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蒹葭寒(一)
2024-10-08 17:00:12
作者: 繡貓
她好像聽了許久的水聲,時而是潺潺的低吟,時而是湯湯的轟鳴,因為軀體尚有知覺,幾番似乎被拋上了浪尖,又墜落急轉的旋渦,倒也頗覺驚險,最後總算化險為夷,在柔波中緩緩蕩漾,精神歸復平靜後,她得暇思索起自己的來歷:她是人、是鬼?是一隙流雲,還是一片落葉?此刻是她生途的起始,還是命運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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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櫓的歌聲把她的意識驚醒了,那是一把沙啞的老嗓子,她有些疑惑,因為自己記憶中,這樣粗糲的歌聲,總是伴著牛羊咩咩的歡叫,還有嫩嫩的沙棘芽兒被啃斷時散發的那種清苦回甘的氣味,因為天地廣闊,才張嘴,聲音頃刻就被風扯得沒影了。
搖櫓歌聲在山谷間迴蕩,有時早些,有時晚些,日復一日,便也不覺得新奇了。這一天遲遲沒聽見響動,她偏偏醒了。
她先瞧見自己的手和腳,還有身上的藍布褂,袖口繡著一圈圈蘭草,身下是竹藤編的蓆子。還有個同樣打扮的小女子,頭髮烏黑油亮,盤腿坐在草蓆邊,正在藥杵里把幾片褐色的干樹皮搗得篤篤響。
她坐起身,扶著窗框往外瞧,對面山影裹著晨霧,山谷間一泓清江,在腳下流淌——那是潺潺水聲的來處。老頭子在江畔慢慢搖著雙櫓。
「你醒啦?」搗藥的女子驚喜地起身,好奇地往她臉上望來。
「那個人怎麼不唱了?」她有些失望。
「那是我阿翁呀,」女子說,「聽說淮東打仗,沿岸燒毀了許多人家,這幾天從早到晚都有難民過江,我阿翁累得都唱不動啦。」
蒙蒙煙雨阻隔了淮東的硝煙和炙人的烽火。這裡寂靜極了,只有風聲和水聲。記起來路上風高浪急,她心有餘悸,忽見老阿翁船頭筆直的黑影林立,立即警惕了:「那是刀槍嗎?」
小女子沒見過林立的刀槍,她說: 「那是魚鷹呀。」
日頭升起來,驅散了山谷的晨霧,江畔白茫茫一片,她又驚訝了,「下雪了?」
小女子咯咯笑出來:「那是蘆荻抽穗了——」見她說話顛三倒四,小女子難免有些後怕:「你好久不醒,我真怕你要死了。」
魚鷹和蘆荻,不是牛羊和沙棘。她這才分神去辨認小女子那張微黑的陌生面孔。
小女子看出她的疑惑,往樓下一指,「我叫昭昭,和阿翁住在江邊。白天阿翁搖櫓,我去山上採藥。王郎見我會說漢話,叫我在這裡看著你,用杜仲泡水給你喝。」
她仍很迷茫:「我是……」
「你是茹茹呀!」昭昭嚇了一大跳,「你睡一覺起來,連自己都不記得了?」
「哪個茹茹?」
「茹茹就是茹茹呀,」昭昭搖手,大概是受了叮囑,不肯多說,「我只知道你叫茹茹。」
她默念著茹茹兩個字,又環視這座依山據水的竹樓。樓上竹簾捲起,室內空氣被山谷間的綠意照得很清透。沒有繁瑣的陳設,藤蓆一側有條案,上頭隨意擺著筆和麻紙,硯台里的墨還是濕潤的。
昭昭大概不會寫字。
她拾起筆,對著紙面發了一會怔,又放下來。正要問昭昭那所謂的王郎是誰,卻聽昭昭歡呼一聲,丟開藥杵奔下竹樓。她追著昭昭靛藍色的身影望過去,見天氣徹底放晴了,江面上金波粼粼,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在對岸翹首以盼。
老阿翁默默搖著櫓,把過客送過江。昭昭捧了茶湯給阿翁喝,她很謹慎,沒有在人前大呼小叫,只湊到阿翁耳畔,悄悄告訴他茹茹醒了的消息。
阿翁會意,同等著過江的人群搖搖手,離船往城裡去了。
黃昏時,阿翁獨自回來了,背了一小簍嫩紅的菱角,橙黃的橘子,還有魚鷹叼來的兩尾鮮魚。昭昭喜出望外,捧了滿懷的菱角和橘子給茹茹,她年紀不大,偶爾也有想要賣弄的時候,「茹茹,這一定是王郎托阿翁捎回來的。」
茹茹問:「王郎是誰?」
昭昭道,「他只說自己叫王郎,是他把你送來的,你也不記得了嗎?」
茹茹記起來了,她是順水而來的。那是一段漫長的旅途,也許比淮東還要遙遠。她看著已經凝結成塊的墨汁,「那也是王郎的嗎?」
昭昭搖頭,她生性好動,在這竹樓上幾天,已經悶壞了,總算茹茹醒了,昭昭鬆口氣,高興起來,「我要去看阿翁捕魚了,你走得動嗎?」
茹茹點頭,跟著昭昭出了竹樓,抱膝坐在江畔,看阿翁在暮色中指揮魚鷹撲掠。她和昭昭年紀相仿,穿著藍布衣,繡花裙,衣襟系了一串串銀鈴鐺,旅人只當是阿翁的另外一個孫女,下船時還忍不住要占一占嘴上便宜,「老翁,你這個孫女和本地人兩個樣,頭髮黑,臉皮白,把她嫁給我吧,我領她去建康,去洛陽。」
老翁搖頭,好似生怕孫女被唐突的路人多看一眼,用鄉音催促道:「走囉,走囉!」
茹茹對所謂的「王郎」十分好奇,但王郎只托老翁送了菱角和橘子,人卻沒有再出現。接連幾日,茹茹恢復體力,迎著山霧和昭昭去采了幾回杜仲,割過幾把蘆荻。昭昭卻逐漸有了心事,晾過衣裳,她托腮嘆氣:「他怎麼不來了呀……」
茹茹沒有再追問,回味著橘子的味道,她忽然說:「這橘子我以前吃過的。」
昭昭也在猜測茹茹的來歷。她試探著說:「這是洞庭橘,你是洞庭來的嗎?」見茹茹茫然,她倒有些同情她,便起身指著山影,「翻過這道山,再往北走,看見洞庭湖,就是漢人的地方了。」
茹茹說:「我在荊湘嗎?」
昭昭輕聲道,「自從漢人來後,我們的洞主和寨王們都被趕跑啦……」她搖頭時,身上的銀鈴鐺也隨之叮叮作響。
茹茹手上空無一物,連衣裳都是昭昭的,她問:「我隨身的那些物品都去哪了?」
昭昭迷糊地看著她,「什麼……物品?」沒等茹茹再問,昭昭耳朵一側,說:「阿翁在叫我了!」牽起茹茹手腕,踩著石階到了江畔。
阿翁用土話叮囑昭昭:「不要那麼多話。」
昭昭訕訕地答應著,偷瞄一眼茹茹。她有點嫉妒茹茹,但也喜歡有她給自己作伴,生怕茹茹記起自己的來歷就要離開竹樓,昭昭不再多嘴。拉著茹茹上了扁舟,昭昭說:「我阿翁最會講古了,阿翁,你講外面的事給我們聽吧。」
落日殘霞下,江畔清靜了,阿翁放下櫓,說:「外面的事,有那麼好聽嗎?」阿翁在江畔捕魚擺渡,來往行人見過無數,聽了滿肚子的奇人異事,最能給昭昭解悶。架不住昭昭央求,阿翁說:「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這些年,外面哪天不是打打殺殺的?柔然人你可聽說過?他們最會養鷹,磨的鷹爪子比刀子還利,哪家小女子多口舌,要被它們抓掉下嘴唇的。」說著瞪了昭昭一眼。
昭昭咯咯笑,她不信哪個女人不愛囉嗦:「這麼說,柔然女人都沒有下嘴唇囉?連被皇帝迎進洛陽後宮的柔然公主也沒有?」
阿翁信口胡謅,「柔然公主若像你這麼愛打聽,那大概也只有半邊嘴唇。」寨子裡的人對皇帝沒那麼尊崇,皇位換人做,今天姓桓,明天姓元,也沒什麼區別,「說起來,洛陽那個皇帝也是蠻子,鮮卑人和柔然人搶了幾輩子的牛羊和女人,最後連洛陽城的龍椅也被他們搶了。正經漢室在建康哩。」
「阿翁不是漢人,卻比漢人還知情?」
「那是自然——」阿翁搖了一輩子櫓,未見得有多少真知灼見,只模仿旅人故弄玄虛的語氣:「國璽在誰手裡,誰就是漢室正統嘛——戲文里都是這樣唱的。」
昭昭冥思苦想,「那國璽到底在誰手裡呢?」
阿翁笑呵呵,「聽說,當初樊登率軍攻入建康華林蒲時,元脩把它丟進了千畝荷塘里,那淤泥深呀,誰進去都得淹死,樊登只好作罷。也有人說,當初衣冠南渡,國璽陷落洛陽,桓尹和齊王爭個你死我活,卻被齊王麾下的一名幕僚攜國璽私逃,去東海國做了和尚了。」
昭昭急道:「後來呢?皇帝就放過他了嗎?」
阿翁道:「和尚都要剃頭呀,剃了頭,都長得一個樣,誰能分得清呢?後來,那和尚圓寂,連人帶璽一起燒成灰了,皇帝為這事,連全天下的和尚都恨上了,燒了許多廟,砍了許多禿腦袋。」
昭昭撲哧一笑,「阿翁你又胡說了。國璽是玉做的,水火不懼,怎麼會燒成灰?」
阿翁奇道:「哦?你倒見過了?」
昭昭嘟了嘟嘴。她嚮往著建康華林蒲的千畝荷塘,「華濃夫人到底長什麼樣呢?」
見過的,沒見過的,都這樣說,阿翁便也這樣感嘆了一句——「那可是個美人呀……」飲了口茶湯,他調轉船頭,「太陽落山了,回去囉。」
昭昭忽然站起身來,指著對岸喜道:「他來了!」
阿翁咦一聲,打發昭昭:「人多船擠,昭昭,你先上岸去,茹茹,扶著茶銚子。」昭昭滿心不情願,卻不敢反對,未等船身停靠,便躍上石階,眼巴巴看著扁舟折返,緩緩靠近對岸。
船身微微一盪,茹茹把微涼的茶銚子抱在懷裡,鎮定地看著江畔兩個人。
兩人正在說話,見船到了,穿白衫的人對另一個吩咐道:「王牢,你先回去吧。」
茹茹醒悟了,是王牢,不是王郎。她沒有說話,等白衫人上船後,退了幾步,坐在船頭,垂頭望著瑟瑟江水中的倒影,默默思索。
老翁歇息了半晌,精神頭回來了,不急著搖櫓,卻趁著蒼茫暮色,興致勃勃地唱起歌來。
茹茹感覺那個人在看她。她揚起頭,不滿地睨他一眼。他對她微微一笑。
阿翁道:「府君,喝一甌小人的粗茶?」
「茶涼了。」茹茹搶過話頭。她比昭昭大膽,昭昭雖然多嘴多舌,但見了人難免要害羞地一言不發。
阿翁聞言也笑了,「到了樓上燒熱給府君吧。」
終究靠了岸,阿翁呼喚昭昭跟他回家,這白衫人很自然地往竹樓上去。茹茹猶豫片刻,跟隨他拾級而上。
府君大概是位漢家的大官,進了竹樓,坐在條案後,還沒挪動筆墨,先隨口道:「水。」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大概在她昏睡的時候,他都是這樣使喚昭昭的。稍頓,沒得到回應,他責備地看了茹茹一眼。
茹茹說:「我不認識你。」
昭昭傳了話給王牢——她這一醒來,大概腦子有些糊塗了。他雖然做了許多心理準備,又因為多疑,難免多番試探,聞言暗自端詳茹茹。茹茹無所畏懼地回視著他。
他緊繃的心弦放鬆了,對茹茹笑道:「還識字嗎?」
茹茹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他目光在她臉上盤旋片刻,強忍心潮澎湃,側首寫信給王玄鶴,一面隨口道:「洞庭波浪帆開晚,雲夢蒹葭鳥去遲。世道雖然亂,這裡到也不失為一方桃花源了,你就在這裡安身,怎麼樣?」仿佛在商議,但那副不容置疑的語氣,是把她當昭昭一樣的人看待了。
茹茹眉間一蹙,說:「我不是你的奴婢。」
「真糊塗了?」他有點好笑,遂把她的來歷和盤托出,「你是洛陽安國公府上的家奴,兩年前周珣之把你贈給我做婢女,荊州長史府無人不知。」見茹茹不忿,他還威脅她一句:「荊州雖然地處邊蠻,但洛陽早已經沒了你的立足之地,你不要想了。」
茹茹把茶銚子砸在條案上,一雙眸子被清江洗濯過似的,火光瀲灩,「你把我從洛陽劫持到這裡來的!」她半信半疑,「我根本不認識你,怎麼會是你的婢女?」
他思索著,注視了茹茹片刻,別過臉來淡淡道:「我有家有室的,劫持你做什麼?你是艷絕天下,還是智冠古今?」
這話把茹茹問倒了,她這些日子時常偷偷觀察自己在江中的倒影,這幅荊湘蠻女的打扮,很難說和昭昭有什麼兩樣。於是便不作聲了。他垂頭想了會,再提筆時,才察覺筆尖滯澀,難成文章,而銚子裡的茶水傾倒在條案上,沾濕了衣袖。他忍不住低喃一聲茹茹。
這隨口的呼喚那樣熟稔和溫柔,仿佛日夜在唇畔舌尖縈繞,讓人忍不住又要相信那番說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