上來。
唯有一側的享殿在夜色里寂靜無聲,阿松在殿外徜徉,一回首,正對元脩的靈位——他在死前那一刻,對她是恨之入骨的吧?
「夫人?」王牢探頭探腦。
阿松轉臉看他,很警惕,「你鬼鬼祟祟跟了我一天,想做什麼?」
王牢自廊後走了出來,他也不避諱,「聽說夫人今夜要離開邙山,奴已經命人去備馬了。」他臉上沒有了諂媚的笑,還帶著幾分關切。
白天王牢替她擋去幾波搜查,想必也是有意為之。王牢對她,向來格外小心翼翼——阿松不知道是他別有用心,還是當初檀道一有囑咐,但這久違的關懷還是讓她心裡微微一暖,「多謝你。」
王牢倒也不居功,兩人沉默地等了片刻,夜色漸濃,涼風侵體,背後仿佛有元脩一雙含恨的雙眼盯著,阿松不禁抱住了雙臂,忽覺肩頭被人輕輕一碰,是王牢,「夫人一天沒用飯了,奴叫人備了一碗熱羹,夫人吃了再走吧。」
阿松接過熱羹,吃了幾口,渾身暖和了。
「夫人再吃幾口。」王牢湊上來,不甘心地看著半碗殘羹。
「走開……」阿松自覺王牢對自己關心得過分,低斥一聲,才一啟唇,獻血自口鼻爭先恐後湧出來,「你想毒死我?」席捲而來的痛苦麻痹了神智,她徒勞地在空中抓了一把,便蜷縮著身體倒了下來。
王牢何曾殺過人,手腳都癱軟了,驚恐地瞪著阿松。見阿松不再掙扎,他才跌跌撞撞倒退幾步,繼而發狂般逃走了。
周珣之在皇后寢殿外靜靜等著。見皇帝走出來,他立即跪倒在階下,「沒護好殿下,臣有罪。」
「你救了皇后和皇子,」皇帝親自將周珣之扶起,才看過產後虛弱的皇后,他竟有些愧色,「國公,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一聲感嘆,君臣間的猜疑頓時消弭。周珣之鬆口氣,伴皇帝到了側殿。因為皇后產後要靜養,來行宮道賀的官員們都被趕走,只有禁衛嚴守在殿前。皇帝抓住燙手的茶甌,吃口茶定了定神,問周珣之:「刺客可都抓住了?」
「抓著幾個,還沒來得及問話,都自盡了。」頓了頓,他暗示道:「這些人在邙山潛伏已久,其心險惡,若臨幸翠雲峰的不是皇后,而是陛下……」
皇帝一想到柔然人的目標可能是自己,頓時打了個狠狠的寒噤,咬牙道:「先逼立太子,再行刺朕,郁久閭好謀算!」
「還好有驚無險,只是陛下以後對柔然人切不可掉以輕心……」
皇帝抬手阻止了他,「我從來不信柔然人,」思索許久,皇帝窒悶地嘆口氣,「但和元竑一戰已經箭在弦上,這個關頭,我不想橫生枝節,」他對周珣之有歉意,但語氣亦很堅決,「行宮裡會加派人手,但皇后遇刺一事,不要張揚。柔然公主要進宮,皇后嫌心煩,正好在翠雲峰好好休養一陣。國公,我把皇后託付給你了。」
這意思,是要挽留他,但也沒有立即召他回朝的意思,連剛產下皇子的皇后也不能立即回宮。周珣之心裡猛地一沉,面上還要做出恭謹之色,「臣遵旨。」
想到猝然遇襲的樊登,皇帝心頭更是火大,「檀涓怎麼說?」
「只是稱罪,」周珣之因檀涓一事被皇帝遷怒,臉色也不好,「說傷重不能啟程回京。」
檀涓夫人和子女都還在洛陽,皇帝奇道:「難道他連家小的性命都不顧了?」
周珣之無奈搖頭,為免藏私,主動將檀涓的信呈給皇帝看。
皇帝逐字逐句讀著,眉頭皺得更緊。這信里,檀涓語氣雖然恭謹,態度里卻半點沒有忌憚——「臣有罪,臣妻小亦有罪,任由陛下與國公處置……」皇帝讀到這裡,氣得猛然冷笑,「這真是為了苟且,連家小的性命都不顧了!」他自言自語,「我一向覺得檀涓這人雖然懦弱,卻也不是冷血無情的人,難道是我看走眼了?」
周珣之只能請罪,「是臣疏忽……」
皇帝搖頭,將信紙重新拿起,字裡行間盯了半晌,對周珣之招了招手,他問:「你看這字跡,和以前檀涓的字跡可有不同?」
檀涓是武將,他的信,自然都是佐官代筆的,即便前後有不同,也是尋常,周珣之順著皇帝的話音,「陛下是覺得,檀涓被人挾持?」
皇帝將信紙拍在案上,「我覺得,這語氣有些像檀道一,」他看向周珣之的目光有幾分嘲諷,「國公沒看出來?這朝中最熟悉他的人,恐怕要數你了。」
周珣之很鎮定,將信接過來,作勢凝神細看。
「是我疏忽了,」皇帝陰沉沉道,「王玄鶴腿斷要回建康,我不疑有他,檀道一請旨要調任雍州,我也放他去了,原來是縱虎歸山!」一怒之下,皇帝連手中茶甌都擲了出去。
「陛下息怒。」周珣之將信放回案上。相比皇帝的驚怒交加,他似乎胸有成竹,「檀道一這個人,其實比檀涓多謀算,臣當初對他其實有些戒備……」
皇帝一聲呵笑,將怒氣都撒在周珣之身上,「戒備?你准了謝羨歸田,還憐惜他夫妻新婚就要分離,把謝氏送去雍州跟他團聚,你的戒心在哪裡?」
周珣之道:「檀涓家人的性命他尚且不放在心上,扣押謝羨和謝氏又能怎麼樣?」他狡詭地一笑,「不過,臣一直都知道他心裡有個至關重要的人,而這個人就在陛下眼皮底下,因此臣並不擔心。」
「哦?是誰?」
得了皇帝的首肯,周珣之率侍衛連夜趕至吳王陵。凶神惡煞的一行人,衝散了滿殿喜氣,驚得雞飛狗跳,挨個殿堂搜查時,正與沒頭蒼蠅般的王牢撞個正著。
「女刺客何在?」暴躁的侍衛拎起王牢的衣領,厲聲問道。
「女刺客?」王牢一顆心險些蹦出嗓子眼,茫然的目光落在周珣之陰冷的面孔上,頓時冷汗涔涔,「薛、薛夫人在吳王靈前自盡了。」
「自盡?」周珣之眼神微利,一把掀開王牢,抬腳走進享殿。
案下靜靜躺著一具纖細的身體,還被王牢蓋了一件披風。周珣之猶豫片刻,倏的掀開披風。
阿松秀美皎潔的額頭露了出來,未乾的血痕仿佛給臉頰染上了濃艷的胭脂。周珣之在她鼻下探了談,忙收回手。
她在死前一定掙扎得很猛烈,連元脩的靈位和燭台都被撞翻了,燭淚在案上沁了一團。
有的人,掙扎半世都在疲於求生,死了倒是種解脫。這張面容,在平靜時,顯出一種讓周珣之似曾相識的純真美貌。
一時想不出在哪裡和她有過交集。他搖搖頭,把披風蓋了回去,心裡悄然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