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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夢蒹葭寒(二)

2024-10-08 17:00:15 作者: 繡貓

  道一寫完信,洗過手,逕自往藤蓆上一躺,合衣睡了。夜間起了山風,將案上的小油燈吹得忽明忽暗。茹茹飽食終日,這會沒有半點睡意,又不肯就那樣堂而皇之地躺在道一身側,只能站在地上,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

  道一忽然起身,向茹茹面前走來。茹茹吃了一驚,險些跳起,誰知他不看她一眼,只把她身後的油燈吹熄,又回去藤蓆上睡了。

  這個舉動讓茹茹下定了決心。她放輕腳步,摸黑下了竹樓。銀色的月光灑在江面上,水流汩汩地涌動著。茹茹抱膝坐在岸邊許久,忽見一點微弱的星光自眼前溜過,在颯颯搖動的蘆荻間劃了個輕盈的圈子,最後往對岸去了。

  「螢火蟲。」茹茹嘀咕,張望了一會,然後她解開了昭昭阿翁的小船,模仿他的動作,撐起雙櫓,試圖往對岸划去。可惜這搖櫓遠沒有看起來容易,忙得滿頭大汗,小船隻在岸邊徒然打轉。最後她泄了氣,憤憤地把雙櫓一丟,眼睛一抬,見道一正在竹樓的窗畔靜靜地看著她。

  茹茹狠狠瞪了他一眼,等道一離開窗畔,她來到昭昭和阿翁住的小茅屋。阿翁在屋外就著月光編篾簍,茹茹磕磕盼盼地摸到了昭昭的藤蓆上。「茹茹,你的鼻子好涼呀,」昭昭伸出手在茹茹臉上猶豫著摸索了一下,「你哭了嗎?」

  茹茹搖頭。她在江邊凍得有些冷,悄悄貼在昭昭溫暖的身體上。

  阿翁最近憂心忡忡的,昭昭也睡不著。月光下,她睜大了一雙好奇的眼睛看著茹茹——茹茹是背光的,她覺得她的眼睛格外的黑,格外的亮,像雨過天晴的星子一樣。「你不要怕府君,他對你很好的呀。」昭昭難掩對茹茹的羨慕,「你沒醒的時候,他每天都來,整晚地守著你。」

  茹茹沒有作聲。

  她醒來後,在竹樓里看見了他的衣衫,他的筆墨紙硯,處處是留宿過的痕跡。可是沒有她自己的——她只有孑然一身,睜眼的瞬間,她的過去也像夢一樣被泯滅了。就像剛才,他那樣無動於衷,看著她像沒頭蒼蠅般在江心打轉。

  茹茹有些想哭,她自寬大的衣袖裡伸出玲瓏的手臂,攬住了昭昭的肩膀,難過地傾訴:「他偷走了我的東西。」

  

  昭昭第二次聽見茹茹這話了,她問:「你在找什麼東西?」

  茹茹沒有告訴昭昭,她把目光投在夜霧瀰漫的江對岸。

  翌日,茹茹在茅草屋外張望,竹樓已經空了,下面柴房卻多了兩個穿短褐的士兵,昨天送道一到江岸的王牢正在江邊和阿翁說話。他和阿翁語言不通,倒也能指手畫腳,只是見到茹茹,目光便有些躲閃。

  茹茹走到江畔,他目光便悄悄追到江畔,她上了船,王牢坐不住了,上前搭訕道:「茹茹娘子要去哪?」

  這些人是奉命監視她的。茹茹心裡有數,她藏著冷笑,「我采草藥去。」

  「我去幫你采。」王牢忙要跟上來,昭昭撐著蒿使勁一推,小船便漂開了。王牢一腳踩空,跌進江水裡,茹茹和昭昭咯咯笑起來,遠遠對他搖手道:「你太重啦,船上盛不了。」

  王牢心急如焚,忙派一名士兵去城裡報訊,誰知茹茹並沒有要再逃跑的打算,在山裡轉了半天,仍舊和昭昭攜手回來了。等道一來時,阿翁在江畔的這間茅草房久違地熱鬧起來,六七個人圍著火塘,魚湯滾得濃白,毛栗子在塘灰里噼剝輕響。

  阿翁興致很高,正在講古論今,見道一來了,忙起身道:「府君。」

  道一瞥了茹茹一眼,被阿翁請到火塘前落座,這個季節還不冷,塘火烘烤得眾人臉上都是紅通通的。道一問阿翁:「阿翁怎麼不講了?」

  阿翁吃多了酒,怕要失言,說:「在府君面前,不敢造次。」見眾人都靜悄悄的,連昭昭和茹茹也一言不發,阿翁便湊興道:「我給府君唱個歌吧。」

  阿翁在船上時,滿口隨心所欲,不外乎「呀嗬咿」、「喲哎餵」,這會放下竹筒,垂著頭,拖著那把沙啞蕭索的老嗓子,一字一句唱起來:「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咿呀,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哎喲哦,楊柳青青啊,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吶,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道一聽得入神,接過竹筒喝了一口,阿翁見他神色鬱郁的,有些擔心,忙攔住道:「府君,這酒是我自家胡亂釀的,入口又粗,酒勁又大,府君還是喝茶吧。」

  道一笑著搖頭,「無妨。」默默聽著眾人閒話家常,把半竹筒的酒都喝盡了。

  夜深人靜,昭昭頭依偎在阿翁懷裡,一聲聲地打哈欠,連兩名士兵也去江畔汲水了,阿翁猶豫著,把近來的擔憂問出口:「府君,前兩天你一直沒來,這是又要打仗了嗎?」

  道一看向這久經風霜的老者——茹茹被塘火映得晶亮的雙眸也定在他側臉上。他坦誠地說:「大概是吧。」

  阿翁嘆口氣,沒有再問。誰來打誰,為什麼要打,他不怎麼在乎,只慶幸祖孫所有的財產不過一間茅草房,一條扁舟,順水南去,總能找到落腳的地方。他起了身,很感激地對道一躬身長揖,「多謝府君這些日子照拂。」只可憐昭昭,怕又要捨不得茹茹囉。

  阿翁扶著昭昭要離開,茹茹忙跟上去。

  「往哪去?」道一說。

  阿翁和王牢都敬重他,茹茹卻自始就覺得這個人極其可恨。她驟然站住腳,冷冷地睇視他,「你以為我不會划船,就能把我困在這裡了?」

  「我不困著你,」道一不慌不忙,「你想去哪,你又能去哪?」

  茹茹眼裡有點茫然,但她不是個輕易服輸的人,立即回嘴:「不用你管。」

  道一沒有再理睬她。夜還長,江畔寂靜極了,於他而言,這裡是個難得悠閒的所在,而茹茹卻被蘆荻里唧唧的蟲鳴鬧得心煩意亂,她咚咚咚地走出去,在蘆荻叢中轉了幾個圈子——那細細的蘆葦也依依不捨地牽扯著她的裙角。她抓了一把折斷的蘆葦沖回來,扔在道一頭上,怒道:「這裡要打仗了,我要跟昭昭一起走。」

  道一回過頭來,端詳了一下她那張蠻不講理的臉,不怒反笑:「你好大的膽子。」

  茹茹傲然揚起下頜,「你當我怕你?」

  「不要自作聰明,」道一不想和她鬥嘴。自斟自酌,未免無趣,他從塘灰里刨了幾個裂口的毛栗子出來,又把盛酒的竹筒遞給茹茹。

  茹茹不肯接,背著手倒退幾步,「我不喝酒。」剛才阿翁說了,這酒澀得很。

  道一聽到這話,突然高興起來。沒有強迫茹茹,他耐著性子,把晾涼的栗子剝了殼,然後帶點孩子氣似的,笑著放在茹茹手心裡,「給你的。」

  茹茹甩了一下手,沒有甩開,她又去瞪他,殊不知他最喜歡的就是她嗔怒時那一雙光彩瀲灩的眼睛——好似她的生命里從來沒有煩惱,沒有苦難。他柔聲說:「等打完仗,我們就回建康。」

  他興致勃勃的,茹茹只好低著頭嘟囔:「我不想去建康……」她暗自盤算怎麼逃走,落在別人眼裡,卻是副嬌羞的姿態。道一情不自禁,輕喚了聲茹茹,微微俯臉,親在她翕動的雙唇上。

  茹茹一震,雙手被道一緊緊攥著,只能徒勞地掙扎了一下,道一順勢攬住她的腰,往她的唇瓣里探索更深,驀地嘴角一痛,他瞬間清醒了,茹茹掙脫開他的臂彎,把手裡的栗子投進了火塘里,連那個盛酒的竹筒也被一腳踢飛了。

  「我不愛喝酒,也不愛吃栗子。」她斬釘截鐵地丟下一句,用手背擦去唇角的血珠,撒腿跑回昭昭的茅草房,緊緊關上門。

  檀道一回到城裡的長史衙署,神色如常,但唇角那點傷瞞不過謝氏的眼。她當下只裝作沒看見。檀道一這幾個月來,都是來去匆匆,連留宿的時候都少,謝氏忍著氣,服侍他換過衣裳,等道一離開,她慢慢退回交椅上落座,半晌,搖頭道:「看來沒落什麼好。」

  舊仆王牢自洛陽來投奔檀道一,舊的茹茹失蹤了,出現了一個新的茹茹,這其中費了多少周折,謝氏心知肚明。她自認有容人的雅量,可檀道一把茹茹安置在城外,顯然是防備她了。

  「這麼大費周章的,是為的什麼呢?」謝氏對婢女哂笑,「反正要做妾的,換做我,就光明正大地把她安置在家裡。現在這樣,搞得自己不上不下的懸在空中,連我都覺得可憐。」

  婢女提醒道:「府君太忙,夫人可以替她做主呀。」

  謝氏忖道:「叫那個王牢來。」

  王牢得知謝氏要接茹茹回長史衙署,一時慌了神,忙去找檀道一報訊。問了一圈,方知檀道一去求見刺史檀涓,只能又轉來刺史行轅。自檀涓與蠻族對戰時中了箭傷,臥病在榻,行轅就冷清了,將領們若有要緊事務,都去長史衙署和檀道一商議。

  王牢進入轅門,見堂外侍衛林立,不敢擅闖,只能翹首往堂內張望。

  醫官正在屏風後替檀涓看傷。那箭傷不在要害,幾個月來,早該痊癒了,然而檀涓初到荊蠻之地,先染時疫,又中瘴氣,竟然纏綿病榻不能起身,到這會,聽見醫官說「已經無礙了」,才大鬆一口氣,合起衣帶起身。

  「道一,」他對道一抬了抬手,這些日子道一代他料理帳下事務,十分盡心,檀涓深感欣慰,命道一落座,便吩咐左右道:「樊侍中的水師不是已經抵達淮水了嗎?去召集諸將,商議與樊侍中兩路夾擊,攻克建康之法。」

  「淮水一線的戰事先不急。」道一屏退了左右,對檀涓道:「荊襄即將再起戰事,叔父還是先顧著這頭吧。」

  檀涓疑惑道:「什麼戰事?蠻族餘孽還要作亂?」

  「前日桓尹當朝下旨,要親率三路大軍……」

  話才說到一半,檀涓勃然變色,打斷他道:「大膽,你怎麼敢直呼陛下的名諱?」

  檀道一微微一笑,繼續說:「要親率三路大軍,自洛陽南下,以剿滅荊州的王玄鶴和雍州的檀涓叛軍……」

  「什麼?」檀涓又急不可耐地打斷了檀道一,驚駭地大喝:「什麼檀涓叛軍?我什麼時候……」

  檀道一好整以暇,「叔父先前和樊侍中相約夾擊南朝水師,結果叔父貽誤戰機,致使樊侍中遭遇敵軍突襲,損失慘重,陛下大怒,召叔父回京面聖。這一個月了,叔父遲遲不奉旨回京,大約陛下是疑心叔父勾結元竑和王玄鶴,所以將洛陽的嬸母和各位堂兄弟姐妹們都先治了罪。檀涓反叛的事,已經天下皆知了。」

  「我何曾……」檀涓眼前一黑,險些活生生厥過去,顧不上質問檀道一,先撲去案前,將各種戰報公函亂翻一氣,沒有見到所謂的皇帝諭旨,又暴喝道:「來人!」要命佐官上來回話。沒等外頭回應,檀涓先猛然醒悟過來,「是你……我給朝廷的奏文,都是你代筆的……」他一雙血紅的眼睛瞪著檀道一。

  「叔父稍安勿躁……」檀道一竟然還是一臉假惺惺的關切。

  檀涓猛然轉身,摘下牆上掛的佩劍,要往檀道一身上刺去,才一抬腳,胸中氣血翻湧,忙扶案穩住身形。「來人!」他又啞聲喚人,「我要回京面聖,向陛下請罪。」

  誰知連聲呼喚半晌,外頭連個人影也不見,檀涓久經沙場的人,心中隱隱地絕望了。

  「叔父想回京請罪,可知道底下這些將士們願不願意跟著你請罪?」檀道一鎮定地看著他,「和蠻族鏖戰許久,才艱難得勝,桓尹不思封賞,反倒要降罪,罪名尚未核實,連嬸母和堂兄弟們都要被連坐,這樣的人君,薄情寡義,專橫跋扈,將士們都齒寒,叔父要怎麼號令他們跟你回京?」

  「你蠱惑將士,」檀涓痛心疾首,「你連你親嬸母和堂兄弟的命都不顧嗎?」

  檀道一呵呵笑道:「叔父當年投桓尹,陷整個檀氏於不義時,可曾想過你的親兄弟、親子侄都還在建康?」

  檀涓腦子裡一道炸雷。他怔怔盯著檀道一,「你蓄謀已久……你自從到洛陽來拜訪我的那天起,就處心積慮,意圖謀反。」

  檀道一不以為然,「現在謀反的是叔父,可不是我呀。」

  檀道一是要挾持他,號令全軍投元竑。檀涓握劍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二臣,豈不成為天下人的笑柄?檀涓心灰意冷,抬劍橫頸,心想:不如一死了之。

  檀道一手指捏住了薄薄的劍刃,他可不能讓檀涓這個時候以死謝罪,「叔父何必自棄?」檀道一冷淡地笑道,「等你襄助陛下擊退敵軍,到了建康論功行賞,又何愁沒有嬌妻美妾,兒女成群?」他口中的陛下,就是元竑了。

  檀涓已經無話可說,只能手指著檀道一,「你這畜生,陛下必定饒不了你……」

  檀道一臉色也不變一下,反而笑道:「桓尹又算什麼東西?等他親赴荊襄,被我生擒,我就讓他乖乖寫一道旨意,饒恕你的反叛之罪,如何?」

  檀涓想到此刻桓尹興許已經點齊三軍,正氣勢洶洶往荊襄殺來,頓時一個寒噤,手中的佩劍也啷噹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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