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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夢蒹葭寒(三)

2024-10-08 17:00:19 作者: 繡貓

  檀涓拖著病軀,升帳議事,果然眾將聽聞了桓尹要御駕親征,不僅不伏罪,反而群情激昂,要去投王玄鶴,更有甚者,擅自在轅門外懸起了武安公檀濟在北伐時所用的旗幟,聲稱要轉投舊主,克復河山。檀涓被眾將挾持,無路可退,只能傳檄洛陽,與桓尹決裂了。

  檀道一在衙署里忙了兩天,想起茹茹來,叫王牢來問,王牢才說:「娘子被夫人接回長史府去了。」

  檀道一愣住,滿案的文書摞在那裡,任誰都輕鬆不起來,可想到茹茹,就不禁露出點微笑。他想她那個不服管的倔樣子,愛掐人的一雙小手。當初把她寄放在昭昭家的竹樓,的確是想要掩人耳目,可如今的荊襄,他大抵也算得上說一不二了,茹茹進長史府,離他近點,更安心了。

  這麼一想,衙署也坐不住了,他放下筆,一面將案頭收拾了,問道:「她也願意來嗎?」

  王牢說是,怕檀道一不放心,又說:「夫人對娘子很客氣的。」他一個外來者,知道那位外柔內剛的檀夫人以後就是自己的天,言語中在討好和維護謝氏了。

  檀道一翻身上馬,往長史府去的路上,心想:她在漠北孤苦無依地長大,對男人是有種天生的戒備,可對同性卻有種盲目的依賴,尤其是像她母親般溫柔美麗的女人。「傻。」他不禁蹙起眉頭,卻又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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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君要回府,早有人嘴快報信給謝氏。謝氏欣喜,對著鏡台理雲鬢、貼花鈿,拿起步搖時,卻對著銅鏡里的倩影出了神——這麼急著回家,是知道茹茹來了吧?哪是來看自己的呢?自婚後,檀郎對她敬重有,體貼也有,是沒什麼可抱怨的了,可心裡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婢女見謝氏傷心,勸慰她道:一個妾罷了,郎君也不是沒有養過美妾,曾經那個茹茹可比這個囂張多了。謝氏苦笑道:「妾和妾,也是不一樣的啊。」曾經的茹茹,難道不年輕美貌?現在恐怕早就香消玉殞了吧?

  謝氏喟嘆道:「檀郎這一路走來,太坎坷,太艱難了,如果這樣能讓他高興,那我希望他多高興一點。」她的小心思沒有對人明說:茹茹那個不能見人的身世,即便檀道一瞞天過海,把她帶回建康,要怎麼跟陛下交待?這一生,也不過是個籠中的雀兒罷了。

  這麼一想,她又心安了。

  她對婢女道:「男人不論多大,一旦有了權勢,就有了任性的資本,女人嫁了人,卻變成了夫君的娘親、姊妹,既要哄他高興,又怕他犯糊塗,可不可憐?」放下步搖,瞧了眼外頭——婢女們正在庭院裡熏艾驅蟲,怕味道沾染了秀髮,把頭和臉遮得嚴嚴實實,唯有茹茹還穿著竹樓裡帶來的那身藍布衣裙,搶先把花叢中亂爬的蜈蚣和蠍子拎起來,偷偷丟出門去。她連蚊蟲都要同情,怕它們昏頭昏腦地丟了性命。

  「她也沒比我小几歲吧?」謝氏琢磨著,「怎麼總跟個孩子似的?」她沒心思打扮了,讓婢女把茹茹叫回來,給她好好梳洗,換身衣裙。

  男主人回來了。沒有一進門就找茹茹,這讓謝氏有了些安慰。她把檀道一迎進房,替他寬衣,解開外袍後,露出潔淨的黒緣白紗中單,他堅韌的指尖,還有淡淡墨香,謝氏忍不住把臉貼在檀道一胸膛上,看著他修長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含著笑意的唇角——她對他有了種更加深沉的飽含母性的愛。

  戀戀不捨地抓著以前的玩物,他不也執拗地像個孩子嗎?

  服侍檀道一換過常服,謝氏說:「今天過節,郎君又高興,喝點酒吧?」

  道一說好,婢女們把酒菜送上來。荊蠻之地,不比建康物產豐饒,又是大戰當前,案上不過擺了幾樣時鮮,幾枚紅橘,道一見謝氏殷勤,也有了些歉疚,說:「今天過完,你收拾行裝,我先送你回去和岳父母團聚吧。」

  謝氏停下筷子,「桓尹快到了嗎?」

  「快了,」道一在自己夫人面前沒有隱瞞,說道:「他集合了柔然、吐谷渾、戎狄各部人馬,要圍攻荊雍二州,我知道他一向野心勃勃,想要御駕親征,好贏得天下一統的名聲,可惜他太性急,這個季節馬上就要漲潮了,利水戰。」

  謝氏卻很憂慮,「朝廷的主力都在淮水南岸抵禦樊登,荊雍兩州的人馬怎麼能招架住桓尹聯軍?」

  道一對她撫慰地一笑,聲音很溫柔,「所以我要先把你送走,免得臨陣時還有牽掛。」

  謝氏眼圈一紅,帶點氣性說:「我走了,誰照顧郎君呢?茹茹嗎?」

  道一表情凝滯了,隔了一會,說:「她除了我身邊,也沒處可去。」

  這不正是你夢寐以求的?謝氏心裡賭氣地想,她沒有當面反駁道一,帶點試探和提醒的意思,說:「郎君當初派人去洛陽偷梁換柱,把她劫出來時,同我說,是不忍心當初父親寵愛的義女陷落敵手,還說等有了合適的人,就把她的終身託付給對方——華濃夫人為吳王殉情,已經被桓尹下令安葬在洛陽邙山了,郎君不會還要帶著她回建康吧?天下人怎麼看?陛下怎麼說?」

  「我知道。」道一抿著唇,聲音還算平靜,「等有了合適的人。」

  謝氏知道惹了他不快,但她今天心裡也有怨氣,忍不住又說了一句:「當初,那個薛將軍對她也不錯的……」

  「不能是他。」道一冷冷打斷了她。

  不能是他,只能是你嗎?謝氏心裡帶點嘲諷地想,也沒有了胃口。這時,聽見窸窣的腳步聲,婢女叫「娘子」,知道是茹茹來了,謝氏先忙去看檀道一,果然他目光瞬間就粘在了來人身上,移都移不開——怪不得他不加掩飾,竹樓里的蠻女換上了黃絹小袖衫,白綾裙,耳邊兩個碧玉墜子,鮮潤的臉頰像孩子,鬢邊還沁著濕氣。

  再光風霽月的男人,骨子裡也是貪色的。謝氏扯動嘴角,告訴道一:「我讓人備的雄黃酒。」

  檀道一耳朵里還哪聽得進去,他看著茹茹,茹茹則不肯看他,捧著銀甌侍立在謝氏一側。她還在生他的氣呢,假裝自己來長史府和他毫無關係。可她好奇心重,遠沒有檀道一那樣好的定性,不過一會,就輕輕掀起眼皮,視線在他身上一掠。

  檀道一若無其事地和謝氏問起謝羨近況,可他嘴角那點傷還沒好全呢。

  茹茹一眼瞧見了,嘴角一翹,要笑不笑的。

  檀道一沒再看她,嘴裡說:「斟酒。」

  茹茹走上來,先替謝氏斟了一杯,再替檀道一斟了一杯。這明顯的厚此薄彼,檀道低頭看看杯里清澈的酒液,再看看茹茹:「聽說你剛才在外頭抓蜈蚣玩,被咬了手。」

  茹茹想起這事,還有些後怕,「我是要救它的命,它當我要害它。她們說雄黃酒解毒,我就喝了一大杯。」

  檀道一「哦」一聲,「你不是不喝酒嗎?」

  茹茹一窒。他輕笑了一聲,又說:「這蜈蚣不識抬舉,該死。」

  謝氏聽不下去了,「啪」放下筷子,說:「茹茹服侍郎君用飯吧。」自己憋著滿肚子的氣走了。茹茹很會察言觀色,低頭等謝氏離開,立即把銀甌搶回懷裡抱緊,檀道一要,她不給,說:「你喝多了酒,要撒酒瘋的。」

  檀道一對她微笑,「我也中了毒,不喝酒,怎麼解?」

  茹茹晶亮的眼睛看著他,薄薄的嘴唇翕動了下,說:「你忍一忍,就過去了。」

  檀道一不理她,把銀甌奪過來,自斟自酌,銀甌里去了大半。茹茹怕他又要撒酒瘋,警惕地遠遠站著,幸而這人沒有那種難看的醉態,酒越多,眼神越亮,表情越鎮定。這半晌,他好像才想起來,放下酒盅,說:「你被咬了哪裡?」

  茹茹看他不像醉的樣子,就把手掌伸了過來,她的指尖有個殷紅的小點。

  檀道一看了一眼,擒住茹茹的手一使勁,她跌坐在他的膝頭,被他牢牢制住了——茹茹猜錯了,他興致上來,放浪形骸,根本不顧及白天晚上,府里府外。謝氏避開,大概就是不想看他這張狂的樣子。

  茹茹憋紅了臉,說:「夫人不高興了。」

  檀道一把臉貼在她柔軟的胸前,懶懶地說:「別管她。」

  茹茹觀察著他有些泛紅的白皙臉龐,說:「你的酒不能解毒。」

  「酒不能解毒,只有人才能解,」檀道一「嗤」的笑了一聲,「你真傻呀,像孩子一樣傻。」他把她被蜈蚣咬過的手指含在嘴裡,輕輕咬了咬,又舔了舔,眼神溫柔極了,感覺膝頭的人不再掙扎,檀道一握住她的手,抬臉看向茹茹,那種黏糊勁沒有了,他很認真地說:「茹茹,我真高興,真高興。」一連念了好幾遍,他說:「自從父親去世,這是我最高興的時候。」

  茹茹輕道:「你以前就沒有高興的時候嗎?」

  「有的,」檀道一在回憶,「但我那時候太年輕,不懂得失而復得的珍貴。」

  茹茹說:「郎君,你醉啦,我送你回房裡去。」

  檀道一搖了搖頭,他沒醉,但美人柔軟的身體依偎著他,榻上不是比在這裡干坐著合宜?便拉著茹茹回到書房。他在這裡處理要務,平日晚上就睡在書房的榻上,很少有下人能進來,是個竊玉偷香的好地方。

  茹茹鬆手,任檀道一躺在榻上。她雖然孩子氣,但也細心伶俐,先去閉窗,又用熱水打濕了手巾,替他揩臉和手,最後,檀道一握住了她的手不讓她走,他閉著眼道:「你今天怎麼這麼聽話?」

  茹茹說:「夫人說,是你救了我的命,讓我要好好聽你的話。」

  檀道一說:「夫人說的沒錯。」他想,謝氏是懂他的,他並不後悔娶她,甚而有些慶幸,可他的眼裡和心裡,只有面前這一個人。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沒有再作出輕薄的舉動,可也不肯放開她的手,片刻後,像個滿足的孩子似的睡著了。

  「郎君?」茹茹輕喚。他沒有反應,成了個純粹的醉鬼,還輕輕打著呼嚕。

  茹茹把手掙開,環視檀道一的書房。

  沒有曾經那樣清雅和一塵不染了,現在的書房凌亂擁擠,案上隨意擺著印鑑,摞著一疊文書,劍和琴都不翼而飛,這是個忙於政事、生活乏味的男人的書房。茹茹走到案前,輕輕翻開文書,搜尋了一會,然後把書閣最底下一個匣子掀開,裡頭用絹隨意裹著一串烏木佛珠,上頭還有隱隱的血跡。

  茹茹心跳驟停,把佛珠抓在手心,然後緊緊按在胸前,仿佛柳絮沾了泥,浮萍生了根,一顆懸在空中的心總算落定了。

  我不再犯傻了,不會追著別人亂跑,如果你還記得我,就來找我,如果你忘了我,我就去建康——她有些賭氣地想。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茹茹驟然轉身。檀道一猛然一掌,將佛珠揮落。

  薛紈臨行前,她從他箱底偷來的佛珠,曾經貼身帶著的,如今被他踩在腳下,茹茹一急,撲過去要撿,被檀道一緊緊攥住了手臂,他的手勁奇大,險些把她的拎起來。

  「我當你要刺探軍情,本來還高看你一眼,」他沒有酒意,銳利的眸子裡帶著寒意,還有被人愚弄的憤怒,「這是什麼?」他將舊佛珠在腳底碾了碾,看到這個東西,他就想起元翼,想起檀濟,還有遭遇桓尹鐵蹄踐踏的舊河山,檀道一冷笑著逼近她,「不是說要用珍珠砸我嗎?不是要做皇后嗎?不是要為你的阿娘報仇嗎?嗯?阿那瑰,這樣一個無權無勢的男人,就讓你滿足,讓你轉性了嗎?」

  阿那瑰的痛苦自手腕蔓延到心底。她忍住淚,搖著頭,「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我去過多少地方,換過多少身份,都還是阿那瑰,是你變了。」

  此刻再聽到這句詩,無異於天大的諷刺。檀道一冷笑:「這麼說,還是我負了你了?」

  阿那瑰大聲道:「不錯。」見檀道一要變臉,她忙說:「但我已經原諒你了,你好好對待你的夫人,不要辜負她就好了。」

  檀道一呵呵輕笑,撇開阿那瑰的手,他把散亂的文書拾起來。過了一會,似乎氣消了些,背對她淡淡道:「你還是繼續裝下去吧,被別人察覺你的身份,只有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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